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献平

  我常常在梦里,想起或者梦到一个女子,她的叹息从窗外的花枝和露珠上传来,在现代的玻璃窗上,像麻雀啄食。那时候,宋朝的北方是繁华的,到处都是酒肆、妓馆、丝绸、驻扎山头的禁军。


  那个时候,我该是什么呢?清照的一根长发,或者她用过的一张宣纸或者一只毛笔。在她那里,我是无意的,她攥住或者铺展,在她内心的墨迹和皱褶的抒写当中,我是没有意识的,我只是一个物质,没有灵性也没有多少生命。而我仍旧是沉醉的。一个旷古的女子那里——在这个尘世上,我再也不会找到比李清照的身边更为合适和幸福的地方了。

  我依稀记得,赵明诚迎娶她的那天,早上下了一阵小雨。房檐的雨滴一下一下的,打在青色的石头上。或许是天长日久的缘故,那些石头上都被雨滴砸出了深深浅浅的凹槽。有一些蚂蚁死在里面,有一些尘土落下又被洗净。不一会儿,乌云散开,太阳出来了。锣鼓和花轿,唢呐和长笛,在李家深深的院落和外面的青色巷道里,吹动了整个宋朝的清晨,也吹动了整个宋朝内心最为隐秘的情感。我就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任由迎娶她的脚步踩来踩去。

  在明诚那里,是清照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然而幸福却随着宋朝的崩塌而消失了。在金兵的铁蹄下,宋朝的半壁江山风雨飘摇。明诚死了,对清照来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疼和绝望。我知道从此以后,清照再也不是从前的清照了。一个幸福中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瞬间消失乃至强行剥夺,而最不可失去的就是她一生依傍和珍爱的男人。

  清水洋溢、花枝招展的李清照一下子枯了。她最不可或缺的不是那些为她赢得万世声名的文字,而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和绝望。后来那个娶她的男人,我始终没有记住他的名字——直到现在,对于清照和后世的人们来说,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意义已经随着肉体的腐烂而腐烂了。

  在杭州的那些年,南宋的光景就是李清照的生活背景,也是她内心的形式和颜色。日复一日,彻骨悲凉。她总是一个人在旧漆剥落的门楣前,望着北回的大雁,珠泪婆娑,寸断肝肠。她把酒黄昏,把宋朝的所有阑干拍遍,或者登高望远,而回过身来,偌大的尘世之上,到处都是繁华烟柳,而晚年的李清照却通体冰凉,连一颗曾经蓬勃的心脏,也冻疮斑斑。孤独的门楣之前,行人匆匆,车马冷落,回忆的昨日欢笑都如一阵轻浮的岚烟。在孤独的酒杯之中,雨疏风骤,清照浑然不知今夕何年,只是一人独坐夕阳,只道“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

  那么多年,清照竟然浑然不觉,她使用过的那些朱笔和宣纸竟然暗恋她那么多年。而物质只是物质,怎么能生出人类的躯体和情感呢?

  有一年冬天,我随着一阵持续的大风,从烟雨江南回到北方,在清照和明诚的旧居前,我以一只朽烂了的朱笔,一张破碎的纸张的模样,站在旧朝的废墟上,在倒塌的墙垣和石砾之间,仿佛嗅到了清照当年的体香。在夜晚的唧唧虫鸣之中,听到了她的呻吟和欢笑。李清照死的那年,我站在北方的高岗之上,遥望烟柳江南,猛然觉得内心锥疼——我知道,它是不灭的,它必将要持续千年。

  而千年——又似乎转眼之间,迅即之中,李清照以自己的那些传世华章,打败了总在泯灭一切的时间。她本人的一副香骨玉魂,也总在尘世和人类的内心隐秘的高贵部位斗折留恋。而今,我百转千回,终于脱胎成人。这么多年来,在偌大的土地之上,在匆匆的行走中,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了众多似曾相识的面孔,而唯独不见当年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