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下》(1)
renjian


盘古坑是个真实的地方。

就是说,顺路走,可以走得到。

盘古坑的老年人向他们的下一代述说——

上古的时候,天是混沌的,地是混沌的。整个儿一个混沌,囫囵的混沌。也可以说无所谓天,无所谓地,无所谓上下左右里外前后东西南北中。这混沌里出现了一个愣头青,他叫盘古。盘古掂把大镢头,他的镢头自然是石器,咬牙抡圆了劈。轰隆,一镢头开出了上面的天;轰隆,又一镢头劈出了下面的地。

盘古坑的下一代长老了,又向新的下一代述说。有人不理这些茬,只顾出力干活,但总有人传古,线就不断了。其实,这个先民创世神话,并没有地名的针对性,关键是盘古坑人有后面的演绎——

却说盘古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砍过那两镢头便累死了,镢头脱手落下,砸出了一个大坑,就是这个盘古坑。盘古呢,倒在地上,蜷曲着,慢慢变成了环护着盘古坑的大山——盘龙山。盘龙山上几条水,汇成盘龙溪,流进、流过盘古坑,这是盘古的血脉。

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不惟盘古坑人祖辈相信这个述说,据查证,当地几个版本的县志上都有记载呢,黄纸黑字。

盘古坑最初的人烟,自然是十分细弱的。村子小,男女少,在田垄间讨吃喝,日月流动得缓慢,人的一辈子显得长,添丁加口也不快当。可年代过于久远,不停不息地耐心繁衍,情形就越来越丰富了。

盘古坑人多了,崇尚起温良恭俭让了,尽管也难免斗嘴,打架,欺侮,私通,毕竟不是主流现象。盘古坑人还立出了许多好规矩,他们的村约家教上合于国家时政,下顺乎老少人心。

年月在递增,人事在演进。盘古坑不逊色于其他地方。如今,这处盘龙山所环护的盆地已少见田垄,鲜有稼穑了。放眼望去,井架高崛,车辆往来其间,还点缀着玻璃闪光的楼房,色彩扎眼的衣饰。入夜则灯火灿烂,乐音缠绵,喝酒,吃菜,唱曲,约会,偷欢,性情之花舒展开放。

盘古坑的新故事、新传奇不同于历史了,跟土里刨食的那些黑天白日的滋味大不相同了。

有人说,盘古坑的新故事、新传奇值得述说。有人说,盘古坑以前的人和事不也是曲折离奇的吗?有人说,哎呀呀。




冶炼一天的太阳,成了一坨巨大的红烬,在山的上方。

红烬降落,降落,降落……扑通,砸在盘龙山的西部,龙的脊背。巨龙被烫醒了,激活了,抖动起全身鳞甲,溅起四散的火花。火花唰唰地扫过树叶,溅到附近的天上,燃着了云朵。

一行人走在龙的腰间。他们赞美说盘古坑风光跟别处不一样,晚霞也红。现在人们旅游上瘾,哪儿都去,一宣传鼓动,胜过赶集。让更多的人来盘古坑游游,坐收门票,票价该涨就涨,效益哗哗来。这年头人人都像半拉子商人,三言两语都类乎美妙的企划案,下一步净点钱了。

没错,旅游已经被鼓励、诱导成了一种时髦的风尚。千年百载的偏僻角落都给找了出来,修台阶,建栈道,人群蜂拥,宁静不再。倘若不理解什么叫拥挤,只看旅游就是了。

这一行人中有个重心,是个干净的官儿。短袖衫平展,牛皮凉鞋亮。

官儿是矍铄和稳健的,受着拱卫,总笑着。多少年自然形成的,既不夸张又不欠火,老那样儿在鼻子两边停泊着。堪称功夫笑。大机关的办公室里比较多这样的笑,抬眼就碰上一个,不摸底细的话处处感到温暖。一般人想学是学不成的。

他是盘古坑出生的人,很早送亲戚抚养,上学,工作,在锻炼中成长。他忙,不回盘古坑,但他的根在盘古坑,盘古坑关注他。他是盘古坑的一个骄傲。

实际上盘古坑人瞎骄傲,他们只知道他在北方某地区,做过副专员,回到家乡,做了副市长,现在是主席,正主席,管着全市的政治协商。仅此而已。但在盘古坑人眼里,官一直升,升到了政治协商,就是厉害,就是牛气。

此前,盘古坑人,绝大多数见的是电视屏幕上的盘主席。会场,他坐在听报告的人对面那一排或几排人里,靠中间。宽敞的办公室,桌上一方砚,几管笔,他背后呢,书架崭新,摆着整整齐齐的大书。

盘主席如今的太太非常年轻,市里的文化人形容她,一首美妙的诗词呀。

美妙的诗词确实有情调。前天夜里,一来二去,二去一来,情调就发生了。

虽说基础设施老化,但市场操作有方,货币价格坚挺,经济深入发展,总体形势看好。她兴奋中娇滴滴地说,嗯,我要给你改个名字。盘主席说,我听听。她说,以后别叫盘应权了,叫盘映泉。映照的映,泉水的泉。盘是月亮,月亮照在泉水上。

盘主席忽地抽身而起,架着胳膊,瞪着眼,训斥她,鬼话,那还有一点上进的意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