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者说明:这篇小说发表在《作家》2002年5月号上。作者的版面安排很有些讲究,仅字体就用了四五种之多,但在论坛上转贴,这种形式感实在难以体现。唯一可以做的是,用前后空行的方式标明原文在该处用了变体,其他细节就只能遗憾了。)
“巴别塔的废墟里或许埋着所有的语言学问题。”
讲坛上的声音出自一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飘忽,而且迷离。
忘了眼镜。他想。
大厅里已经堆满模糊不清的人。后排左角倒有个残缺的空位。
就去坐了。
在歌剧院,许多音乐家是宁肯闭眼静听的。奥地利的布鲁克纳等等。他又想。
原本夹在名人辞典里的大小五官陆续催眠似的隐现着,远近着,叠散着。
便微微一笑。
转而梦见自己连同其他听众悬浮在文字弥漫的讲台上,混乱嘈杂地诠释巴别塔的语言学问题以及语言学的巴别塔问题。过于饱和的空间不断弯曲变形,有的人甚至挤进了另一些的身体。
大厅里反倒空空荡荡。
昏黄的灯光下,一副面具沉默着。白色的。在后排。左角。残缺的座位上。
似醒非醒的时候,演讲刚刚结束。睡眼里显得更加朦胧的影像略张双手压息四处乱飞的掌声,耳边就飘来虽然意在调侃却偏偏使他日后的命运浮现大片涂改痕迹的字句。
“每个人谈吐一生传递的能量——据说——是连一壶水也煮不开的。”
鸡蛋似的笑脸在大厅里磕来碰去,破裂了,流淌着,融为无边的混沌。
喧闹的声音也在没有任何刻度的瞬间中断了。
相继离去的人们仿佛失重的葬礼队列,缓缓消逝在荒原上几块断裂的巨石后面。惶然起身的时候,才听到寂静。
匆匆走向黑幔半掩的太平门。横楣处,灯光映出的文字竟是“入口”。
——这个错位的细节他并没加以深究。他觉得命定的事情仅仅是当时他醒了,因而没能停留在另外的可能性之中。
1
事隔多年,他依旧对只听到首尾两句的演讲以及后来的行为保持缄默,甚至痛苦地放弃了向母亲和三个最好的朋友加以说明的尝试。
他感到歉疚。
但他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把自己简单的愿望告诉身边的人本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他最终发现,这个简单的愿望虽然和语言相关却很难被语言证明是否同荒诞无关。
他想煮开那壶水
是在黄昏之外的黄昏。他看到四壁一片金色。
晚餐后他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十分仔细地锁好房门。
沉重的黄铜把手闪着小号似的流光。
他长久地注视着。听着。
或许,那是他偶然留意的最后一件与文字无关的寻常东西。
过去的日子忽然陈旧了。忽然亲切了。
他倚在窗边直到午夜。月色在树影里一暗的瞬间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真的想煮开那壶水么?
是的。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回答。
竟清晰地看到自己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缓缓坠落还隐现着金属的光泽。他想,这毕竟有点儿非同寻常。
就毫不犹豫地折身,抽出书架上厚重的一卷诗集,随手翻开并大声朗读起来……他记得……是入狱前的布罗茨基①那首《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
……四周的一切睡了。
睡了,墙壁,地板,画像,床铺
睡了,桌子,地毯,门闩,绞链
整个衣柜,碗橱,窗帘,蜡烛……
那是很多四月之间的一个四月。母亲印象深刻。儿子终日神情恍惚,瞳孔里没有半分风景。那也是很多黄昏中的一个黄昏。母亲忽略了满壁的金色。用过晚餐,儿子宁静地笑笑就走回自己的卧室。
他转身的时候太阳落了。
母亲没问什么。
儿子过于孱弱,也过于敏感。
她觉得担忧了好些年的事情或许已经临近了。
朝着看不见的房间母亲直坐到午夜。
——忐忑地期待隔壁传来哪怕任何一点儿熟悉甚至陌生的响动。
真的有了。
她听到整幢房屋在儿子的口中跳荡
变形。
……
一切都睡了。水罐,茶杯,脸盆……
楼梯的台阶,大门……
狂迷的声音颤抖在堆积四周的文字里。
早晨。
卧室的外面一如往常。但神的眼睛或许可以看到两只没有凹痕的脚印。
很深。
第七天。
他已精疲力竭。
真巧②。暗想。几分自嘲地笑了。
却没有睡意。便在纸片上漫不经心地胡勾乱画。
看上去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图形,可又隐约的叠现出许多水壶的轮廓。
就找空白处潦草地涂写起来:
在一切可能的时间和地点朗读或自语
此外尚无其他途径
摆脱词义的引诱才能保证最快的节奏
朗读优于自语
拒绝交谈
如果不能避免思考
就在自语中思考 等等
意识断裂的片刻,客厅里司马夫人的声音蝗虫似的扑面而来,转瞬就淹没了所有的门窗连同附近的街道。
这是个启示。他想。母亲那样沉静的女人原本不多。她们——尤其是她们当中的一个——迟早会扰乱甚至毁掉自己无法解释的愿望以及全部设想。
