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醒来,翻陀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这两天突然对老斯基发生了兴趣。
看看这些美妙的标题吧,哈哈,老斯基很后现代,一点都不过时哦~
享受被羞辱的感觉
没有敌人可以惩罚的痛苦
一切都是源于恶意
人类喜欢痛苦
连自己也不敢对自己提起的事情
闭上眼睛复仇
因爱而故意折磨一个人
请看过的朋友给我讲讲他,讲讲他的书和他这个人。自立,请来给我补点课。
- Re: 陀思妥耶夫斯基posted on 10/22/2004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夜”等不错。
“罪与罚”看不下去,半途而废。
若想写赌徒,找他。
罗列这一大堆“警句”有点无聊。
- Re: 陀思妥耶夫斯基posted on 10/22/2004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莫斯科列宁图书馆门前
- Re: 陀思妥耶夫斯基posted on 10/22/2004
哈哈,陀老的确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 posted on 10/22/2004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爱的作家。如果说但丁是梦见了地狱从那里归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嗅到了地狱并且继续向那里迈步走去,从梦境出发抵达梦魇的一段过程。《死屋手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我喜欢动荡更甚于平静,喜欢苦难更甚于幸福,喜欢破坏更甚于创造,喜欢混乱更甚于秩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给我的正是这样的感觉。他的文字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直抵人心的力量。
整个俄罗斯19世纪的文学都会给我这样的感觉,但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达到了顶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格和他的文字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玛莎病死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句话:“玛莎躺在桌子上,我还能够干什么?”这是一种多么绝望的呼喊。我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书店的书架面前读到这句话时候的心情,甚至能够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气候天气和从书店回来的路上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群从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轻蔑高傲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复杂,也许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以后每一次读,都会掉眼泪。
还有一个俄罗斯作家布尔加科夫也具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同的品质。如果要挑俄罗斯文学的精华,我就选他们俩。选《罪与罚》和《大师与玛格丽特》。
我们的身边充斥了太多的矫情和滥觞,缺乏的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清醒和绝望,以及不敢面对和正视已经遭受过的正在遭受的和将要遭受的苦难的真正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是爱和包容的开始。归根结底,我们还不够绝望。 - Re: 陀思妥耶夫斯基posted on 10/22/2004
奇平 wrote:
我们的身边充斥了太多的矫情和滥觞,缺乏的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清醒和绝望,以及不敢面对和正视已经遭受过的正在遭受的和将要遭受的苦难的真正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是爱和包容的开始。归根结底,我们还不够绝望。
