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下》(3)
renjian

暮色渐渐盛满盘古坑,又渐渐溢出去。

灯光亮了,许多影象浓滞的地方清淡了,出色了。

有人夸盘古坑饭店的灯。盘泥接手饭店后,给上面加盖了一层,里里外外又装修了。灯多了,更抢眼。但盘古坑里还有一些好灯光被藏起来了,藏在盘金旺的楼房内部。

盘金旺从过军,在军营里基本没有摸过枪,白天黑夜念红皮书,学报纸,因此复员回来,处处比人有水平。

刚复员时领着盘古坑人修梯田起的五更比谁都大。立志把土地全部变个样,让片片盘龙山上片片龙鳞都舒展。而且开矿。

盘古坑里有些黑窟窿,不知哪朝哪代的老祖宗挖的。四十多年前的盘古坑人也挖过。那是矿。其他地方的农民加工螺丝帽、加工服装鞋袜的时候,盘金旺组织盘古坑人开矿。他指了一个黑窟窿,挖。挖出了矿石,矿石卖出去,钱回来。

矿开得好,不久以后联产承包责任制又兴起来,田地分给各家各户,耕种应心,收成好,富裕路就走上了。

盘古坑老村在西南山皱里。盘龙山最深的一个皱。这最深的皱的最深处,也即最高处,有个盘神庙。庙以下,两边靠山靠崖都是人家。土屋破旧,甚至有草顶的。最低处建有山门,灰黄色麻石砌就的村寨的门。山皱中间流着盘龙溪。溪水出山门,进盘古坑,迤逦东行,从盘龙山的龙头与龙尾间出去。

老村已经废弃。盘金旺在龙的腰眼间规划新村,砖房漫着向阳的北山坡一座座盖起来,不少人家还是两层、三层小楼呢。

盘金旺有两处居宅。一处建得早,在较平的地方,在村街里,老婆孩子们都在那里住,他当然也在。另一处建得晚,是全村最晚的。晚,位置就比别家的位置都偏后,偏高。在盘龙山北坡,龙腰上,龙的肋骨上,成为全盘古坑的制高点。如果北坡上的新村住宅区是巨龙腰上的一枚徽章,盘金旺的这个新宅就是徽章最上部的钮子。钮子的出路是最不好的,出门要下坡,回来得爬山。

高处的宅院盘金旺个人使用。烦心的时候,或者其他必要的时候,盘金旺就到高处的新宅来。

新村是和以前的土窝相比而言的,现在也陈旧了。盖的越早的越陈旧。

今年最新的房屋是盘泥的,位于西山根老宅之上的新院落。在盘古坑,跟盘泥沾边的东西都新,都怪气。这个别墅就怪气。还起了个名字呢,盘石塘。

盘石塘全是大石头堆砌起来的。大门旁墩着一个凸肚子凹腰的石头,石头上刻着凸肚子凹腰的三个字,盘石塘。旅游的人来盘古坑,不明就里,站在盘石塘前面,咔嚓咔嚓照相,以为是个景点。

盘古坑老村的石砌山门上有字,四个,天地盘古。再就是山皱深处的盘神庙。同样四个字,天地盘古,刻在门首。村有名,哪个村没有呢?盘古是盘古坑人的祖先,更是他们祖祖辈辈供奉的神祗,当然应该高悬名字。盘泥胆大,不敬神,自己也敢命个名儿刻在那儿。盘金旺高处的住宅也有个名号,一个知心友人给起的,高安门,他就不张扬,盘古坑谁也不知道。

盘金旺的矿,盘金旺领着盘古坑百姓建起来的矿,为盘古坑立了功的矿,一年一年地发展,发展,发展到盘泥的嘴里去了,给盘泥吃了。也就是说,集体经济哈咪了,股份制经济和其他经济仰头撅尾地长势了。

当然盘金旺岂是没数的人,他在自己个人住宅的地下室里想事儿。有些东西,该放手时且放手。费死了力气经营不下去,还抓着,那是不长眼的猪,最后要撞在南墙上。实话说,硬东西,即使谁吃嘴里了,下咽、消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人越长年龄,便越长见识,尽管有的见识是怪滋味,邪滋味,恶心滋味的,盘金旺也这样。

有年春天去市里开会,猛长了见识。

在电影院里听报告,人们逃会。听的报告非常长,大报纸密密匝匝好几张。念报告的人当然有功力,几个钟头坚持不懈。听的人呢只觉得座椅硬,屁股疼。实在熬不住,零零散散地逃会。

盘金旺跟着县上几个部门来的开会人逃出来,窝在他们住的宾馆里打扑克。打一圈又一圈,输者粘纸条到脸上,一串串,人人都粘出了雪白的髯口。实在絮烦了,离天黑还有很远,有人就说不打了不打了,卡拉卡拉去。

卡拉房间不大,密闭得很,白日也得开灯。灯不少,全藏在墙上、顶上的窝儿里,看不见,流出来的光线却像绸缎一样受用。有四个小姐。在厅里,在走廊上见过她们,也就那样吧,两条胳膊两条腿儿,除了脸上抹颜色怪多,没什么出奇,谁知到了卡拉屋里个个胜过天仙。

事后他分析,小姐会坐、会躺、会爬,有经验是当然的,关键在于荧屏、音乐和灯。大荧屏,播放的东西好。音乐,把人淹进去了。灯,彩色的,能看见怀里有人,却看不清。看不清就想看清,看,看,看,越看越美丽了。

他家中恰在那年兴土木,建高处的住宅。从远处请来个建筑队,酒喝得够劲的时候,跟领头的说,建个地下室,给我建成卡拉屋,就照城市大饭店里那个样子,建。

建成了。用起来比城市里的还好,在地下,无论怎么整,声音出不去,光线也出不去。盘金旺一天到晚操心盘古坑的事儿,瞅个夜间可以在这里放松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