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 jian
《人间天下》(22)


人上了年纪,没有血性了,看见冷落的家,浑浊的泪淋在老皱的脸皮上。肥土爹走不动了,站不到地头去了,只能在家呆着,最多在盘龙溪边呆着。看流水翻卷着小浪花向东流下去,流出山门,流走了,永远不会返回来了,心里凉。人生一世,一双爪子,拢,拢,拢,拢起一堆物事实在不容易啊,可扒出去,扒,扒,扒,胡哩呼啦就完了。

肥土爹不知道自家剩余多少田土了。只是肥土比以前知道孝敬了,逢出门回来,必给爹买好点好吃的。

盘一德也常常送点好吃的,顺便坐在肥土爹对面,拉家常,劝慰他。






盘一德有盘崇仁、盘尚义两个儿子。盘崇仁刚成了亲。盘尚义在外念书,念着念着,据说去当兵吃粮了。盘一德又收养了侄子盘行礼。崇仁、行礼承担了全家的农活,务弄得垄是垄,趟是趟。

肥土爹疾病之上又加愁苦,叹息肥土不成才,不成器。问盘一德,你俩孩子……加一个……侄子,怎么一个……赛一个……争光呢?

盘一德说,一样,谁不为孩子操心呢?尚义老没音信,死活不知。听说战事吃紧呐。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刀尖枪口上过日子。我整天没有一碗香甜饭吃,没有一夜安稳觉睡。唉……

我一辈子……勒着裤腰带……置买田地,你看看……三拳两脚……踢腾了。你看这家……还像家吗?可我……还不死,活一天,活一天,活啥呢,你说?

盘一德说,心放宽点。福祸相依。去岁至今大旱,盘龙溪光想断流,山田长了几棵小苗,又遭虫灾,家里地多的反而不好过日子。下籽种,投人工,全收不回来,也很难啊,你说怎么办?

肥土爹浊重、吃力地叹气。他自然是没法办的。

崖上的麻雀把细碎的土粒噗鲁曝鲁扒下来,肥土爹坐着,喘着,瞧着,扬手驱赶的劲儿也没有。

老盘古坑人就山居住,靠崖开洞。崖是土的,高。有两个钱就修房子。土墙壁、草顶的房子。好的是瓦顶。

肥土爹修了两间瓦顶房,有点旧了。盘一德那么多房屋,三尺以下还全是砖墙。靠这边的三间,明显高出一头。按照农家的习惯看法,相邻住户,房高的就有点霸气,欺邻。肥土爹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气,常常跟肥土念叨,得翻修,加得更高,压过盘一德。可如今有心无力了,肥土又不能指望。只有对着邻居哀叹,哀叹儿大不由爹。

盘一德说,肥土在世面上混来混去的,说实话,是个能干人,你放宽心吧,不用愁。

盘一德让肥土爹吃掉他送来的饭食,走了。肥土爹不饿了,端详瓦顶的房子。

地都卖了,这两间房子还是盘古坑数得着的。瓦顶,檩条椽子当年挑的全是直木,硬木。盖房的事儿像在昨天,清楚得很。上梁时,檩木压在肩头的感觉,硬实实的。

肥土爹是过着穷日子长大的。祖上像盘古坑的大多人家不能福荫后辈一样,只给他留下了土窑洞。

他年轻时曾经膂力超人。比赛挑担子,牛圈粪,装两百多斤,使专用的杠子挑起来,一口气挑上南山的田里。不放下,一直挑着,等后面的参赛者挑着担子上来了,观众们前呼后拥也都上来了,腰软的选手呲牙咧嘴扔掉担子了,他还挑着,问,要不要我再挑回去?

他一生在田土里刨食吃,当然也听到叫好声,但无非是刨食的劲头大罢了,刨出来的食儿是有数的。虽则如此,这位过气的英雄还是不认可儿子的干法。不在土里求收成,光想去拣拾那些玄而又玄的巧钱,终归是要跌跤子的。

可恨的是儿大不由爹。不由爹是好的,眼看儿子恨不得老子早死啊。

难说肥土是不是这样想,肥土爹反正觉得认清了。觉得认清了就越发生气,越发生气就越发上不来气。能胸口松一点,呼吸畅一点的时辰少之又少。百年一遇闭会儿眼,又做梦。

梦里会老伴儿。肥土娘仍是活着的样子,说话,做饭。正说话、做饭哩,突然扯起他就起飞了。呼呼的风声。曲里拐弯,飞也飞不动,喘气不止,呼吸吃力,马上就憋醒来。

肥土想好好孝敬一番老爹,谁知正如俗话所讲,事不由人。打个过分的比方,如果局势非常严峻,一定要在要命和卖房之间选择,那命是当然得保的。

肥土有两个铁朋友,其中一个铁而又铁,仗义,要那个朋友先替还一把债没有问题,谁知警察局给那人安了个暗通赤匪的罪名,杀了头。另一个连夜跑走了。在债主追索不止,急需钱款的情势下肥土做了个决断,卖房。

肥土恨自己。他妈的,输。他妈的,赔。赔,输,输,赔。满心的烈火没法烧出来,一遍遍骂自己。骂了,反又自问,谁被逼到屋檐下能不低个头呢?

爹被安置到窑洞里。还有床,赶蚊蝇的芭蕉扇,汤药碗,靠椅,痰桶……

媳妇和女儿被安置到另一孔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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