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台北国际书展。

场外,阴雨绵绵,车阵紊乱,马路如同战场,捷运站至书展场地的接驳车动辄近二
十分钟。场内,人潮、鼎沸的人声和拥挤的出版社摊位,走道宛如迷宫。此起彼落
的「三本七五折、五本七折、十一本六五折」的贩书叫喊声声声入耳,一问三不知
的书展临时工作人员,单调却无序的展厅分区设置,既无有创意的展场总体规划又
缺一目了然的目标箭头指引。举目可见都是举著牌子在摊位前乱窜、被逼著去创业
绩的出版社员工。还有登桌子上架,站在摊位展台上脚踩著书声嘶力竭地吆喝「最
后一小时大贱卖」的出版社老板。

世贸一馆展场的一、二楼之间要先乘电梯上去,然后再绕过冗长的环形走道,一路
上亳无标示,要跟著感觉走。举办书展的世贸一馆和二馆分处两地,既无路标指示,
也无处找寻接驳车搭乘,一路上还需七拐八绕地经过施工工地。这边,你刚刚站定,
还在对著一本书定神,转瞬间却被人将折价书广告塞到面前,推销员堆满笑容使出
浑身解数缠人,软磨硬泡就是要拉你去订购,态度诚恳的让你哭笑不得。一方面,
由于人潮汹涌、拥挤滞泄,让人因找不到特定出版社摊位而抓狂,另一方面,那些
严肃的、不用哗众取宠的行销手法招_人群的出版社如利氏学社或允晨出版社摊位前,
则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书展新闻中心外,留著长发,貌似艺术家,实为庞大出版集团董事长的书展主
席眼睛朝天,领著心高气盛的书展执行长站在摄影机前和媒体一边滔滔不绝地大谈
新世纪台北国际书展的宏大愿景、一边夸耀这次书展怎样怎样地成功,创下多少多
少最新记录。这就是刚刚落幕的台北国际书展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式画面。

这是号称亚洲最大、世界第三大的书展──台北国际书展。在这里,我看不到
属于书的冷峻、从容和尊严,那些伟大的魂灵,活著或逝去的哲人和作家们,感受
不到人们屏住呼吸,捧读书时带著「敬畏」的寂静或悄声细语。他们各自所拥有的
独特文字世界消失了,他们被绑架到一个本不属于书的地方,成为成千上万本书中
的一本,他们躺在书里缄口,被人们随意地挑捡、配对、组合、打折、出售,他们
无奈地看着这个犹如超级大卖场的「书灾」世界,忍受著「文化大批发」下粗俗人
类喧嚣无尽的吵杂。我想,被辱没的,恐已不仅仅是印成铅字的思想或文学,而且
还包括印在封面或内页中一张张严肃沈思的脸,甚至包括背后每一个严肃的出版人、
编辑者,我不知此情此景是否可以形象地称之为(书的)斯文扫地、(书的)价值
沦落。


这让我想起了去年甚至前些年的台北国际书展,类似的戏码一次一次地重演,
不管换成谁主办,没有本质上的改变,除了渲染参展出版社最多、入场人数最多、
卖书业绩破纪录和所谓主办方收支相抵的成功外,其他真正显示台北国际书展品质
和特质的方面,如展场整体设计水准、主题馆和主题论坛策划、中外版权洽谈成就、
一本好书的出版过程、一套书系的怎样成形、一场诗歌朗诵会中一位位诗人的神采、
一位隐居作家在读者面前的惊鸿一瞥,等等,却一次比一次更被忽视。


以去年我受聘为策展人,帮助书展邀请到198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非洲作家渥雷.
索因卡(Wole Soyinka)作为书展特约嘉宾一事为例。直到索因卡来台前两个月,
媒体已经公布了索因卡受邀将来台参加台北国际书展的消息,但除了大块出版社已
承诺确定要出版索因卡戏剧选《死亡与国王的侍从》外,台湾的出版界竟没有一家
出版社计画出版他的诗集和小说,直到书展已经进入倒数计时了,书展主办方仍旧
没有紧迫感和危机处理,甚至认为有一本他的书出版就够了,作为索因卡的友人和
邀请他来的担保人,我再三跟书展主办方强调,索因卡来台北国际书展唯一的理由
是台湾有他的书出版,至少应有三本,这样他才值得来。他不是人气偶像、明星戏
子,不是靠一张俊脸、一张贫嘴或靠暴露三点曲线站台获得热潮和卖点,如果没有
书的出版就把他请来,是对一位伟大作家的不敬。可是,书展主办方当时已忙得根
本无暇请求出版社出书,最后,直到我发火,告知如果没有至少三本他的书出版,
我将建议索因卡取消参加台北国际书展时,主办方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出
版一个作家的书是不能赶的,但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为了让索因卡来参加书展的
理由成立,也为了我个人的颜面,我只能亲自「跳」下去,临时筹组出版社,紧急买
下版权,并请坚守严肃出版的唐山出版社和我一起分担版权、翻译和编辑出版费用,
日夜不停地赶工,将索因卡的长篇小说《诠释者》和诗选《狱中诗抄》在书展开幕
当天印刷出版,同时,幸好还有诗人杨泽和译者张定琦在书展主办方的请求下临危
授命,日以继夜地翻译索因卡最新的诗集《撤玛尔干市集》(),最后,终于抢在
书展结束前出版,让索因卡在书展期间的两场新书发表会能有诗、小说、戏剧三种
著作文类呈现他的创作广度,也能向书展首次邀请到的重量级非洲作家索因卡,展
现台湾文学出版界的努力和成就。