记住 远离女人
后面四个字写得比枯燥的时间都要缓慢。犹豫的笔尖还在纸片上留下几滴似乎有些暧昧的痕迹。但想到随之可以避免与她们交往时无法掩饰的窘迫和窒息,倒又觉出从没有过的轻松。
至于另一些事情——比如煮开那壶虚幻的水是否真正可能及其意义究竟何在等等——他并没试着追问和回答。
或许,这与中学时代大眼睛的数学老师有关。
那天她阳光灿烂。又好像心不在焉。指尖和粉笔沿着墨绿的黑板走走停停。长裙拂动的背影使他觉得含有未知数的白色等式非常迷人,以致浑身充满对二次方程的幻想和渴望。
正当通往空中花园的符号在玻璃黑板上越列越长,他与一个朦胧的终点似乎越来越近的时候,夏天的老师十分意外地折身宣布:
此方程无解。
为什么?他问。相当惋惜的样子。
大眼睛老师竟用更大的眼睛盯着他直到下课。遍布的小眼睛也烂漫地射出与周围的空气摩来擦去的光芒。
他觉得自己的五官和四肢就像潦草的错别字。橡皮又不在纸边。
这个难堪的事件迫使他很快撕碎了做个数学家的杂念,顺便断定无解的方程比其他任何权威的方程都要神圣不可侵犯。
世上的问题都是被问出来的。很久以后他想。可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是被问出来的。更久以后他又想。
无论如何,答案却未必有。
问还是不问,这是一个问题。
2
英国国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条腿……奔向深不可测的苦涩的奥妙无穷的大海 多年以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因为历经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1632年我生在约克市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我可能以后再一一叙述 透过栅栏穿过花枝攀绕的空隙我看见他们在打球……每样东西又都是井井有条的了约瑟夫·克涅奇的出身我们一无所知……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森林 该是听到走廊上脚步声的时候了……我很好奇地想认识鲁卡 春光明媚的一天已近黄昏……就不要刨根问底了吧
他数了数手边用过的书。《玻璃球游戏》等等。七本。又是一周。
近来,他惯于这样计算日子。
昼夜的间隔已经拆除了。
短暂的睡眠之后,他翻开索尔贝娄的《赫索格》。
要是我真的疯了也无所谓……
才读出一句,就笑了。
是呀。他想。
窗外那些行色匆匆的男女,母亲,甚至仿佛戴着面具的演讲者,恐怕都会认为煮水的念头过于怪诞。
他却觉得十分平常。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壶自己看不见的水——悬在身内或身外的什么地方——说话的时候也就在煮它。只不过别人是无心的,他是有意的罢了。
而孤单的摩西·赫索格教授显然走得更远。
他忙着写信。给四面八方的生者和死者。
17世纪荷兰的斯宾诺莎。
19世纪德国的尼采。
等等。等等。
还有上帝。
那些文字就像物体一样真切。
但教授从没寄出只言片语。更没奢望任何回音。
他很正常。读过他的人都会赞同。
事实上我想疯都疯不起来。
教授自己也曾在信里感叹过。
他放下念完最后一页的《赫索格》,心情相当轻松。
尽管朗读的时候依然难免为内容吸引以致影响吐字的速度,也没能达到对莎士比亚和大众菜谱等等一视同仁的混沌境界,但天气渐暖的日子里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
尤其相辅相成的是,朗读的节奏越快,意义就越难构成障碍。因此,老子或庄子那类原本深奥凝炼可篇幅实在太小的典籍也就增添不了多少热量。至于无穷无尽的《红楼梦》,虽也勉强念了前面的几个回目,却终究难与极快的节奏合拍,只好悬置事外了。
为保持速度,他尽力延长呼吸,减少停顿,标点符号已经形同虚设。
基于相应的考虑,他断然放弃了纠正口误的传统习惯。
更加重要的是,在没有文字可以借用的场合,他几乎无需草拟腹稿就能绵绵不绝地高声自语。反正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想。何况造物主那张飘飘大脸的嘲讽神情已经暴露很久了——据说是聪明绝顶的犹太先哲仰观天象时碰巧看到的。
虽然如此,但自语毕竟只是单纯的传递和消耗,找不到言词以致弱了火势的状况在所难免。高声阅读却意味着释放和补充的并存,与热力学的一两个定律大体相符。他又想。
的确 朗读优于言说
3
在这颗人造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的星球上还有谁可能热衷于同样的事情他显然一无所知。但陆续发现了大批潜在的劲敌——包括高谈阔论的国会议员、强词夺理的律师以及苦苦相劝的推销商等等——他们整天别有用心地吞吐文字,根本无意于煮水却大有捷足先登的趋势。而磕头碰脑的说唱歌手更是弄得他寝食难安。
