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 jian
《人间天下》(20)


在盘根眼里,驼子当然是有钱人。

论膂力,盘根年轻时能托得起石磙,驼子则驼了几十年,两块小砖也举不起,可是世事就是日怪,命运就是不好解释,托得起石磙的得去向两块小砖举不起的借钱。

傍晚,盘根来到胡子花树下的时辰,还有另外几个人没走呢。

几个老汉,还有老婆,都是信驼子的。老人信推算,女人信推算,老女人更是神秘而虔诚地加倍信。这些人要去两个精神之地,一去盘神庙参拜盘古,二来胡子花树下听驼子推算。

胡子花树下有个石桌,磨得钲亮。如同往日,石桌上,驼子泡了壶酽茶。抽烟。喝茶。说话。动作慢,说话慢,胡子花的花丝悠动得慢,光阴也显得慢。

盘根坐下,借钱的事却不便当着人说出口了。他们走了再说吧。

盘古坑里的车声和升降机声传不到这里来,盘龙山上的响风也吹不到这里来。

极为偶然的情况,能感觉到微弱的震动,来自地层深处。那是矿井掘进面上的爆破,一般来说每个掘进面七八个钟头爆破一回。爆破的微震过去,就又归于缓慢和宁静了。

上年纪的人爱说古事,聚在一起动不动就说到了,因为古事发生在他们记性最好的年月,想忘也不能。

抽着烟,喝着茶,品咂着他们十几、二十几岁时候的盘古坑古事。

他们没文化,没看到过县志,更早的不知道,除了老辈人言传的盘古那简单的三镢头,开出天,劈出地,砸个坑,累死。

他们十几、二十几岁时候盘古坑正在闹大变化,那真叫风是风、火是火啊。人在事中,事在人为,所以他们记忆中的人就是事,事就是人。揪脸,皱眉,凶吼,恶啸,顺随,瞒骗,起哄,赔笑……等等,活画面。

他们说的是盘肥土。盘肥土是早年盘古坑的一个人物,其声色形貌上年纪的人还想得起来。





农家人给孩子起名字,跟种庄稼分不开。有个姐姐叫盘水多,就给弟弟叫盘土肥。土肥听起来像土匪,又改做肥土。肥土也容易混成匪徒,好在老百姓只说土匪不说匪徒。水既多了,土又肥沃,肯定很好长庄稼。但是不,盘肥土跟农家活不对眼儿,觉得没意思。

他爹找不出原因,生在土坷拉窝,长在土坷拉窝,能吃能喝,膀宽腰圆的,怎么看见农活儿眼发黑、人发蔫呢?难巴巴地给他娶了房媳妇,他并不乐意,只是奔出去,出去奔。

老农民一辈子大事是置买土地。肥土爹看上的地,想方设法要买下来。省吃俭用买了多少年,终究也有不少的地了。常常到天黑了还不回家,站在地里,抓把土紧紧攥起,手心痒痒地舒服。撒了,再抓一把。有时候凑鼻子下面嗅。土地的气息太醉人了,自己的土地啊。种地累,累不算啥。实在种不动了,也雇个长年,不惜力不使巧的,好好待他,让他好好待这些地。

盘肥土不跟着爹土里刨食。常常,出盘古坑去,据说是做生意,回来时脸上泛红光,褡裢里还有钱装回来。人活着图啥,图个有福享,别的还要什么?辛辛苦苦拧折老腰种一季粮食能换成多少现大洋呢?

偏偏肥土爹死劲子,讨厌不劳而获的人,再加对儿子的做派担惊受怕,老想问出个所以然。

一问,肥土眉眼一黑,随便应出个声音;二问,肥土的火腾腾就烧起来了。问啥问?媳妇也不能说他,招打。

盘水多回娘家知道了情形,责说肥土。

肥土说,我做生意挣钱哩,爹他光置地,所以尿不到一个壶里,你别管。

水多说,做生意赚了钱不还是为置地嘛,别气他,你瞧他气成啥样了,提起来你全身直擞。

肥土并不是故意气爹,活人的方法不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常常有大进项。当然有时候大赔本,那就得大出血。

大进大出改变人,使人变得吞云吐雾,英雄豪迈,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地置买小块田地显得如虫豸般可笑。

人富有的时候可以讨快活,听曲儿,捧角儿,点码儿,吸个一两口儿,然后过夜。

过夜多,慢慢地也分得清那些风尘女子的性情了。有的天生忍让,就是不会逢迎。有的破船好揽载,丑脸爱作怪。有的颜面身段倒也诱人,脾性则是水蛇吞毛象,贪财不要命。有的结合街角二混子,专门诈取晕头鸟的钱物。有的靠山高大,招惹时不知分寸要吃大亏。

这就是世事,盘古坑穷种田的懂个屁,老家伙懂个屁,婆娘懂个屁。

有涨水就有落潮,有走运就有背时。肥土手气小不顺时拆砖补墙,大不顺时苦思冥索,恨不得天上掉票子,挨打得票子,走路摔跤捡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