说得好啊。中国人是得过且过的主儿,美其名曰东方人怡和恬然的心境。常有人将中国人的苦难和俄国人的比,但两个民族的气质如此迥异,苦难类似,蒙受苦难的心态却天上地下。
放心,我们出不了老陀,只有阿Q。:) - Re: 陀思妥耶夫斯基posted on 10/22/2004
说得大好,奇平!我记下了。
因爱而绝望,这里就有一位。
奇平 wrote:
我们的身边充斥了太多的矫情和滥觞,缺乏的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清醒和绝望,以及不敢面对和正视已经遭受过的正在遭受的和将要遭受的苦难的真正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是爱和包容的开始。归根结底,我们还不够绝望。 - posted on 10/22/2004
一
我曾经自认为是一条具有深刻怀疑精神的狗。我喜欢破坏更甚于创造,喜欢混乱更甚于秩序,喜欢动荡更甚于平静,喜欢苦难更甚于幸福。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就是真实的化身。
我确信自己在多年前的一个星光满天的清晨,听到了一排无花果落地时的声音。后来我就跑进实验室,并把它报告给主人。
我的主人那时还是一个年少气盛的小伙子。那年夏天,胳肢窝底下的黄毛才刚刚开始变粗变密。
他和我一样,喜欢破坏,喜欢混乱,喜欢动荡,喜欢苦难。他中途辍学,搞了一个“沙漏”实验室,致力于对宇宙的研究。
之前,他已经推翻了前人关于“宇宙是一个呈正曲度抛物线状的绝对有限量又是一个不可逃逸自我封闭于有穷广袤中呈角曲度的四维有限体”的宇宙体系,重新确立起了“宇宙是一个以自我压抑为球心以自我迷失为半径存在于无限辽阔却正处于萎缩期中的离心率为一的封闭球体”的新宇宙体系。然后,他又投入到了对宇宙程序和秘密的破译的过程中。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忧郁之中。他的忧郁并不是因为丢失了快乐,而是因为他的情感已经强烈到超出一般的限度——但是他得到的矛盾却远远大于真理,失望远远大于希望。他原本正常的思维出现了混乱,井井有条的生活变得杂乱无章。
尽管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毫无意义可言的,但我还是由衷地佩服他有勇气选择一种虽然没有规律却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当时的我看来,一种合乎精确的规律性只能反映出一个没有精神极度平庸的人。
当我把无花果落地的消息带给我主人的时候,他听了先是一愣,一只手伸进乱蓬蓬的头发中反反复复抓了一番,后又转过身去趴在桌上,刷刷刷地列出了一长串公式。
我正要开口,他却发出了一阵天摇地动般的大笑声,就像刮过一阵风,实验桌上的瓶瓶罐罐纷纷扬扬地掉落在地上。
“我已经料到了,”他蹲下来,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真感谢你,戈多,我们的研究又前进一步……”然后他如释重负般地回卧室睡觉去了。
他一直称呼我“戈多”,而不称我“狗”。和其他人类最大的不同之一,是他有一种温厚高贵的情感,哪怕在对待一粒灰尘的态度上。但前提必须是有助于他的研究。
我回想起了若干年前一个冬天的午后——那时我的主人还不是他——我的前主人(一个酒鬼)打算把我牵到屠宰场上卖掉。为了防止我中途逃跑,一路上他一直用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眼神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只好提心吊胆地跟在他那肥大的屁股后面,让他牵着我走。但后来我忘掉了这种主仆关系,跑到前面牵着主人,于是免不了拳打脚踢。我就跟他闹翻了。就在那时候,我的主人从后面跑上来了。原来他一直在背后观察着我,他认定了我将是一条有助于他搞研究的狗,不惜重金将我从那混蛋的手里买下来。
他年轻而又深邃的眼眸忧心忡忡地藏在他那长长的头发后面。当我们的目光相互碰撞的一刹那,彼此都有一种阔别重逢想要拥抱流泪的感觉。他认定了我就是他的“戈多”。我认定了他就是我今生最后的主人。
二
主人的实验室门外生长着一棵无花果树,树上长满了密密麻麻脆弱无力的果子。据主人的研究发现,在人类诞生以前,它就站在那里了。它曾经是一种开小黄花的植物。自从人类诞生以后,就只结果不开花。
主人一方面用他来判断太阳在一天当中的位置变化,另一方面在无花果的落地声中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同时记下它的运动周期,描绘出它的运动轨迹。这就意味着无花果每一次落地,研究都将取得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我自愿地担负起看护无花果树的任务。
每天晚上,我都睡在树下面。我听到无花果相互磨擦时发出的沙沙声,那是一个人在咽气人的枕边低低诉说的声音。