就盼着他们和她们全都变成又细又长的时装模特儿,严严实实地裹在设计师花里胡哨的梦里,终日沿着丁字路口似的伸展台一声不吭地来来往往,痛苦徘徊。
梅雨季节他偶然发现了潜在敌人的共同弱点——他们不断抄袭自己早已说过的真话或假话。在他看来,那些轮番使用的词语就像一烧再烧的柴草。
避免重复
他工工整整地写下补充的规则,然后继续读完大名鼎鼎的《尤利西斯》。
他发现这本以艰涩浩繁著称的经典只要不管文字的涵义就平滑流畅得如同阳光下的冰面,最后几十页舍弃标点的段落念起来更是一气呵成。
感谢乔伊斯。他说。
又拿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休息的片刻他偶然回头看了看镜子。他认定自己的背影已经摆脱了叙事与表述的诱惑,远离了修辞和结构的迷宫并最终拒绝了作品的意图——仅仅漂浮在语序各异的纯文字所显现的完全透明的时间里。
吃过半个锈迹斑斑的剩苹果,他照旧把废弃的书籍堆进黑暗的地下室。
避免重复。
但不知哪天母亲把它们全都插回了书架。
他叹了口混淆着零词碎语的长气,搬来父亲早年收藏的一只陶鼎。
梅雨季节母亲忧心忡忡。
自哥本哈根回来的晚上,她闻到东西烧焦的气味。她悄悄推开儿子的房门又悄悄走了。
那是个过于潮湿的星期五。
她看见《不存在的骑士》连同别的什么正裹着温柔的火光渐渐化为灰烬。
满屋的藏书已经所剩无几。
儿子挨近熏黑的陶鼎就像守着壁炉,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卡夫卡的《绝食艺人》。
近几十年来,人们对饥俄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但在他瞳孔已经扩散的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骄傲却仍然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
你的身体太弱了,儿子。终于有一天,母亲说。我们去疗养院吧。在海边。他点点头。他从没拒绝过母亲。
4
半球形的房间
犹如中世纪遗留的文献里虔诚的僧侣们倾心绘制的宇宙。
秩序森严的穹顶与遮天的表盘浑然一体。
曲度相同的指针
阴影似的伸向青铜色的罗马数字。
逆光的写字台
巨大。沉重。十分永恒的样子。
瘦得相当陈旧的医生。
身子混淆在栅栏似的椅背里。突兀的小脑袋静止着。像在等待一场宗教裁判或最后的晚餐。
宇宙的大门关闭了。毫无声息。
他没去看。但能感觉到。
依照古老的法则,母亲留在另外的地点,守着另外的时间。
中世纪的医生大约在北回归线附近。他猜测。便从虚空里一部相关的旧书上念出几行似乎并不相关的句子:
……
这是我在巴黎的第二个秋天……我没有钱,没有经济来源,没有希望。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年前,半年前,我还自以为是个艺术家。如今我不再想了,我就这么活着。
……
其余的字迹仿佛给白雪覆盖了。
是六月吧。他想。怎么会有雪呢。
停顿的瞬间,眼前闪出许多巴黎街道的碎片。彩嵌玻璃似的,拼起一面斑驳的地图。
透过它,能看到褪色的童年的卧室。
妈妈来了 浴巾挽着洗过的长发 斜倚在壁灯的光环里 读着拉封丹的寓言 一边拍着他 快要睡了 却有故事中的雨滴从她湿漉的发梢落到脸上 似乎醒了 就又听着 还用眼睛把催眠的声音里变得蛋糕一样松软的字母排满摇荡的天花板和照片起伏的墙壁。
他走近那些干裂的故事。
分辨着。念着。随意修补着缺失的语句。
头项是第一页。前面是第二页。左侧是第三页。右边是第四页。
没有第五页。
——回身的时候他再次看到透明的地图。却是在背面。
逆指的符号和反写的字母飘满黑白两色的中世纪。交错的路线把写字台上伸出的半截相当细小的人形分隔在规模不等的街区。
后来,他听到另一些拼读医生的词语——
院长。教授。权威。等等。
就像此刻彩嵌玻璃似的巴黎地图投映在医生身上的街名。
他选择了其中的教授。
不为什么。
没有原因
也无意对话。
读完目力所及的文字,他开始自由复述眼前的物象或闪过的念头:
…… ……
半球形的房间
犹如中世纪遗留的文献里虔诚的僧侣们倾心绘制的宇宙
秩序森严的穹顶与遮天的表盘浑然一体
……是六月吧怎么会有雪呢
…… ……
最初,教授或许想观察片刻再开始例行的询问,却彻底失去了讲话的机会。尽管也平行地说过几个简短的字句,可隔着一堵玻璃墙壁似的地图,他听不见。
大肆拼读投印在教授身上的街名和符号的时候,他隐约看到广场附近的五官陆续的凛冽起来。虽然有点儿忐忑也有点儿歉意,但还是不愿虚度煮水的光阴。
只好请了母亲。
她依稀笑了笑,地图就消失了。
你的儿子会讲法文。
教授像问。却又不像。
他生在那儿。
母亲像答。却也不像。
典型的内心独白或称即兴话语。教授低沉地说。一个完美的病例。
母亲看了看儿子。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教授继续说。只能任由它们四处流淌。这种现象在19世纪末就有过零星发现,20世纪初更是——
教授停了停,转向结尾:
简单地讲,病因不在意识的正面,而是在背面。
他并没留意教授的结论。同一时间,眼睛已进入阅读微观景象的状态。