然而在其他索因卡访台活动的安排上,内容的粗糙及过程的粗暴不仅让人无法恭维,
甚至到了令人发嚎的程度,其中的某些过失,我也要承担责任,予以检讨。


情景一。由于我远在美国,又因纽约公共图书馆驻馆作家任期而无法提前来台,索
因卡《狱中书简》一书至关重要的校审工作我没能细致审核,导致书封面上的英文
书名发生错误,将索因卡《狱中诗抄》的英文书名selected写成collected。戏剧性
的是,在我陪索因卡拜会陈水扁总统时,眼尖的索因卡最先发现这个错误,他当著
陈水扁总统的面向我指出,并问我怎么会出现这个错误?在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并
糗得语无伦次时,作为主人的陈水扁总统不知缘由、吃了一惊,并被晾在一旁,经
陪同的翻译向他紧急解释,总统才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记得当时陪同的英文翻译也
吓了一跳,不知如何跟总统解释我跟索因卡在“吵”什么。


情景二。索因卡先生诗歌朗诵会,那是一场由联合报副刊精心策划、安排极好的诗
歌朗诵会,不仅有台湾不同族群及风格相异的诗人朗诵索因卡的诗或自己的诗,也
请了优秀的民歌手胡德夫在朗诵会上自弹自唱他创作的台湾民歌。可惜的是,设在
书展场地内的朗诵会和相邻的大卖场似的出版社摊位之间不隔音,使得外面的喧闹
叫卖声及小型扩音器发出的广告声不断冲进朗诵会会场内,在这样的背景下,这场
严肃庄重的诗歌朗诵会不时被干扰,甚至变得滑稽,一场精心安排的活动因此被大
打折扣。


情景三。由国际书展主办方举办的索因卡戏剧演出晚会,则更令人啼笑皆非。这场
戏剧晚会演出地点选在设备及舞台效果极好的台北国际会议中心的会议厅内,索因
卡、李远哲及众多台北文化界人士均观赏捧场,场上号称演出的也是索因卡某一著
名戏剧中的一幕,可是,任何一位读过甚至没有读过索因卡戏剧的台湾人,只要看
五分钟就知道,这是一场如同台湾街头秀类的搞笑剧,没有任何索因卡剧作中应有
的基本戏剧要素,导演是一位不懂中文的爱尔兰人(他胆怯地几乎不敢在索因卡面
前自我介绍),而演出团体则是书展主办方临时抱佛脚抓来的业余性质的台大学生
剧团,索因卡在下面看着自己戏剧被糟蹋成这样,气得脸色更黑,就差没有退场表
示抗议,演出结束后,索因卡一站起来就对我说:「这不是我的戏剧,这不是我的
戏剧,这个戏剧和我无关。」


情景四。受国际书展主办方委托,在上一届台北国际书展期间,由国科会赞助,台
湾大学外文系主办、地点在台大校园内的「索因卡作品国际学术讨论会」。理论上,
这是一场可以直接和文学大家面对面交流的国际学术活动,连我也在之前一次次的
挫折后,希望这次活动能在索因卡访台尾声中扳回一城。索因卡作为后殖民批判理
论和后殖民文化论述中最重要的批评家和作家,在台湾学界的后殖民理论论述热潮
下,应该早已是热点。可是,我看到的这场写著国科会资金补助的「国际学术讨论
会」竟是这样走场的,研讨会预定开始时间为下午两点整,可是从两点直到三点半
多,没有任何宾主出现,会场主席台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人出面向听众做解释,而
在观众席上坐著台大校长陈维昭、台大各科系的诸多学者教授、几百位台大学生及
少数从外面远道而来的听众,媒体也架好摄影机痴痴等著,让我感动的是台大师生
如此好的涵养和超常的耐心,从校长、学者到学生们都极有风度、耐心等待著如此
百年难遇、无影无踪的尊贵宾主。终于,索因卡和研讨会主持人,台大外文系主任
廖咸浩教授(现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长)现身了,主持人大剌剌、毫无歉意地走上主
席台,以一种主以客贵的骄蛮、双目炯炯,对迟到一个半小时没有任何解释,连一声
道歉都没有地用英文开场了,我坐在那里从头看到尾,发现这场所谓的国际学术研
讨会,没有一篇论文发表,没有一位学者在会上宣读关于索因卡著作的研究论文,
连稍微有点学术性的应景发言都没有,只有索因卡在台上对当代世界的政治及他的
文学作品作即兴的演说和阐述,他说完后,主持人随即向听众开放提问。在久候的
学生们向索因卡提了一些颇有水准的问题后,这场「国际学术研讨会」就草草结束
了。我真不知道这样一场实际上只是索因卡发表即兴演讲和听众提问的活动可不可
以叫做「索因卡作品国际学术研讨会」?