无花果第一次落地后的次日凌晨,太阳从无花果树后面慵懒地升了起来。主人由于劳累过度,还在卧室里面睡觉。
我听到了实验室的玻璃沙漏转动的声音。等到我冲进室验室时,沙漏已经停止了转动。实验桌上歪歪扭扭地横躺着两个字:幻影。我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
主人睡醒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爬上梯子仔仔细细地去检查挂在天窗上的沙漏。他抓着头发,自言自语地说:“应该不会出问题的……这怎么可能呢?”紧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地投入到忙碌的研究之中。
那天,风刮了整整一夜。午夜十二点,天空中有流星划过,后来都变成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石头。
三
无花果第二次落地发生在五年以后的一个夏日的午后。
我的主人已经长成了高大魁梧的男子汉。下巴上面长出了厚厚一片山羊胡子,就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艺术家。
这五年中,他除了继续孜孜不倦地破译宇宙的秘密和程序之外,还论证了人类的力比多与唾液分泌的关系——两者成正比。
那天下午,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我从树下惊醒。
无花果开始了第二次降落。
一些白色的小影从空中降落下来,在地上狂蹦乱跳,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死神的降临。
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实验室,向我的主人报告。主人流着眼泪抱了我。
“戈多,我们……又前进了一步,辛苦了五年,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了。”
我的主人如释重负般地跑进卧室,倒头便睡。他实在是太累了。
第二天太阳从无花果树背后升起来的时候,玻璃沙漏就开始转动了。我冲进室验室。实验桌上歪歪扭扭躺着两个字:幻灭。我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
主人是在中午时分醒的。醒来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像上次那样爬上梯子去检查玻璃沙漏。当他发现玻璃沙漏根本没出任何差错的时候,他没命似地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冲出实验室,双膝跪地,对着天空歇斯底里地喊道:“上帝,这怎么可能……”
那天,风刮了整整一夜。午夜十二点,天空中准时有流星划过,后来,都变成了一些四分五裂的石头。
四
无花果第三次落地发生在十年以后一个秋天的黄昏。
这十年中,主人带着我四处流浪漂泊。我们暂时忘却了无花果的存在,中断了对宇宙程序的破译工作。
流浪的第二年,我们在遥远的北方——那里曾是古希腊神话中寒冷的死亡之国——遇上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诗人。
主人和我每天都坐在山巅听她朗诵《创世纪》。她的嗓音充满了磁性,空灵却不含糊。
旷古本空洞之物
没有沙粒,没有海水,也没有冰冷的波浪
上面无天,下面无地
只有开口的裂缝
太阳不知道她的住所
月亮也不晓得她的国度……
当太阳转趋为暗
大地沉没于海中
火热的星星由天空掉下来
而火焰高高地在空中跳跃
再度地呈现艳丽绚烂
屋宇以黄金为顶
田野不经插种而果实累累
永远生活于幸福快乐中……
主人和我听得如痴如醉。冥冥中我看见天空变成了一只蓝色的大鸟向我们飞来。它驮起我们在云层中来回穿梭。
十年以后,女诗人和我们一起从遥远寒冷的北方回实验室。归途中,我坚信在女诗人和我的主人之间已经产生了天底下最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撇开他们,独自先回到了实验室。
那天黄昏,实验室西边的天空涂满了火红色的晚霞,就像盛开了一朵朵灿烂的鲜血梅花。
无花果开始了第三次降落。
次日清晨,太阳光穿过了天窗,照在玻璃沙漏上,实验室内金碧辉煌。玻璃沙漏缓慢地转动,实验桌上出现了两个歪歪扭扭极不对称的字:爱情。我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
那天,夜空中没有风。我的主人拉着女诗人的手在流星的牵引下回到阔别十年之久的实验室。
五
无花果第四次落地发生在五十年后一个冬日的夜晚。这五十年中发生的戏剧性变化一辈子都难以陈述完。我就挑最具代表性的几件说说。
其一,女诗人和主人结婚,无子,女诗人不再写诗,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主妇。