偶然看见靠墙的铁箱上有本埃利蒂斯的诗集,便大声念出隐约记得的两句:
……当草地上的裸女醒来
以金手指收割绿苜蓿……
《疯狂的石榴树》。教授说。而且激动得脸色苍白。
什么?
母亲惊问。脸色更加苍白。
她忽略了儿子的言词。耳边都是教授。
其实早在巴黎她就见过旅居的诗人。一个迷恋太阳的希腊老头儿。父亲的朋友。
60年代最后的冬天他还赠送了精美的文集。
仍在书架上。或者
陶鼎里。
但心乱的母亲只听到疯狂。没听到原本熟悉的石榴树。
教授沙哑地解释了两句。
让他留下吧。又说。我也生在那儿。
用了低沉的法文。
5
母亲走了。
他觉得自己成了辞典中删除的文字。往后,只在书架边缘的荒诞故事里才可能给人涵义模糊地读到。
床头写着红色的五号。鲜艳得陌生。
灯熄了。房间也黑得陌生。
睡不出结果,又惦记煮水的事情。没有书,只好同声传译似的念出涂在脑壁上的胡思乱想。
学者们说 要是哪种野生植物灭绝了 四五种相关的植物也会随着灭绝 要是哪个文字消失了 会有多少相关的词语随着消失呢 如果断定濒临死亡的文字都是应该废弃的 植物呢
印在一本书中偶数页的人称代词最多只能看到奇数页的片断和环绕自己周围的零星笔画 它要是相信借此可以推演全书的内容及其奥秘恐怕非常危险 那些片断或许仅仅是另一本书的引文
刚开始煮水的时候 每个句尾的标点符号也念得十分响亮 完全忽略了过度重复的问题 幸好很快抛开了它们 改用呼吸的极限作为停顿的端点 才算真正进入最有效率的自由阅读状态只要无法测定每个字词的卡路里含量 就无法证明一个陈述优于其他陈述 也无法证明一个文本优于其他文本祷告不会增加词句的热能 信徒们频繁借用重复的语言仪式慷慨地耗费自己只是为了虔诚地换取神灵的怜悯和庇佑默读时代埋葬朗读时代的悲剧大约首演在公元3世纪的罗马 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里诧异地描述过他的老师口舌不动地静观手抄典籍的陌生场景那以后 书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壶里的水也慢慢凉了
赫索格教授想把一切事物变成文字
有人想把一切变了文字的事物读成炉火
眼前浮起大片难以聚焦的红色。
可能是距离太近的缘故。他用听不见的声音猜测。
眩晕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抽象。就睡了。
呼吸虽然轻微,说出的梦话却格外响亮。
夹杂其间的两句引语虽和原文稍有出入,但在流传中仍然造成医生们无法预料的骚乱:
如果他们是有病的 我就比他们更有病
如果他们是正常的 我就比他们更正常
据粗略统计,性格内向的患者几近六成听得热泪盈眶。外向的足有八成以上痛哭失声。隔壁,相当执著地认定自己名叫卢契亚诺·帕瓦罗蒂的巨幅胖子偏又临窗唱起《图兰朵》里那段相当煽情的今夜无人入眠,裂痕依旧的颤音显然导致了事态的扩大。两句稍有出入的引文也在剩余的睡梦里四处播散着。
因为地点的差异和胖子的缺席,飘满一座虚构医院的虚构影像并没复制梦外事件的任何细节。所以,他与自己造成的骚乱隔着完整的空间。这就充分证明过于自信的胖子临窗散布的没人睡觉的消息多少有点儿失之草率。
此外,他并不知道的事件附有两个他同样并不知道的结果。
首先,他被全体病患誉为蓝白条纹服饰的喉舌和象征。虽然没有任何相关的文字记载,却长期以口头形式秘密流传。
其次,针对梦中的言词,几位激进的少壮派医生参照最极端的解构主义理论草拟了一份非常严厉的治疗措施。但教授以传统的院长名义下达了更为严厉的否定指令,使得危险的方案仅仅作为抽象的模型发生在已经废弃的纸上。
当晚
他跟随教授的背影穿过复杂的廊道走进中世纪的宇宙
就再没回来。
踩着圆形的平面。
头顶是巨幅表盘构成的穹窿。
他随口说:
能听到时间本身。
能感到时间的体积和重量。
等等。等等。
写字台尽头的教授沉默着,然后指了指封面的烫金纹饰只留下一点儿余痕的旧书。
他拿过,翻开,极快地读出扉页上的句子:
巴别塔的废墟已注定成为语言的废墟
镂空的文字里微弱地闪过几片模糊而且残缺的意象。
虽然似曾相识,但他并没分神。隔了几年,一部献给他的后人格主义心理学专著《双重世界的声音》正式出版。同房七床的作者骤然成名。
全书共计九卷。
绪论题为错乱的引文。长达六百八十二页。
词语的三个端点分别始于那个近乎无人入睡的混乱夜晚,法国的红卫兵运动以及让-保尔·萨特在法庭上的证词:
如果他们有罪,我比他们更有罪;如果他们是无辜的,我也不比他们更无辜。
多年后,这两句著名的申辩以误读的状态重现于——七号病床的作者精确地标出一个相当模糊因而令学术界异常兴奋的抽象位置——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叠处。
七床的自动铅笔在皱巴巴的烟盒上继续歪歪扭扭地说:
梦中的言语寂静得就像书里的文字,因而维系了梦的存在。呓语则是从梦的裂痕之间踩着声带脱逃出来的零散词句。一经他人倾听,就将同时影响几乎完全隔绝的两个世界。
院方把七床的手迹作为最具纪念性的病历单独存放在巨大的仓库里。
由于对纸的理解太过宽泛,所以七床的文稿还包括九十三张桌子,五十六把椅子,二百多套被单,四百多双拖鞋以及镜子,门窗,地板。更加醒目的是从病房和走廊切割下来的几大块墙体——上面留着国际学界频繁引用的经典论断。
