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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天下》(16)


他原打算种地,回到盘古坑就只能种地了。那是母亲多病的年月,而且他对教科书有一种不敬的认识,停学了。

盘古坑里还有些同龄人,他们连高中也没上过,更像农民,和泥巴玩耍,与坷垃摔跤,从头到脚都是土,对泥土与庄稼有着天生的敏感与痴迷。盘泥跟他们比感到笨拙。他不会评价泥土和庄稼,他想不到。他们却天生在行,蹲在那儿,抓把土,说,好卤土啊。有的歪着脑袋望着山坡,说,今年墒情不赖。有的说,六宝这家伙耩地不行,垄头不匀。他们十二三岁就成了农家把式,十七八岁独当一面。

可几年后他高中时的班主任又非让他考大学不可,自告奋勇帮他想办法。考学。老师说。你怎么这样迷糊呢?比你差的都考学考走了,你不考?迷糊。家里有情况停学,我好遗憾你哩。现在后顾之忧没有了,正好,考。我帮你报名。经历了生活曲折之后又有勇气进考场的自然不止盘泥一人,但是在考场上出奇制胜,被优质大学录取,真去念了的,是盘泥。

入校时巧遇,男生替女生拿行李,那是一般通俗的大学生恋爱故事的开端。他们不是,大二快要念完的那个春季,他才第一次看见她。

大家去栽草,不知道学校那天到底安排了多少个系、多少个专业的学生,反正人多。

他和一些男生挖垄沟,她和一些女生拿来草,一撮一撮地朝垄沟里摆。扎头发的丝绢反射着柔光。轻悠悠的裙幅在春风里飘动。美景从未有过的切近,叫人激动,叫人兴奋地想采取什么措施。

美不在裙子,而在于那双水亮的杏儿眼。不,不在眼睛,也不在鼻子和嘴儿。她的美很简单——需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永远不过是要再看一眼。

栽草回来,心里躁动不宁。有空就在校园里到处乱转。除了呆在教室里的几个小时,就在乱转。连睡梦中都在校园里的每一个地方乱转。谁知却找不到她。他怀疑那天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是不是本校的学生啊?

回望当年,如今他当然看得见自己多么愚蠢、幼稚。当时不,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激动,只有激情。婚结过了,孩子有了,看见个美人儿还什么似的?婚结过了,孩子有了,看见个美人儿才什么似的?

叔叔吃桃子。小蕾甜甜地叫他。小手举着刚刚削好的桃子送到他面前,汁水沥滴的。

盘泥接了桃子,说,谢谢,你也削个吃。

中饭,开了啤酒。都喝。盘泥,团英,盘弓,小蕾,热热闹闹,喝凉啤酒。

饭后,瞅个合适的时机,盘弓说话了。爸爸,我和小蕾想出去旅行。

盘泥坐在沙发上,含混地发了个声音算是回答。旅行?可以嘛。跑些路,见些人,长些知识。

那,计划这两天走。

学校社会实践月是干什么的?旅行也算吗?

算,最后写个实践报告就是了。盘弓凑过来,迟迟疑疑地说。爸爸给点钱吧?我们节省着用,不随便浪费。

如今的大学,办得美着呢。也真有他们的鬼办法。学生在校无论花多少钱家长出了,实践变旅游,老子也得供吗?

盘泥展腰,闭起眼,不想言语的样子 。盘弓和小蕾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下面该怎么做。小蕾想想,轻手轻脚到团英房里去了。盘弓又等许久,盘泥才说话。

前几天盘古坑中学几个学生找我,说他们成立了一个保洁小队。保洁,保持矿区道路的清洁。这点子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想出来了就找我商量。他们自己啊,那些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我当即就让后勤科跟那个小队长照头,订下了按月付报酬的方式。他们比你小,但他们是不是比你懂啊,懂得钱怎样来?

那,爸爸,我和小蕾也可以打工。我去装车。我看到拆了围墙,有汽车在运碎砖。我总比中学生有劲儿吧?

你若装车去,收入将更为可观。不过你恐怕吃不消,小蕾也没法发挥。餐厅有个销售系统,不够科学,得改进。矿上订购了局域网络,打算安装的时候请专家顺便诊治餐厅这个系统。既然要打工,不等他们了,你和小蕾有没有本事去餐厅把那个销售系统给搞得更好些?

盘弓看到了一个方向,跃跃欲试。

怎么样,这个挣钱的方法?

很有意义,爸爸。

儿子是只小船,在莽莽撞撞地行驶,作爸爸的看出了问题,加以点拨立见效果。盘泥放了些心,起身踱到窗前,晃晃肩,拉拉臂,嘘几口气。

这座公寓位于盘古坑东北角,靠近龙的脖子,地势高,在窗前差不多看全了盘古坑。

矿业在运转。车开进来,装了矿石,开出去。上午有一批车,下午有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