其二,主人变得白发苍苍,后来过早地谢顶。整天坐在实验桌旁茫然地对着挂在天窗上的玻璃沙漏发呆。肉体上表现的是痛苦,在精神上表现的却是忍受痛苦的宁静之美,如毒蛇缠身的拉奥孔雕像。
其三,主人论证了哲学与爱情的辩证关系,得出“爱情等于恋爱对方主动交出虐待自己的权力”的“苏格拉底恒等式”。
深夜。未过十二点,无花果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第四次降落。我从树下惊醒,冲进屋内想把消息带给女主人。女主人一看见我进来,衣服,鞋子都忘了穿,脚底下像踩了风火轮,飞起一脚往我的小腹部踢过来。我慌不择路,只得退到无花果树下,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女主人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实验室的墙壁裂开一条缝,石灰哗啦哗啦掉落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通过天空进入了实验室。玻璃沙漏正飞快地旋转着。实验桌上歪歪扭扭地躺着两个字:阴谋。我偷偷地将它藏起来。
那天,风刮了整整一夜。午夜十二点,天空准时有流星划过,后来都变成了一堆丑陋的石头。
六
无花果第五次落地——也是最后一次——发生在三十五年后一个冬末春初的午夜十二点。
关于这个夜晚,后人曾有一段描写。
“若干年后,狗的主人在夜晚的孤独中听到:外面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着过去的声音。有古老的无花果树的低低的絮语,还有人们在感到深切的怀念之前发出的失望的叹息,第二阵风吹来时,他没有觉察。风力把窗吹脱了臼,掀掉了屋顶,拔出了房基。”
那晚,我躺在主人的身边,跟他进行了最后一次零距离的对话。
“戈多,为什么我到死都无法破译宇宙的程序。”他迷茫却又坚定地抚摩着我,就像抚摩着他那伤痕累累的心。
“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
“也许……”
午夜子时的钟声准时敲响了。无花果开始了最后一次漫长的降落。我看见一群白色发光的影子从天空中陆陆续续地飞进来,在实验桌上面狂蹦乱舞。
在《圣经》中记载的那阵飓风的狂怒袭击中,无花果树连根拔起,实验室连根拔起。我的主人拼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我从室验室推了出去。
无花果树在天空中变成一根闪闪发光的指向标,我的主人和他的实验室跟随着它一路飞向天堂地狱,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抛洒灰尘和瓦砾的可怕的漩涡。那一刻,我看到天空中清晰地出现了两个字:孤独。我再也无法把它藏起来。
那天,风刮了整整一夜,夜空中没有流星划过,只吹来一些小黄花。漆黑的夜就像是一块裹尸布。
七
我的主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把我留给了这个世界,而他自己却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了。他一直都视我为他心目中的上帝。
为了保护他那颗温厚而又脆弱的心,我善意地向他隐瞒了一切。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可言的。我欺骗了主人,也欺骗了自己。
后来,我就一直在天地间流浪漂泊,寻找着我的主人。我渴望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早晨,再次和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相遇。我已经很久没有流眼泪了,我渴望找回当初那种流泪的感觉。
我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变成了一条迷惘孤独无家可归的狗。 - Re: 一条穿越季节凋零的狗的独白posted on 10/22/2004
高中二年级是我第一次接触陀氏的小说。他的文字就好象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这种相遇的感觉真的是非常奇妙,由此生发了上面这些感想,文字比较稚嫩。大家多批批! - posted on 10/23/2004
——也就说,俄罗斯人都是制造奇迹者。虽然按照汤因比的说法(含后来亨廷顿的),说是俄罗斯文明是一个模糊文明,他的亲体-子体定位不确定。但是他们的怀疑主义如老陀,老柴(绝望的怀疑)等,还是创造了不亚于我们有主体文明的文字,只是哲学弱一点。
一般来说,老陀被看成是复调小说的创造人(见巴赫金的说法);就是其主任翁和作者间有不可通约的观念,主人翁,角色之间也是。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复调是他们质疑上帝的结果,就是卡拉玛兄弟里那场父子间有名的对话——
你说,究竟有没有上帝?