除了就近写在肚皮一带以初步诠释“梦境作为第三者与存在及虚无之伦理关系”的八节文字属赝品之外,其他收藏都是真迹。
星期天。
病眼里的太阳有的散淡,有的深刻,有的非常轻浮,有的相当可疑。
因为隔着厚重的玻璃,又都显出不大相干的样子。
走廊原本安静,却忽然传来一些威严的声音:
手稿独特的多重物质形态是研究七床学说的首要依据。所以,抓紧申请专利的同时,院方应持续提供并拓展各种书写用品的范围。但必须注意杜绝纸张。
是隐居一号病室多年的博物馆馆长。
——读着先已拟好的大幅文字。
著名的室内构成派艺术家随即摆脱了镇静剂的束缚,不仅反复签名表示赞成,而且提出要和自己负责设计的手稿仓库海枯石烂,白头偕老。
传媒很快包围了医院。
记者们出于追踪采访的考虑纷纷舍身装疯以求长期驻扎,却普遍演技潦草而且丝毫没能避免过度模仿老电影的怀旧倾向。一位肢体语言较为含蓄的自由撰稿人反倒倍受大夫青睐。甚至因为刚刚失恋所以显得有点几笨头笨脑的年轻记者也轻松地穿上了不大合身的条纹套装。
还问有没有帽子。
更加意外的是,仅仅两周,失恋的年轻人就已笨头笨脑地跻身于即便资深患者也特别向往的核心机构——七床的助手兼主治医师创办的后人格主义三维病历或立体文稿整理学会。
可假扮回心转意的女友前去联络的漂亮秘书却从没得到任何秘密。
社长和总编被迫打着父母的旗号亲自出马。因为同样碰了钉子,居然不太冷静地向院方泄露了下属的身份。但各科的权威和仪器们经过反复会诊,再次断言失恋的卧底确实需要全面治疗。一位比较保守的心理医生甚至非常礼貌地暗示社长和总编应该及早去她的办公室作些稍具专业性的交谈。
自由撰稿人因为天天忙着四处打探,肢体语言已经变得有失含蓄。加上受了突发事件的牵连,被通知补齐各项费用后立即出院。
据墙外的消息说,佛洛伊德先生的母校恰好于当日拟定了授予七号病床名誉博士学位的信函。
缘自两句梦话的自由写作及其相关的细节将在以后的几年间陆续成为上述事实。而此刻,蓝白条纹服饰的喉舌正在巨大的表盘下读着那本封面的烫金纹饰只留了一点儿残痕的旧书。
谁都知道,几乎无人入睡的夜里他并没醒来。
离奇的是七号病床要到下周才会动笔的《双重世界的声音》已由他梦见的十分飘渺的白色背影授权出版。
更加离奇的是该书著名的结尾将和他从虚构的纸上读到的最后一个语句完全相同:
显然 福柯与福柯的钟摆无关
6
几年间,中世纪的宇宙里渐渐堆满不同时代的文字。
教授整天叼着烟斗听他读书,从没露出倦意。
而且安静得就像平面上的图形。
或者一条线。甚至
一个点。
大西洋那边散放了两张可以睡觉的沙发。
三餐有人送。浴室在北极。
电话太吵。撤了。
西绪弗斯无声的快乐尽在于此……③
星期六。午夜。读着阿尔贝·加缪。
……这个没有主宰的世界在他看来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挣扎着爬向山顶的努力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弗斯是幸福的。
依照多年的惯例,是休息的时间了。躺在沙发上,却是睡醒的感觉。
索性翻开枕边的尤内斯库④,接着念了。
已去洗澡的教授湿淋淋地跑了出来。不太平衡的动作裸露在词语里,仿佛哪个雨后的街角默默无闻地斜竖着而且姿势有些费解的小雕像。
心里一软,就停了。
原以为没有尽头的文字早就取代了书籍之外的一切,但宁静的教授时常引起过度的注意。这是件妨碍煮水的事情。他想。可还是妨碍。
教授找书的样子总会插图似的复现——隔着放大镜的右眼几乎超过了漫画里的福尔摩斯,却仍旧一脸的茫然和无奈。所以寄来的函件也由他代读了。偏是没有家信。
堆砌的书籍楼群似的耸向穹顶,终于打乱了宇宙的秩序。
教授的小脑袋渐渐沉落了。但不拿烟斗的左手会从文字的缝隙里递书给他。
送饭的人即便迷路也只能恪守静默的规则。
惶惑的脚步声有时要响很久。
偶然是由一个偶然因素构成的必然是由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偶然因素构成的
那天,七号病床在杯子里写完这句话就睡着了。
梦中显现了半球形的房间
堆砌的书报
但并没摄下仿佛急于提供例证才匆匆走进浴室的人。十分钟后。
他在七床的睡梦外面对着水汽蒙蒙的镜子擦干头发。
手边足教授的烟斗,火柴,和一本翻开的书。
就随口读出扉页上的字句:
巴别塔的废墟已注定成为语言的废墟
看了看封面——烫金的纹饰只留着一点儿残痕。
穹顶的表针在走。他觉得时间停了。划燃了第七根火柴。大约是受潮的缘故。
光凭记忆很难避免重复。他想。可惜陶鼎不在。
边撕边烧着年代久远的词语,无意间发现许多缺失的页码。
——其巾的一张曾经印了写书的人和书的名字。
或许忘了。他想。或许从没读过。教授的烟斗依旧在盥洗台上。
第二天,堆满书刊的房间重又回到几乎不见文字的原始状态。
他怕自己没醒。又怕醒了。
正有些茫然的时候,椅子上传来已经消失了几年的声音。
是教授。像当初一样低沉,但更加缓慢——
昨天去参加了朋友的葬礼。很多事情是无法重复的。很多事情。
安提戈涅的哲学问题⑤可能比她的死含着更深的哀伤:
