徐梵澄:希腊古典重温(二)





如果据历史推测,假定有史以后的希腊民族已很开化,文明,则这一部分古文化之传承,对今人实颇费解释。在现代看,天神可作许多荒唐事,后世认为罪恶的。而那些神又是所焚香礼敬的群神。设若我们说那民族的罪恶是普遍的,所以有这种文化之产品,则又近于厚诬古人了——民族而无伟大的道德理想与实行,必早已在地球上灭亡,历史上有过先例,决未尝有任何文化遗留——古希腊人是头脑最清楚,举措也极正大的。其人文理想是“至善”,与中国儒家同。我们又更难假定其人比今人愚蠢。然则我们不妨虚衷观察一番了,深思是否神话中包涵了若干真理,为我辈现代化了的脑经所未参透的呢?古之希腊文,凭现代人的才智研究,至多可明通一大半;顺此着想,那道德语言,是否全为后世所了解呢?而且,凡人智或人的心灵之所创造,总不免有其创造之动机、主旨,及目标所在,必不得已可说其用处所在,这些又是否我们已经了然呢?不然,则或许仍有其精神真实,伦理教义,心理作用,艺术象征,人生影响,皆有待于我们发现,研寻了。

在学术上,多闻阙疑的态度异常重要,那些纪录中不是无理可寻,但不是一本据学理而衍成的书;许多我们不懂的,只好存而不论,即算为我们所懂到,却又有不应解释或不应那么解释的,因为原本往往是一活生生的事物,或者一落入我辈的解释便死了。倘若我们懂到,又明觉不至于将一橛活真理弄死,那么始可试行解释;然重在得到明确的主观。这里所说的主观,不是凭观者为主的主观,而是以对象为主的主观。譬如读三百篇,便当以三百篇的立场、见解,去了解三百篇,不是以近思录而读三百篇。推而至于估价、比较,以至于批评,所重亦复在此。即以后世道德眼光看希腊神话,姑假定我们已经了解,要作进一步的衡量了,我们为方便计不妨定出三个或四个境界,曰道德的,不道德的,两者相对;但还可假定第三境,本来说不上道德不道德,即非善亦非恶,俱非,或者即非非恶亦非非善,俱是,通常总是脱不了这四句推理之陈套。但还有一境界更重要者,即“超道德的”。四者它皆不是,它皆已超出,只好说是“超道德”。有许多原素落入前四者,但有不落入前四者而只合列入“超道德的”一汇,则眼光不但要远大,实在所从而观之的据点要换过位置了。



这里可以举一事例,证明神对人的教言,超出了常理以外。无论怎样这故事留传下来,其义不在与人为不善。



从前有一正直之人名格劳可斯,值时局不定,波斯人西征,小亚细亚一带情势动荡,某城有一富人,便将大批金钱托他保管,他住在斯巴达,是比较平静之区。



过了若干年,波斯军队退了,时局平定了,富人的儿子便往索回这笔存款。



这位正人当时未尝回答,要索款的人等待三个月,他好查明白这件事。



他想吞没那一批金钱,便往求“神示”,要许他发一誓,假说钱还掉了。“神示”是:这可以做的,这对他当前有好处;而且,发真誓与发假誓的人一样会死去,因为人总会死去的。但誓神遏可斯有一儿子,无名,他没有脚却善于追踪,他没有手却极会攫夺,随后便将毁灭他的整个家庭了。格劳可斯便求神饶恕他,他不要发假誓了。神示是:这他是试探了誓神,等于发过誓了。格劳可斯回到家里,将富人的存款尽数交还富人的儿子;可是他的一族人,没有传到三代,消灭到一人无存。



这是赫洛多妥斯记载下的史事——赫洛多妥斯在史学界中的地位,不异于荷马之于诗坛。公元前四四五年值他三十九岁,在奥林匹亚大会上诵读他的史著,听众一致赞仰,于是用九个文艺女神之名。分名他的九卷史书——我们看德耳菲的这一神示,实觉其意义深长,一个人可以不讲道德,不顾法律,背信忘义,而竟要誓于神,这在东方必谓之为“欺天”了。法律有略迹原情,神示是略迹诛心。论道德不拘其形迹,而从其发心动念上着手,问动机而不问功果,实是比较超上了。持世俗的赏罚善恶的观念而衡量人事,往往得不到正解,因为是昧于其渊源,看到的是表面现象,若更深一层着眼呢,所见往往不同多得了。



无疑,绝对伦理价值只可得之于超上一界,但相对伦理之价值应求之于其所资。这所资以显发宇宙间之至善者,仍是一无处不在的生命力。忽略了这,则如同槁木死灰,败种焦芽不植。(于今世界的祸机处处潜伏,一发则可成生命上的大毁灭,凡有识者皆知;若关心世道人心的人,第一事似乎应略略从保育民族的生机上着眼)。



古希腊哲人似乎首先注重了这个,古典中处处是弘扬活泼的生命力的表现;大力士是所崇拜的英雄,赫剌克勒斯(Hercules)做过十二大难事,皆要冒大危险,处之以机智,忍力,辛勤然后有成;而其中之第五事,是委屈这位意气盖世的英雄,去扫清一个牛栏的牛粪,是三千条牛被禁了若干年的牢栏。这英雄便凿通一条小河,将整个区域冲洗清洁了(也许后世罗马城市的卫生设备完善,大得启示于这类故事)。其对于青年的教育是着眼于身心的停匀发展的,看来整个也是“不僭不贼”、“不骞不崩”的样子。恰恰是对生命力正当的培养。



