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才情超常的人都难免受到神化般的美化,关于林徽因的故事亦有这般倾向。然而即便如此,说她是风华绝代的才女是不过分的。也并非吟风弄雪、顾影自怜的自恋型才女,林徽因的生命主旋律奏响在建筑之上,而文学,终是闲来无事时多余情愫的抒发(抑或是为着精神慰藉的需要)。在林徽因那里,文学是一种由过剩的热情所铸成的精神产物。
认识林徽因,是从一首诗的片断开始的。后来查阅了有关她诗歌创作的资料,方知这首诗的名字是《情愿》:
许我一个未来吧
忘掉曾有这个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了去;
忘掉,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一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
你也要忘了我,
曾经在这个世界里活过。
受了震动,泪流了半宿,遂后便横了心地把这首诗默默记下。
唯有看透爱的本质,方能执写出如此真切而深刻的爱之诗篇。说它关于爱情,不如说它饱含了一种舍弃的绝望(抑或绝望的舍弃?)。念叨着残留的眷恋,轻声漫步地走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承载着异样的澄明,清灵到无囿于凡俗的尘世情爱,游走在了欲念的搅扰之外。
忘掉泪点里的情绪,忘掉彼此曾经在这个世界逗留过,为神交似的爱恋,为不甚明了的割舍。豁然,我感到,爱到最深处便是忘。忘到不复忆起过往里的甜蜜与辛酸,忘到内心只存昭示未来的渴求,忘到变实质的情爱为空灵的幻象。忘却并不代表失去,忘却标示着永恒的拥有。当爱情被遗忘,那么它早已在你身上生了根。你正在拥有它,享受它,只是你未曾觉察。这好比平常的一只手,待到失了它方觉痛苦万分,而在此前,它的存在你丝毫不曾察觉。使成为整体而不存分离的意向,这便是爱的主旨,爱的根底。
爱到忘掉,在林徽因这里,一首《情愿》将这分情愫演绎到了极致。
此后,陆续地读了林徽因的其它一些诗。再莫有《情愿》所带至的震撼,虽淡然了些,却也纠得我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爱极了她的风格,清莹而雅致,细腻而温婉,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像百合又似白莲,抑或初春时节执欲绽放的桃花,羞怩中秉挈一股矜持,清灵里拥容一泻华美。读她的诗,仿佛跌入无尽的春里,一切都蕴涵春的诗意,一切都蛊受春的昭示。即使读她的《秋天,这秋天》,也颇难感受到秋的凉意,春之轻盈春之盎然倒是昭然地毕露形迹。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
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细想何以如此?有一作答曰:“林徽因的文字便是春,其才情雅兴便只印纳春的色彩,春的意蕴。”她写的那首《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仿佛就是刻画她自己的。
林徽因啊,你就是这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清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有一种寂望藏蕴在萧索的激情里,不冷不热地徜徉出一片感动与一席泪水。我自有了读诗的习惯便独独恋上了记忆。
我常想,过了那冥河,我绝不会接下孟婆递来的那碗汤(传说中,孟婆汤使人还阳,却忘记过去)。我宁愿在冰冷的阴曹地府承受孤独,祭拜苦难,只需有那记忆,即使零落凋索,我的孤独与苦难也便有了其自为的价值与环绕这一价值的力量。
生命本来就有不同的版本:你通过全新的生存来实现它,我则通过这唯一的记忆过活。都苦,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林徽因的《记忆》也是别具一格的,这样一个才情纵横的女子,必然有她独特的关于“记忆”的诠释: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象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仿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沈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读这样才情与灵气相得益彰的诗,喜悦是必然的。之余,我亦有所感悟:原来诗也有这么做法的,只需为数不多的客观载体(叶,花,风,湖水等等,林徽因的描摹对象倒挺稀少),将之糅入湍流不息的情感变幻之中,每一首诗便是一朵独立的花,互不遏抑地排列在一起,绽然出千娇百媚的绚烂。