要隔多久我们的脚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
随后的静默中他分辨出轻微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窗子和器皿全部完好无损。
是教授的心脏。他想。
就复杂着离开了。
教授隐约看见他没有细节的形体仿佛从墙壁间飘了出去。
起身说了句听不到的话。又好像没说。
廊道依然很长。
两幅纸片似的背影渐渐淡薄在直线尽头的阳光里。
环绕着十二个罗马数字的穹顶下
写字台左侧的烟斗和火柴小得有点儿失真
连同两片烧焦的封面
他毫无印象地回到几年前的房间,躺在初来时曾经睡过的铺位上。
据值班医生记载,真正的五号病床听说蓝白条纹服饰的著名喉舌竟然侵占了自己的领土,激动得流下了许多汗水。
已独居—室的七号病床得知心中的偶像重新出现,环绕各种新潮家具思如泉涌地写到天明。
院龄悠久的考古学家和笨头笨脑的年轻记者带着简称后三维手稿学会的几位成员,兴高采烈地抬走了布满文字以及部分早餐的桌椅。
视力衰竭的教授仔细锁好半球形的房间,连同陈旧的皮箱一起消逝在曲折的墙外……
这些共时或历时性的大小事件他全然不知。但六夜七天的漫长睡眠里,他梦见了很久以后的传说。
来自西方的术士献给国王一张黑白两色的方格棋盘和三十二颗雕饰精美的棋子 喜欢对弈的国王非常开心 就问术士要什么赏赐
术士说 只要点儿您所拥有的文字 陛下
国王命令身边的侍从取出古老的经卷
术士大约用了魔法 一串词语从书中缓缓升起又慢慢洒向棋盘左角的黑格里飘进“无”字 相邻的白格里落下“阴阳” 第三格排了“东西南北” 第四格堆着“日月水火山石田土”
术士说 以此类推 也不必斟酌词句 棋盘的六十四格就可以了
国王终于没有足够的文字赐给术士 抑郁着离去了 留给儿子一个堆满白纸和图像的帝国
皇宫深处的藏书楼里 国王的儿子每天都要守着装订整齐却没有词语的浩繁卷册十分落寞地走来走去有时借熟悉的封面想想原本印在书中的故事 有时翻翻伶仃的插图 有时找找据说被术士认作构造简单的史前绘画才得以残存的象形文字
…… ……
临近醒来的一瞬,他从国王早已飘散的脸上认出了自己。
想说点儿什么,嘴里空空荡荡,嗓子也发不出声音。
查房的医生兴奋得手舞足蹈。拼命的重复好了。好了。疯疯颠颠的样子。
7
星期六,母亲来了。
回家吧,她说。
却到了沙滩上。
海是真的。又说。疗养院不是。
他点头。母亲就哭了。
8
自己的房间。一切如故。
——陶鼎。甚至灰烬。
耸向天花板的空寂的书架让他想起总是缺席的父亲。连同别的什么。
那个日子夹杂着许多旧时的物象。有些零乱,
可能是在巴黎。
但爱琴海的水才会绿如玻璃的裂痕。
所以也可能是雅典。花园里。午后。阳光的尽头。一本比古老的寓言还要显得古老的故事翻开着。他觉得父亲也翻开着。
……皇帝的声音那么悦耳……玉石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透出海蓝色……
父亲读过的字句画满了他的眼睛。
——随处都能看到一位法国女人流苏似的金发里飘闪着的汉王朝的风景。
父亲说,凄美得不可思议。
——所以,即便在雨夜庭院的回廊下,失去影像的父亲也能从头到尾地念完那篇若有若无的故事。
多年前的后来,迷恋东方的法国女人把她的文字留在父亲的花园里,就去天外搜寻埋藏在时间深处的另一些传说了。从父亲残缺的手稿中——他记得——曾经零散地读到过相关的片断。
纸上的夏天,父亲回到离开很久的乡间别墅。
淡蓝的字迹说,他躺在近乎色情的阳光下,倦怠得就像午后的牧神。淡蓝的字迹又说,昏昏欲睡的片刻,他看见独自伸向书房窗边的树梢上飘着一只纤细的手套和法国女人的寓言。谈蓝的字迹还说,凄美得不可思议。凄美得——不可思议。
…… ……
旋转木马停了。
父亲举起他走向丝巾缭绕的母亲。
悬荡在没有阶梯的半空,他颤栗却也好奇地看着燃烧的黄昏里皮肤一样柔软的城市。
——蔓延的遗迹和废墟。遗迹和废墟中摇来晃去的石柱。隐现在石柱周围的眼睛。重叠的钟楼和沉浮的屋顶。光斑乱跳的海面。卷曲着然后消逝的文字。
父亲的藏书成了灰烬。
这仿佛不太真实。他想。
但一件事情确实因为另一件事情发生了。他又想。
假设烧书的日子父亲也在现场恐怕毫无意义。
记得曾经游览过一处没有名字的神殿,巨大的底座上早已缺失的偶像令他充满难言的敬畏。他觉得停留在时间之中的泥塑或石雕都会布满灰尘甚至剥落破损,但远去的神像留下的空白却是打不碎的。
可让他非常困惑的是,塞满房间的文字已在打不碎的空白里变成了空白。这似乎证明煮水的念头就像无解的方程一样暗示着高于父亲的律条。
心情因此有些杂乱。
父亲的威严是儿子最大的遗产。父亲失去了,儿子也就失去了。
便幻想能够回到过去。可还是无法在虚拟的真实里修补什么。
——如果时间的重复就是往事的重复,父亲的藏书将会再次化为灰烬。如果重复的时间拒绝重复的往事,他将不会烧掉父亲并不存在的藏书。
此外的选择应该是已经发生的一切在逆向的时间里还原。当然,消逝的藏书因此会在陶鼎的火光里重现,但循序演绎下去的结果反而更加沮丧——声名显赫的作家和诗人纷纷取走他们的作品并在各自的书房里绞尽脑汁地把那些传世的文字写成白纸,然后再度成为默默无闻的人——父亲的书架依然空空荡荡。
他不再假设了。
第四次涂改时间的秩序是危险的。