老爸问阿辽沙。
那个场景令人心喜心动心颤。
于是接下来就可以看出何以那个老爸,赏赐那个质疑上帝者,那个仆人厨师一个金币。。。。。。
也就是说,这个复调是人站在上帝的位置上说话行事的结果,人和上帝的对位产生了很大的空间;从对位的细节上说,是人们面对罪恶做道德自省,是道德主义的伸张——这个和复活的聂克留朵夫主义一致。
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分裂首先是人与上帝的分裂。分裂结果是道德反省中的善恶的戏剧冲突和人格魅力(或者丑恶的魅力)的产生。他们有道德律的约束和反约束,反约束是在约束的破坏中产生的,不是没有约束——套用德理达的话说,就是在结构中解构。
这个解构很神秘,但是也还是可以看出一点蛛丝马迹。这个发现就是他的小说是从无形中道德的预设做前提,如果这个预设被批判了,就冒出戏剧性一团糟。
这个和王而德不同,和包法力夫人不同——后者是一个美的辩护,老陀是丑学,是恐惧,面对一个黑暗势力;这个面对其实是存在主义的,存在是一种感觉,是主观的选择,就是感觉上帝是否在那里窥视的问题。老陀就是这样引进上帝的窥视,而把他的人物放在了罪恶的地位上。所以,有罪恶之触动感。等等。
欢迎讨论。我是一家之言。 - Re: 感情上最喜欢《白痴》posted on 10/23/2004
理智上最喜欢《卡拉马左夫兄弟》。
“苦大仇深”我不大赞同。陀的思想自我茅盾处很多,充其量是一个面对现实陷入迷惘的知识分子典型。只是另外他的个人经历又是知识分子到不了的。他一向是我觉得文学的最高峰。 - posted on 05/01/2008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深夜再看《死屋手记》别有滋味。
⋯⋯⋯⋯⋯⋯
农夫马列伊
所有这些professionsdefoi①读起来我都感到兴味索然,所以我就来说件趣事,不
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趣事,只是一件遥远往事的追忆罢了。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就我论平民
的文章搁笔的此时此地来说那件事。那时我不过才九岁……不,最好从我二十九岁时的事儿
说起吧。
①法语:传道的文章。
那是复活节的第二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阳光高照,“暖暖和和”,明明丽丽的,
但我心底一片抑郁。我在牢房的后面徘徊踯躅,边看边数围着坚固木栅的林间空地上的牢
房。其实我不是想数,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动作而已。监牢里“过节”已经两天。苦役囚犯们
不用去干活,许多人喝得烂醉,叫骂声、争吵声到处不绝于耳;有的人唱着低级庸俗的小
调,躲在板床下玩牌赌博;有几个人由于太蛮横被同监人打得半死,盖着皮袄躺在板床上,
直到苏醒过来。有几次他们竟动起刀子来。“过节”这两天里所发生的一切使我痛苦至极。
我从不赞同不加节制的群饮狂醉,而在这种地方我尤其反对。这两天,监狱官没有来巡查,
也不来搜寻白酒;他们明了,一年中也该给这些受歧视的人宽松一下,否则,牢里的情况会
更糟。我胸中终于燃起一股愤恨。政治犯中有个叫米——斯基的波兰人碰到我。他神色忧郁
地望了我一眼,两眼一闪,双唇颤动,咬牙切齿地小声对我说道:“Jehaiscesbrigands!”①然后擦身而过。我回到牢房,虽然一刻钟前我发疯似地从屋里跑出去,当时有六个壮实的农夫一齐扑向醉汉鞑靼人加津,想要制服他而动起手来。他们乱
打乱揍,照这么打下去,骆驼也会被打死的,但他们知道,这个大力士难得被打死,所以下
起手来毫无顾虑。现在回到屋里后,我发现加津躺在牢房尽头一个角落的板床上不省人事,
生命垂危。他盖着皮袄,大家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绕过,虽然都深信他明早会苏醒过来,
“可是照这么打,说不定会送命的”。我回到床上,对着装有铁栅栏的窗户迎面躺下,把手
枕在脑后,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么躺着,因为人们不会去打搅一个入睡的人,而这时我就可
以去幻想,去思考。但是那一次我没有幻想,我的心平静不下来,耳边老响着米——斯基的
话:“JehaiscesbrigAands!”其实,为什么要去描述那些印象呢?现在我有时在夜间也梦
见那情景,没有做过比那更痛苦的梦了。人们也许会发现,时至今日我几乎从未在刊物上谈
过我在狱中的生活情况。
