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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天下》(26)


母亲恰在那些日子病了。病重,病危,病故。不能怪母亲,只能怪建井的日子有问题。提前,或者错后,都可以,为什么硬放在那些天呢?

那些天之前,没少找盘金旺。盘金旺只说,好,开矿好啊,好事。但说说为止。

盘古坑是个大的秤盘,盘金旺就是那个让盘子浮起来或沉下去的铁砣子。你想在秤盘里干点什么,必须由他来称量。那时候,至少那时候,确实如此。况且,开井,明着来分一盘菜了,岂能简单就成?

盘泥去找叔父。找权力。

盘应权先问侄子,你这几年去哪儿了?后关切地了解,没有毕业离开大学,是怎么回事啊?

盘泥是为开矿的,就避开其他,说,我想回盘古坑开口井。

盘应权那年月非常忙,盘泥坐在那里就见他打了五个电话,接了十四个。间隙中,抓工夫给侄子上了上政治课。上学也好,打工也好,别的什么事情都好,关键在于坚持不懈。样样半途而废,这山看着那山高,是不行的。我今年就部署了全市的十件实事,各行业各部门,必须给我一件一件地一步一步地落实……

他忍不住说叔父,有时候你为什么一件也不干?比如你哥哥由伤到死多少年,你怎么不回去质问盘古坑一句话?我得走了,要赶车去。叔父再见,请多保重。

无果而返。然而盘泥闯荡世界不是白闯荡的,学会了不少办事的策略。他运用该运用的,让不知底细的盘金旺认为盘应权跟县里打招呼了。盘金旺推推托托,却不敢不让步,甚至表面上热心起来,关注进展,适当指导。

适逢各级政府把引进资金的数额作为政绩考核的标尺。县、乡各级都在团团转。数额指标被层层分解,学校的老师每人也分了三千块钱的引资任务。老师们纷纷写信给外地的亲戚朋友,希望能招来金凤凰,翅膀下夹着三千块。可亲戚朋友回消息说,这运动地方大了,我们领导逼得更急,我还想把你的三千块钱引到我这里来哩。

如此形势,各种空引资、假引资都应运而生了,只有数目,没有钱币。有位老师,女儿向未婚夫征收了几千块钱彩礼,被领导赶忙统计在册,这个引资算最实在的了。

盘泥当时不惟自己有钱,还携带的有外来股份,县领导说乡里,这样的大亨得抬着轿子接,你们还发愣?人家指到哪儿,你们服务到哪儿,啥话别说。

盘古矿业有限公司令人欣喜地落地生根。

定制的井架运回来了,水泥、沙子运回来了,就是雇不到人。

偌大盘古坑没有劳动力?不是。小时候的朋友,一起钻地垄子抓蝈蝈、爬树梢头捅鸟窝的土哥儿们,大多还在盘古坑,他们的子弟们大多也没有外出打工,都在盘金旺的矿上呢。盘泥散发卷烟,承诺报酬,定下了吉日。可到了时辰,人家矿上却加班了,这个在井下没上来,那个披挂完善得提前下呢。

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

盘泥到城市,转建筑工地。找到了一处刚刚完工的,小伙子们正收拾铺盖预备走人。大工、小工招呼了几十个。杀回盘古坑。

天黑时回到盘古坑。那下午母亲就呕吐了一次又一次,还晕倒过去。

深夜盘泥去乡医院请了个大夫来医治。团英既是离了婚的儿媳妇,又更知道自己是个外甥女,紧紧守着,尽晚辈的责任。天将亮,母亲平稳了病情。

命运应该提示他,天亮即要把母亲送进大医院起码是县医院去。可命运没有提示他,命运给他的是母亲病情平稳的假象。假象推动他转身了,转过身,把心扑到另一边去了,建井口,树塔架……

得承认,最忙最累的时节,他看到了一双伤感、愤怒、难以理喻的眼睛。

那是盘根大叔的眼睛。

尖塔上红灯闪烁着,闪烁着。

如今内容丰富的日子,却无缘于母亲了。

今年清明节,他带盘马去给母亲扫墓。西北山后的墓田,满目绿黄。雨丝如纱线,织成柔网。宁静,宁静。母亲在宁静中安睡,一点一滴也没有怪怨儿子。

还有父亲,父亲的墓,那个苦命的因盘古坑矿井而死的父亲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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