几乎所有的传说都告诫后代,上天的诸神最多只能满足凡人的三个愿望。
就从自己的里边湿淋淋地爬了出来。
可不知应该去哪儿。
胡乱走了几步,又停了。
大惊而且失色地面对着陌生的镜子。
以为是错觉。就揉眼。就再看。
变了许多角度。换了许多距离。
但仍然找不到自己和房间的影像。
却有一本书。法国女人的寓言。
碰了碰。凉。玻璃的感觉。
缩手。回头。排满墙壁的书架空无一物。
他的动作消失在镜子外边。
书在镜子深处。
陈旧的封面上,午后花园的阳光清晰可见。
或许,也还留着法国女人修长的指痕。
不是赝品。
他断定不是。却又惶惑地翻弄着记忆——
温柔的火光
卷曲的发梢一样拂过扉页的签名
犹豫着散去的残烟
此刻,他想,蒙难的寓言以否定任何形态的形态复活了。
脱离了投射物
悬浮在没有真实维度的空间里。
既不是存在,也不是虑无。
或许,绝对镜像是唯一可能的命名。
想告诉母亲。但所有的推断都让他忧虑。
他甚至觉得自己深深陷进了虽然还没说出却已成为谣言的词语之中。
如果母亲看不到那本烧毁多年的旧书,一定会伤心地以为他犯了从没得过的旧病,甚至把他送回教授那里。
如果母亲看到或出于安慰的考虑装作看到离奇的镜像,善良的邻居大约要送他们两人同去教授那里。
如果有了三个以上的目击者,媒体变形的渲染和人们猎奇的鞋跟必然毁掉原本安静的日子。
如果博物馆收藏这面失常的玻璃,学者们将在随处蔓延的专设机构里千方百计地证明或引经据典地否定可能仅仅显现一次而且已经永远飘散的神秘原因。
如果时间不能长久挽留短暂的镜像,无缘目睹的公众难免把不复存在的寓言当作荒诞的骗局痛加追究,而每个介入者必将陷于既然丧失辩护依据也就只能承担责任的冤屈境地。
……
十分的倦了,可还是没完没了地如果着。
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双透明的手劫为人质,误置在事实之外的事实之中。
或许打破面对的镜子才能真正脱逃。
但放弃了。
他怕失控的碎片里显现无数个不肯消逝的寓言。
彷徨迷蒙着。
忽略了什么的念头若即若离着。
可没有任何具体以及抽象的东西提供任何具体以及抽象的启示。
深夜。
两点二十八分。
灯光下,固执的镜子仍旧漠视层层堆叠的物体。
谁知道呢。
也可能它只是渐渐失明的寻常玻璃而已。要不了多久,残留的书影就会给虚无覆盖。冰一样封在另一块冰田
想着,想着,眼睛湿了。
守护镜子和隐藏寓言的黑白草图便杂乱地漂浮着。
陆续否定了几个现代流派的绘画方案。最后,选了类似极少主义装置风格的第六稿。
转瞬就完成了那件作品。
先在镜前摆了花架,又把小鼎举到上边。
他觉得非常满意。
熏黑的陶器遮蔽着翻不开的书
仿佛寓言的寓言
三点零五分。
偶然触到了环绕在意识之外的念头:
应该用另外的镜子辨别自己和房间的真伪。
可时间太晚了。他想。明天吧。
该睡了。
空洞的声音仿佛无处不在。
就看见了影像绰约的法国女人——
披着华丽至极的中国丝袍 任由东方的感觉从颈项和双乳滑遍身上的每个细节
当她梦游一样撕碎几页散乱的手稿 比谵语还要迷离地穿过烛光也穿过柱廊的时候 大朵大朵的睡莲就在她飘飘垂曳的裙摆间堂皇的开合
9
醒来的时候,枕边摆着外婆早年的礼物:一本皮封的《圣经》。尽管每页的纹饰都已泛黄,但依然华美。
见母亲神色哀伤,他猜出了发生的事情。
初次进入那间客厅的时候自己四岁或者五岁
外婆安静地坐在油画里
黄铜烛台 石头壁炉 和火
屋顶很高 楼上走来的外婆显得很细小
穿了不同的晚装 悲悯的眼睛却是画里的样子
年轻的父母从他堆满陌生景物的印象中离开了很久。
外婆说,他们在另一个地方。但不是非常遥远。
就问:什么是非常遥远?
外婆说:你闭上眼睛,心里想一颗快要死去的星星。它看见黑夜的小路上走着一个孤单的农夫,所以好心地送去了自己快要熄灭的荧火。过了三百年,农夫的后代走在相同的小路上。仰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夜空里那颗早已不存在的星星留下的一滴亮光。
可能是没听懂,也可能是外婆讲错了。
但当时他有点儿想哭。
现在也是。
不想让母亲察觉。就随手翻开《圣经》,作出看的样子。
却真的看了起来。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
眼前的文字间隐约活动起一些过期的人形,仿佛保存失当的黑白胶片上侥幸残存的影像——
大口喝着自酿的老酒。用树枝画着粗野的草图。
挖着泥土。烧着砖坯。
一边用早已消失的声音争论着缭绕塔顶的风景。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有限的大地无法构成通天建筑的底座。可上帝知道。所以应该设想被惊动的造物主只是如同浏览积木游戏似的一笑了之。
但结果恰恰相反——
上帝非常重视,而且亲手废止了雄心勃勃的工程。
也就是说:它是违禁的,却是可行的。
因此有些迷惑。
就翻来覆去地拼贴眼前的残像和文字。
起初,神创造天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他的脑壁随之裂进一道刺眼的启示——耶和华是从虚无中读出了人类的世界。
依照《圣经》开篇的记载,他想,宇宙万象不就是上帝的话语么?