风信子是百合花的一种,这在希腊诗人的想象上编出了一故事,说从前一位美丽的王子,甚为阿波罗,即美艺、医药、诗歌、音乐、辩才之神所爱,又为切斐乐斯西风之神所爱,但那王子不爱此西风之神。于是阿波罗负责教育他。切斐乐斯当阿波罗教他掷铁饼时,便将铁饼一吹击到少年头上,少年便头破而死。阿波罗甚悲哀,便将他的血,化为这么一种百合花,将他的身体安放在天上为星宿之一。



每年,斯巴达有三日之节,纪念这少年和阿波罗。第一日表示哀悼,男女少年发上皆无装饰,也不吃面包,只吃糖果。第二日乃开始唱歌,吹笛,弹竖琴,有盛装骑马的游行,作一些表演。第三日乃有盛大的比赛了,竞技、驱车赛等等,其时市民竞往郊外看运动,街巷为之一空;遍处是欢乐空气弥漫,奴隶也受到自由客待,种种牺牲,供品,堆上了阿波罗的祭坛——其始也哀而终也乐,古代许多节庆多如此。



少年名洽菁妥士,百合花即以此名。西风之神在造像上常是一温文少年,怀着许多花,与“春神”结婚很幸福,有时造像有双翼。这节庆里,只有对美少年的哀悼,没有怎样对他的责难;阿波罗也没有其他表示;也没有谁诉于宙斯要以过失杀人而定谳。说神话之荒怪这便是一例了,这中间有什么伦理教义?



如果这故事是意在禁戒,向体育场上的人物说明铁器等等的投掷要小心哪!有伤人的危险……,此一说也,则又是以偶然为常然了。



这问题的重心在于青春生命力。哀悼青春生命力的摧折,欣羡青春生命力的柔美,鲜健,纯洁,天真,哲人创制了这一神话和节庆,正是使人的热情有所寄托,起一度大的激扬和净化,其间之仪式节奏如音乐舞蹈等,处处皆是生命力之奔流,同时是其约束,由是而可趋于圣洁,崇高。常常经过这种洗炼,导扬,整个民族生命可趋于向上一路了。在这种境界中,很可容易明白中国古代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道理。其所得者也常是一中和。在希腊之数学上、音乐上,很早对于中和已有过研究。其发于人事者,正在这些地方,通常所谓文化之优美,也正在这些地方可见到了。



至若美少年的纪念,要点仍是在生命力上。我们无妨将形躯之美,与生命力的动态之美即其原有之光辉分为两事;后者通常我们称之为“标格”,“姿致”,“风裁”,“风神”。这不论是少年,中年,老年,皆有,只要生命仍存便有。假定有洽菁妥士是形表风神俱为美好,这中间便有极大的亲和性与违拒性。他喜欢阿波罗,不喜欢切斐乐斯,及阿波罗喜欢他,这里皆没有思想上的志同道合的问题,也不是异性之相爱而落入造化之另一机巧,更无由说人神之间有何同性之爱,这中间几乎无道理可讲;三者皆受同一力量之支配而或自知或不自知。在希腊神话中人神的界别极微,时常在同一水平,天神也不是个个皆不死,所以亦复无由说格位不同而少年凡人可随意为天神所杀的问题。是这生命力三者同具者间之亲和,违拒,造成了这场不幸。亲和,差可说为生命力的震动之同调,或其旋律或韵律或格度之同符,以及相交换或取与之均等,违拒则是与这相反。亲和则有其快乐,发扬,创造;违拒则有其痛苦,压迫,毁灭。这几乎可说是生命力上之原始律则,三者皆未能脱出。



这中间没有“偶然”,常识以为这是一偶然的机会,掷铁饼而误伤;假制成这故事的诗人,不是没有我们所有的常识,但他不承认“偶然”,在无可解释之处寻出了一套解释方成其为哲学,或者那不成其为哲学而只是文学或者旁的什么,总归一样,有那么一套说法。虽然,这生命力之说是一真理,解释可比较圆满。从这中间可得到什么教训,那是另一伦理价值问题,又可以用四句义去问,道德的?非道德的?……总之,这中间藏了一部未写出的极大的人类历史,它支配了大部分人与人间之关系,文字纪录的历史,比较起来,也许只算是它的残篇断简了。



这里不是说徒是生命力便决定了历史,因为人不徒然是一有生命物而已,他还有较重要的思想,还有最重要的心灵。决定历史有若干重要因素,这不过是一个因素罢了,通常男女间之相爱,这生命力之交互,也组成了一部分。这不是怎样玄秘的事,然而人间之一切悲剧喜剧皆由之出演。——诚然,倘没有生命力便不会有任何成就。然生命力过于奔放,在人生必然造出许多过失,于己于人之损伤在所不免。而神话传说天神界亦已有多少荒谬丑怪之事了,通常人之不幸而为恶或犯罪,尚不到那种程度,这对于其人便是一极大的精神治疗。以神话之流传而“无道”已视为非非常,在天神界已有之,似乎已将其半神化了,则在后世基督教化中所视为“跌倒了”的人,极容易重新立起,减少了内咎而恢复其精神上的健康,继续其人生之正当奋斗。姑舍希腊神话中深邃的涵义不论,至少在这一点上已可见其原旨仍在于“善生”。天神已与人类同群;建立在一异常宽容博大的精神中,其道德已是“超道德”而仍是人间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