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 jian
《人间天下》(23)



扒房子卖,事情太大,何况是顶账。老计策,说是翻修。爹轻易不信儿子的话了,但呼吸不顺畅,对话困难。又……不……漏雨,你翻……修什么?真有钱……不能……另盖几间吗?就这个简单意思唔噜了好几遍。

肥土说,我听不清楚,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连嗓子都没有了还说啥的说,别说了,别说了。

从房上卸下来的瓦片、椽子、檩条被人运走。母女三个在窑洞口流泪水。

肥土爹吃力地钻出窑洞,脖子一伸一伸的。他看出怎么回事了,吆喝肥土,你……不想……我……活人,你连我……伸腿……瞪眼……也等不到……啊?他的肺实在不算肺了,没骂几句被气憋住,身子倒了。

肥土赶紧喊爹,敲背,媳妇忙拿热水喂。爹又缓过气来。

房子卖了以后有钱可以再盖,而爹不一样。肥土忽然希望爹活着,进门有个活爹。他说,爹,我真要再盖房子哩,盖得高高的。

后来肥土爹又活了将近一年,到死没看见高高的房子。他不知道儿子原来是个有眼光的人。当然,肥土自己也没想到。卖地卖房子,家产干净了,不见得是坏事。一身轻,干革命。

盘古坑不少人很没眼力,看肥土不起。但秋季还是冬季,记不清了,盘古坑发生了大变化。来了部队,雄赳赳气昂昂,扛着枪,分田地。土改工作队,农会,都有了,革命开始了,肥土成了重要人物。

起初,肥土脑子跟大家一样,像糨糊。

工作队讲道理。讲,世道上不应该有富人和穷人。富人有土地,像盘一德,日子殷实。穷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窑洞,比如肥土你。这公平吗?不公平,他是靠剥削压迫你这样的穷人发家的,应该把他的房屋土地匀给你。

肥土听了讲,不大明白,不大坚定,认为土地是盘一德拿钱买到手的。

工作队讲,不对,盘一德的土地是剥削来的。富人都是剥削穷人才变富的,而且他们为富不仁。现在已经分成阶级了,穷人是一个阶级,富人是一个阶级。穷人阶级要推翻富人阶级,富人翻了,穷人当家作主。

讲,讲,讲,肥土慢慢开窍了,明白道理了。是啊,我急用钱的当口,我家的土地就是他低价买去的。九亩山田他出了八亩的价钱,那另外一亩不是他剥削了吗?不是剥削去了又是什么?

富人剥削压迫穷人,这样的社会,要大改变,必须大改变。改变就要革命,土地革命。盘一德是地主,又是匪属,革命就不能饶他。

农会的主要干部是盘肥土、盘行礼和盘根。还有个二宝,农会干部兼民兵队长,扛杆枪,别个手榴弹,管盘古坑的军事。

肥土不欣赏干部这个称呼,听起来别扭,想起来不通。

肥土说,干部?干部?听起来太日怪了,不知道是干啥部的。实际上就是长官嘛,干部就是长官。倒不如直接叫干长,或者干官,比干部痛快,明白。

工作队说,干部这名字是上级有文化人起的,意思是很深的。部,粗说就是革命,干部就是干革命。啥叫革命?就是把命变一变,穷命变富命,富命让他变穷命。干部,干革命,懂了吧?干吧,干成了新社会,日子痛快,包准痛快,吃香的穿光的,吃油条穿绸子。

盘根十三四岁,半大小子,家穷。第一次跟工作队一起吃饭,吃到了点肉,香到了牙根里,说起革命,上劲极了。饭是盘一德送的,盘一德烧了只鸡。

盘行礼比盘根大几岁,爹死了娘嫁了,伯父盘一德让他喂两头牛,跟堂兄崇仁一道种地。

盘行礼本不乐意参加农会,工作队几个人轮流开导他。

你有地吗?没有。你有房屋吗?没有。你喂的牛,不是你的。你种庄稼收的粮食,不是你的。你啥也没有,一年到头给别人干活,你受剥削最重,你是长工啊。再说,你愿意当匪属吗?你当吧,你当下去试试,饶不了你的。

革命。肥土、盘根扬眉吐气。肥土还有一喜,女人这年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盘金旺。

后来,小盘金旺慢慢长成大盘金旺,参军,回来领盘古坑人修梯田、挖矿,主持盘古坑的事务。

盘根和肥土一块儿革命起家,至如今却还得给人家干活,矿难,女婿给砸成了废物,也没钱医治。你说这命,怎的批解?我盘根也是条汉子啊。汉子,啊?

不说了不说了。有人道。驼仙儿供着烟供着茶,我们一直在这儿闲扯老肥土哩。老肥土死掉多少年了,说他干嘛呀。

驼子家老院里的胡子花树随风飘动长长的花丝,暮色从花丝上慢慢地泻下来。

有人怕天黑了看不清路告辞了,但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个妇女没有动窝的迹象,还在说说这,说说那,有滋有味地品咂驼子的掐算。

盘根看自己怄不过妇女,就把事儿说了。我也得走了,不久坐了,没别的事,我想再借你两个钱。

这几天手头不行呀。驼子道。我给你筹备筹备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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