据此,他渐渐推演出似乎能够说服自己的故事:
他们罪恶的后代全部葬身于惩罚的洪水之中——仅仅挪亚一家借方舟度过了漫长的劫难,并在鸽子衔回橄榄枝的土地上继续繁衍。或许是无法摆脱重返乐园的诱惑,挪亚的子孙计划建构一座违反物理学概念的通天巨塔。他们亚于造物主但依然具有法力的语言将给伟大的工程提供保证。但这一事件再次威胁到神圣的秩序——最终导致耶和华以变乱的方式毁掉了他们的语言。
所以那城名叫巴别⑥
如果天地万物真的出自神的口中,上帝的词语也就依然无处不在。
建塔人的语言却灭绝了。他想。
或许从世俗的传说里可以发现一些虽然相似却早就失效的字迹。
芝麻开门等等。
他又想。
大约所有的宗教都保留着这类渐成化石的几个词语的残片,奢望借不断的祷告复活它们的法力以达天听。
但至少就《圣经》而言,上帝已在巴别塔的废墟旁同人类分手了。
造物主折断了他们通往绝对存在的梯子,变乱了他们的言词与万物之间的必然关联。
这些想法让他觉得有点儿失落和空荡。
也有点儿莫名的缭乱。
故作闲散地看了一会儿手上的纹路。
却还是缭乱。
就用指尖蘸了杯里的水,在桌上写出几段似乎并不连贯的文字:
要是相信伊甸园的话,就应该相信已经失去了它。要是不信的话,就意味着从没拥有过它。虽然两者之间存在分歧,但结果十分类似——人们此刻正置身于不在那里的地方。
中世纪,寻找上帝的人们一直在黑色的长袍里使用废弃的词语虔诚地祈祷,窃夺上帝之名的人也在那件黑袍里。
文艺复兴时期的新贵认定自己正在竣工的通天塔顶狂欢,浮肿的醉眼里弥漫着佛罗伦萨的天才们亲手修剪的乐园。19世纪,德国病人尼采孤零零地回到巴别城的废墟,情绪不太稳定地宣称上帝死了。但他梦中的超人或许只是建塔者形体退化的后裔,显然没能遮盖离去的造物主留下的无边空白。
日内瓦的索绪尔教授似乎缺少在世上增添文字的兴趣,但学生们依据当年的笔记剪辑出版了他的声音。语言符号的任意性由此开始受到异乎寻常的关注。既然相信或假设任意性是上帝变乱语言的结果,也就可以相信或假设语言失去的魔力来自符号的确定性。巴别塔终结了一个语言时代。或者是以象征的方式终结了一个幻想的语言时代。
…… ……
下雨了。
桌上的水迹在风里闪动。无法分辨的文字交融着,仿佛没有画完而且涵义模糊的图形。
其间隐约着自己的眼睛。
就看见了戴着面具的脸,听到了十分飘渺的声音:
巴别塔的废墟里或许埋着所有的语言学问题
他觉得多年来忽略了这句更为重要的话,却又依稀感到一些命定的东西。
始终不知道演讲的具体时间和具体地点,也不知道演讲者究竟是谁。
更不知道演讲的细节。
但他的日子似乎都在修复那些遗漏的词语。
色彩剥落的印象里他走在夜晚的街上
不记得进过哪扇门
没戴眼镜
迷蒙的灯光
残缺的声音和座位
睡了 醒了
就随着自己的身体走回自己的房间
为了相信总是散乱在眼前的拼图不是梦境的片断,他曾四处寻找那幢几乎一无所知的建筑,却仅仅疲倦地证明了城市的巨大和混乱。
又觉得曾去国家图书馆试着查阅相关的记载,还在哪本年鉴里偶然或并非偶然地看到半张发黄的纸片。潦草地写着:
一句被遗忘的话
“如果有谁曾路过天堂,留下一朵花作为到达的证据,然后又手持那朵花醒来,事情将会怎样呢?”
他在记忆的夹层之间十分明晰地看到了这句被遗忘的话,却遗忘了查阅的结果。
因为没有带回那张纸片,他甚至不能认定是否真的去了国家图书馆。
但已无需再去。面对桌上的水迹他想。讲座的时间和地点显然失掉了继续寻找的意义。花在他的手上。
后来,好像没谁听他说过什么。
暖和的日子他倚在阳台上。
街道。
行人。
南来着。北往着。
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越走越快。但要踏出寻常的语言之外。却完全没有可能。
就觉得自己隐约读到了诗人的命运——
他们是过期的建塔英雄早已过期的后代
耳边有时传来如真似幻的天音,手脚却总是锁着镂空的文字
挣扎着倾听的努力难以充实他们的心灵
他们不是西绪福斯
应该设想,他们是痛苦的。
1O
夜里,他再次梦见外婆讲过的非常遥远:
一个从没见过的憨厚的年轻人坐在从没见过的憨厚的树下 老巴赫弹奏的管风琴的乐句从二百五十年前的地方悠悠飘来 年轻人回家取了吃的 和一罐水 告别说 我要去一个不知道的星球 那里有七个神秘的文字
醒来的时候他想,建塔者当初的文字一定更少。
或许只有五个。
甚至三个。
他并不奢望找回通天的梯子。但在虽然还没来临却已注定消失的日子里——他想——大约会有一个让人吃惊的语音出自他的口中,那壶已经冰冷的水也可能意外地响起共鸣的沸声。
正午的时候阳光灼人。
他把眼睛眯成地平线的样子。
依稀看见了巴别塔。裸体的楼群就十分的瘦小了。
家却更小。压在褪色的城市布景的下面。
自己的房间仿佛空白的纸盒。
里边除了外婆的《圣经》和镜中的寓言,别的文字都已随烟散去了。
眼前的物象也散去了。
身子也散去了。
起初,他的灵运行在街面上。
他想:“要有书店。”就有了书店。
他看书店是好的,就走进那扇黑暗的窄门。
他随手翻开一卷新版的法国艺术史。
他散漫的目光掠过几页诠释高更的章节。
他近乎透明的指尖恰好触到两段解读《雅各与天使搏斗》的文字。
他有意无意地寻出作品的彩图。
虚空中骤然筑起演讲大厅的侧壁。油画的巨幅摹本就在那面插向时间深处的墙上。
黑。白。蓝。纯红。
——隐秘而且结实地涂在记忆的背面。
手边的文字补充说
这件作品又名《布道后的幻象》
他合起沉重的艺术史,走出黑暗的窄门。
望着刺眼欲盲的阳光,他想,如果相关的幻象曾在时间里显现,也就可以肯定,布道的仪式曾在幻象之前发生。
有些什么,看来变得简单了。
注释:
①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籍诗人,1987年获诺尔文学奖。
②《旧约·创世纪》:“上帝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的工。”
③见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西绪福斯的神话》(TheMythof4.Sisyphus)。由于冒犯诸神,西绪弗斯被罚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因巨石每至山顶就会滚落,西绪弗斯将不断重复无休止的苦役。
④尤内斯库(Eugene Ionesco,1912—1994):罗马尼亚出生的法国作家,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人物之一。
⑤安提戈涅(Antigone):希腊神话中俄底浦斯的女儿。因无视忒拜王的禁令埋葬兄长,被囚在墓室里并自杀身亡。参见希拉·沃森(SheilaWatson,1909—)的同名作品及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公元前540—前470)的命题:“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⑥巴别:意为“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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