关于林徽因的诗,我着实地迷恋了整整两个星期。而一个清晨后的憬醒便使这还未升至巅峰的狂热没着落地散去了,心情大抵就如林徽因的那首《雨后天》所写的: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象烟——
象烟。
后记:
原以为谈林徽因必然会不知不觉地扯往徐志摩。毕竟,这两人的那段传奇式的恋情亦算是中国近代情史上的奇葩了。
然而,两人终是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也没有扯上徐——林徽因毅然地嫁了梁思成,过着实实在在的婚姻生活。又毕竟,林徽因自己也说,徐并非爱上真实的她,而是爱上那个存留于他幻想中的她。与徐志摩的梦幻般的恋情只能绚烂一时,如昙花,开过后便不复眷恋亦不留悔恨。
也读过徐志摩给林徽因写的诗,一首《你去》,一首《偶然》。情深意切也是到了一定的火候,却总不及林的那首《情愿》畅述得彻底,更能触及心的实处。
很是欣赏他们俩爱过后的友谊。恋人分手便意味着决裂,意味着从今往后的分道扬镳。还能做成朋友的,便需有一定的包容气度与豁炼的人生观。
林徽因在一篇悼念徐志摩的祭文中写: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前两次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无聊的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的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车门外,凝望着那幽黯的站台,默默的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
我讶异于她竟能将昔日里的眷爱之情收敛得那么适宜,全篇漫溢着兄妹般的知己之情,绝无半点恋人般的哭诉与慰抚。能这样做的,是要在平日里修一点善的。
林徽因作诗,其风格大半受徐志摩的影响。长年累月的精巧亦能编织出一股清泉般的灵气。这灵气,谓其“空”,可,谓其“无”,亦无不可。
一日,在书店里碰巧遇上林徽因的书,偏巧是与徐志摩的诗编牍在一起的,拿在手里掂掂,倒也厚重。但还是放下了,不知怎的,心底陡生厌恶之感。林徽因若是知道了,会愤怒的。当时心里便这么想着,悻悻然地走了出来。
那一年,徐志摩因节省财用的需要,搭乘免费飞机去北平,不料在济南一带坠机身亡。梁思成赶了去,拾了片飞机的残骸回来,给林徽因。林把它挂在墙上,终其一生。
- Re: 读诗记――关于林徽因posted on 10/22/2004
这么凑巧!今早天阴寒,开车经过一片笼着秋色红黄的树林,蓦然就想到了林,还有梁,徐,金这三人。这四个人都了不起啊。一般人于情皆陷之而不拔,恼人恼己,甚或害人害己,唯这四人能超脱情之上,在他们之间成就了一种灵性的真挚的友谊,这种心灵的纯净交谊世间少见。
所以这四人的精神高度凡夫俗妇是望之莫及的。中国文人中向来龌龊东西居多,我为这四个品性高洁的人惊喜。
Alexandra文章写得不错。就是太纤细哀婉了些。林其实是个坚强自立的女人,非一般哼哼唧唧顾影自怜的才女可比。 - posted on 10/23/2004
着实地为林的才情痴了那么一阵子的,再贴几首: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雕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仍然
你舒伸得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艳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来,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暇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这首好,有种一气呵成的滂沱之感。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林徽因就是山谷深处那空灵的回音,缕缕不绝。
- Re: 读诗记――关于林徽因posted on 10/24/2004
我去年在本地图书馆借到本“林徽音文集”(台湾一家出版社,此地华人聚集,大陆台湾来的都多,故有中文书出借),有幸读到她所有的文字。个人感觉,林的诗很唯美,走的是纯诗的路子(这个当然受了徐志摩的影响,林也曾加入过新月社),但觉得弱了些。精致,灵性,晶莹,纯美,但缺乏力量。虽然她文学上以诗名传世,我对她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小说反而更有印象,“窗子之外”,“九十九度中”,灵性之外,更有一股饱满的生命力和洞察力,在女性文字中很难得。可惜她这方面没有再挖掘,我个人感觉她的文学天赋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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