《死屋手记》写于十五年前,我是以一个虚拟的杀妻犯的口吻写
的。顺便补充一句,从那时起许多人都以为,甚至现在还断言,我之所以被流放是因为杀害
了自己的妻子。
①法语:我恨透这些暴徒了。
我渐渐地真的想得出了神,并且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回忆中了。在服苦役的四年中我都不
断地回忆我的整个过去,似乎在回忆中我又重新经历我那昔日的全部生活。这些回忆都是自
然地显现出来,我很少按自己的意愿去回想,常常是从一点一线开始,——有时是很难觉察
到的,而后一点一点地扩大为一个完整的画面,形成一个鲜明的、完整的印象。我对这些印
象进行分析,使往事具有新的特点,而重要的还在于对往事进行修正,不断地修正。我的全
部消遣就在于此。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童年时(我那时才九岁)一个极
平常的瞬间——它似乎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回忆我的童年。回忆中,我
们乡村八月的情景就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干爽、晴朗的日子,但有几分凉意,微风习
习。夏天在消逝,不久我就要去莫斯科学习法语了,整整一个冬天,又该腻烦死了。真舍不
得离开这乡村。我穿过打谷场,下到山沟里,再往上走到洛斯克——我们这儿这样称呼山沟
那面伸展到小树林的那片茂密的灌木林。我钻进灌木林,听到不远处——约莫三十步远,有
个农夫在林中旷地上耕作。我知道,在陡坡上耕地,马儿是很吃力的,所以我有时可听到农
夫的一声声吆喝:“驾——驾!”这里的农夫我差不多都认识,但现在是哪一个在耕作我不
清楚。对我来说反正是一回事。我正专心致志自己的事儿哩,我也一样忙不迭:折胡桃树枝
鞭打青蛙;榛树枝儿好看可不结实,比桦树条差远了。我也很迷恋小昆虫和小甲虫,并进行
采集。它们真是漂亮极了。我也很喜欢动作敏捷带黑斑的红黄色小蜥蜴,但我惧怕蛇,不过
比起蜥蜴来蛇要少得多。这儿很少有蘑菇,采蘑菇要到桦树林里去,我正准备要去哩。平生
没有什么比森林更让我喜爱的了,那里有蘑菇、野果、昆虫、小鸟、刺猬、松鼠,以及我非
常爱闻的枯枝败叶的潮湿气味。甚至现在写到这儿时,我也闻到了我们乡村里桦树的芳香,
因为它给我的印象终生难忘。在一片静寂中,我忽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声喊叫:“狼来
了!”我吓得魂飞魄散,也大叫起来,然后边喊边跑向林中旷地,直奔正在耕地的农夫。
原来是我们村的农夫马列伊。我不知道他是否叫这个名字,但是大家都叫他马列伊,—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夫,结实、魁梧的身材,又宽又密的一把深褐色胡子里间杂着一绺绺
的银须。我认识他,但至今从未有机会同他说话。他听到我的叫声,就让马儿停下来,我飞
快地跑上去,一手抓住他的犁,另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他看出我惊吓不已的样子。
“狼来了!”我气喘喘地叫着。
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一时竟也相信了我的话。
“狼在哪儿?”
“有人喊……刚才有人喊‘狼来了’……”我嘟嘟哝哝说道。
“哪里,哪里,哪有什么狼?是你的幻觉吧。你看,这哪儿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励我
说。但我浑身打颤,死死地抓着他的上衣,我的脸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怀着不安的微笑看着
我,显然在为我担惊受怕。
“瞧你,吓成这样,哎呀呀!”他摇着头说。“得啦,亲爱的。瞧你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只手突然在我的脸上摸了摸。
“喂,得啦,愿上帝保佑你,画十字吧。”但我没有画十字,我的嘴角颤动着,这好像
使他格外吃惊。他轻轻地伸出一个指甲乌黑、沾着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打
颤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对我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这是怎么的,哎呀呀!”