无法想像的是,在这个所谓民主和唯我至上的时代,有哪个群体性的活动敢让听众
等一个半多小时,更不敢想像,如此「消费」全场听众时间的主持人还能那么桀傲
不驯。
一散场,我迎著索因卡劈头就问,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听众等你们到来有一个半小
时之久?为什么没有一句道歉和迟到的解释。索因卡听了一愣,他说他不知道听众
等了那么久,也不确知这场活动两点钟开始。他还告诉我,他早就厌倦了主持人和
他的一批朋友请他吃这么久的饭,他多次提示应离开但一直走不开。他也告诉我,
他不知道这是一场关于他作品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以为只是一场和台大学生见
面的座谈会。


作为策划索因卡来台访问的我本人,每每想到这些索因卡来台湾参加国际书展
的插曲就有一种无力的荒诞感和自我责备感。不管怎么说,上一届书展的主办方还
能有鉴於先前的台北国际书展上,日本裸身女优饭岛爱锋头盖过书展主题作家高行
健,使书展变调的教训,能有愿望、有心地去邀请国际文学大家,以期提升整个书
展的文化品质,今年的国际书展索性连这样的、哪怕是做做样子的愿望和动作都免
了。放眼书展一楼场内,到处「纷飞」著令人眼花缭乱的几米几米几米、漫画漫画
漫画、限制级限制级限制级,恍如走进全民几米热、全民漫画热、全民限制级热的
虚幻世界。而行之多年、面对文化界和出版界专业人士的两天版权洽谈日也遽然取
消了。对此,书展主办方却振振有辞、大言不惭地将彻底转型为超级大卖场和地摊
化的本届国际书展自夸为空前的创新和成功。对于如此不重内在品质,而只强调形
式噱头和商业利润的本届台北国际书展,我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台湾具有营造人文环境的深厚潜力,台湾人民的教育程度可能是亚洲最
高的。以人口总数的比例来看,台湾的出版社数量、书店数量、书店的品质、每年
出版书籍的总数量、出版物的种类、书的设计品质和文学人文类书籍的比重已居世
界前列,甚至可能是世界之最。台北国际书展应该也具有展现这些成果的地缘优势
和充分潜能。
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今日世界,已不可能有完美的国际书展。以我在世界各地参
观书展和逛书店的经验,只有在古堡或殿堂中举办的小型珍本或善本书书展,如纽
约、巴黎或伦敦的沙龙珍本善本书书展,才接近我心目中一本书应有的形象,并体
现对书和书写者最大的敬重。


凭心而论,本届国际书展并非毫无创意,也不乏创见,书展主办方引进充满创意的
外国书籍设计,筹画义大利书籍视觉设计展,邀请欧洲优秀书籍工艺设计师来台展
示设计成果,融合前卫艺术和传统手工艺,创意延伸「书」的无限可能,以期颠覆
传统书籍编辑概念,这些都足以令人称道。此次书展设置最佳书籍封面设计「金蝶
奖」,让国际图书设计家直接参与评审,以避开以往台湾各类奖项由本土评审担任
所衍生的人情、成见和矛盾,都是应该予以高度肯定的。


但迄今为止,从这次书展主办方「城邦出版集团」,到由少数龙头出版社匆匆组建、
在幕后对本届书展有相当影响力、恐怕会拿下未来书展主办权的「台北书展基金会」,
对于这次书展的重大缺失部分,仍旧视而不见、闭口不谈,始终未予深刻检讨。
真正令我担忧的,是台北国际书展多年来「超级大卖场」式的叫卖型态已成惯例和
常态,多数参展出版社已经养成在书展上狂推销、大拍卖、比销量、拼业绩的恶性
胃口,明年或未来的台北国际书展能脱胎换骨吗?我悲观。


唉!台北国际书展。

(作者为流亡的倾向出版社创办人,二OO三年台北国际书展特约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