我终于明白了,没有狼,我听到“狼来了”的喊声是我的一种幻觉。虽然喊声是那么清
晰,但这样的喊声(不只是关于狼的)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回,都是我的幻觉。这种现象我
是知道的(后来这些幻觉伴随着童年一起泯灭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迟疑地、羞涩地望着他说。
“好的,你走吧,我会目送你,一定不会让狼伤害你的!”他补充说,依旧慈母般地对
我微笑,“嗯,愿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给我画了个十字,也给自己画了个十字。我走
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头望望。我走的时候,马列伊和那匹马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我每
次回头,他都对我点头。说实在的,我怕成那样,在他面前感到有几分惭愧哩。然而,我一
边走还一边怕狼,直到爬上沟谷的斜坡到达第一个窝棚时,我害怕的心情才完全消除。我家
的护院狗沃尔乔克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到我的跟前。有沃尔乔克在,我精神大振,最后一次转
过身来回望马列伊,他的脸庞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向我亲切微笑和频频点头。我
向他挥了挥手,他也对我挥挥手,就策马向前走去。
“驾——驾!”又听到他在远处的吆喝声,马儿拉着木犁又开始走起来。
所有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来了,并且不知为什么还那么确切、详尽。蓦地,我清醒
过来,从板床上坐起来,我记得,脸颊上还留有回忆时的浅笑。我又继续想了一会儿。
当时,从马列伊那儿回家后,我没有同任何人谈起过我的这次“险遇”,况且,这又算
得了什么险遇呢?那时,我很快就把马列伊忘了。后来同他偶尔相遇,我也从没有同他攀
谈,不论是关于狼的还是别的什么。而今相隔二十年后,在西伯利亚,我却突然想起了那次
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说,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觉地铭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
地不以我的意愿为转移地被记忆下来了,而一旦需要,它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我回忆起了一
个穷苦农奴温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画十字、点头的情景:“瞧你,小鬼,受惊了吧!”
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轻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颤动的嘴唇。当然,任何
人都能给小孩鼓励,但是,那单独相遇时所发生的事情却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亲生
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圣洁的爱怜眼光待我了。是谁叫他这么做呢?他是我家的农奴,而我
还是他的少爷,谁也不知道他给过我爱抚,也不会因此而赏赐他什么。他是不是很爱孩子
呢?这样的人是有的。我们是在荒郊野外单独相遇的,也许只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见。一
个粗野、不识字,而且无所期待、对自身自由也无所奢望的俄国农奴,他的心底却充满着文
明人类多么博大的感情,充满着多么细腻、近乎女性的温柔!请问,康斯坦丁·阿克萨科夫
①在谈到我国人民的高度教养时,他所指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吗?
①阿克萨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俄国历史学家,诗人。
我记得,我从床上下来环视四周后,我突然觉得,对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绝然不同的目
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愤懑须臾间神奇般地烟消云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详着迎面
而来的一张张面孔。这个被剃光头发、脸上留有印记的农夫喝醉了酒,在大声嘶哑地唱着醉
歌。他也许就是那个马列伊,因为我还未能看清他的内心深处。当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
—斯基,一个不幸的人!他的脑子里已经不可能有关于马列伊一类人的任何回忆,除了
“Jehaiscesbrigands!”那一句话外,对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看法。不,这些
波兰人所经受的苦难比我们多多了!
- Re: 感情上最喜欢《白痴》posted on 05/02/2008
玛雅的探险精神可佳。但浪漫主义的表达不行。
老陀我也读了一些,他的生平很奇特。卡玛很刻骨,罪与罚,就象俄
罗斯犯罪档案。我觉得他写书是有梯队的,或者自己服毒梦臆,别人
代书。个人觉得,中国的现实比俄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笔不够力
道,没有基督教文化的积蓄。。。
读多了老陀人也会发疯。我就疯过一回。不值!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