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是二十世纪后半期解构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也是哲学史上争议最大的人物之一。支持者认为他的理论有助于反对人类对理性的近乎偏执的崇拜,有助于打破形而上传统对真理、本体的僵化认识,有助于打破形形色色的压制差异和活力的权威和中心。反对者认为,既然德里达相信语言没有确定的意义,真理只是人的臆造,势必导致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笔者认为,德里达的理论确实充满了矛盾,也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但要更充分地把握它的要义,就必须把它置于二十世纪的历史语境乃至整个西方哲学传统来考察。

解构主义的出现与二十世纪人类在哲学、科学和社会领域发生的深刻变动密不可分。从哲学内部的发展看,从康德等人开始,就有从本体论转向的趋势。哲学家们越来越对人类把握宇宙本体的能力感到怀疑。康德虽然试图用先验的思维形式来弥合人的经验与物自身之间的鸿沟,但仍然充满了疑惑。十九世纪的哲学家对形而上问题更缺乏兴趣,占统治地位的是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和意志哲学。尼采重估一切价值和超善恶的姿态对传统哲学的冲击尤其剧烈。到了二十世纪,形而上问题几乎从哲学中消失。现象学将本体问题悬置起来,更多的哲学流派则受语言学转向的影响,探讨的领域已经转到语言本身。当发轫于索绪尔的现代语言观通过结构主义运动渗透到人文科学的方方面面,对结构的痴迷就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对真理的追寻。

解构主义脱胎于结构主义,它认为后者仍未摆脱传统的形而上学,因而有必要对后者进行扬弃。二十世纪物理学的突破也对人类思维产生了深刻影响。传统哲学是建立在一种“客观观察者”的假定前提基础上的,也即是假定有一个观察者(人的理性或者神)能够从世界外部“客观”地观察,这种观察活动不会对世界施加任何影响。哲学家们相信存在客观的、超时空的、确定的真理,正是由此而来的。量子力学的出现粉碎了这种虚拟的客观性。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表明,作为观测者的人或者仪器在观测对象的同时已经干预并改变了对象的存在状态,客观的测量是不存在的,主观和客观其实是不可分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概念上的区别。传统哲学还认为,宇宙是遵循拉普拉斯决定论的,因而从理论上讲可以一劳永逸地找到支配世界的原则或真理。量子力学和混沌理论否定了这一观念。在微观粒子领域,发挥作用的是概率决定论,每一次具体的结果都是不可预测的。混沌理论指出,很多系统对具有对初始条件的极端敏感性,初始条件的细微差异都将导致天壤之别的结果。另外,传统哲学把物质、时间和空间看成实体,但相对论却指出,时间和空间只是物质的属性,物质又等价于能量,所以,作为实体的物质不存在,相对论用“事件”代替了“物质”。总之,二十世纪物理学的基本走向就是关系取代了实体。德里达用无形的“踪迹”取代有形的“符号”,用“文本间性”打破了封闭的文本,与物理学的走向是一致的。

解构主义的兴起与二十世纪人类社会的巨变也有密切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浩劫,它产生了迷惘的一代,也让哲学家们从过去对人类理性的盲目乐观情绪中清醒过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的暴行所展示的冷酷理性、精密科技和野蛮兽性的结合更使人的尊严扫地,让人不得不对文明做出痛苦的反思。二战后一系列殖民帝国的解体,激发了人文领域对权威质疑的热潮。原子战争的阴影、环境危机、能源危机、民族冲突、宗教冲突又促使知识分子进一步反思人类文明的弊病。解构主义诞生于法国“五月风暴”前后,一方面反映了那个时代反抗权威的精神,一方面却又更为冷静地透视了两千年来的西方历史。所以,解构主义虽然是从语言和书写理论入手,却有着宏大的关怀视角和深刻的历史背景。它不是德里达闭门造车的产物,而是融会了西方哲学反形而上趋势的成果,集非理性主义思潮之大成。对德里达影响最大的先驱主要有尼采、索绪尔、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和拉康。从尼采那里,德里达继承了对传统哲学的批判精神和对酒神精神的推崇;从索绪尔那里,德里达批判地吸收了符号理论;从弗洛伊德那里,德里达吸收了无意识和心灵书写的理论;从海德格尔那里,德里达继承了对“无”的重视;从拉康那里,德里达接受了漂浮的能指和滑动的所指理论。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德里达发展了自己的思想。然而,解构主义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一种两难境地。德里达对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持批判态度,但他意识到,整个西方语言体系都被笼罩在形而上传统之下,任何用来反对这一传统的概念,都不可避免地要唤起它的幽灵。所以,他被迫采用一种偷天换日的策略,选取传统观念中最薄弱的环节,深入剖析,用形而上的论证方法揭示出形而上传统自相矛盾的地方,从而实现反传统的目的。由于解构主义反对体系化的哲学,所以始终避免正面立论,但是还是有一些基本的思想贯穿德里达的所有论述。德里达最基本的立场就是张扬自由与活力,反对秩序与僵化,强调多元化的差异,反对一元中心和二元对抗。更细致地讲,他的思想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对二元对立思维的颠覆。德里达的学说是从语言问题入手的。他指出,虽然建立在能指和所指基础上的索绪尔语言系统否定了语言作为负载真理工具的观念,却仍然没能走出传统思维,最重要的表现就是语音中心论。从柏拉图以来,西方就有贬低书写尊崇语音的传统,其理论依据就是语音与说话者的“在场”关系更易于实现语义的确定性。而德里达认为,即使在说话时语义也是不确定的,因为语言符号从本质上讲就是受指对象的“缺席”,而且根据拉康的阐释,语言的源头不在意识,而在人无法控制的无意识。另一方面,书写造成的语言符号与说话者的脱离不仅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因为它更有利于发挥语言自身的活力,使语言摆脱简单的表意功能,而成为一种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文本。这样,语音/书写的二元对立就被颠倒过来。在此之上,德里达更进一步抽象出“总书写”的概念,用它指代宇宙中自由创造、不断形成差异的力量,这样原来的二元对立就被彻底打破了。德里达用同样的策略颠覆了传统哲学中的一系列基本二元对立项,比如真理与现象、文化与自然等等。德里达揭示出,二元对抗的思维往往是对多元化的充满差异的世界的人为简化,是没有依据的。在颠覆二元对立思维的基础上,德里达进一步对一元中心的观念进行了批判。在传统哲学中,二元对立两项中的一项总是被尊崇,另一项总是被压制,比如稳定、中心、真理、本质总是人们所追求的,变动、边缘、异端、现象总是人们所排斥的。政治上的集权统治、宗教上的神学垄断、科学上的因循守旧都是以这种思维为基础的。德里达通过对传统的中心概念的分析否定了中心。在形而上哲学里,中心在结构之内,却不受结构的规则和变动影响;中心既然不受结构管辖,就应当视为在结构之外;中心既在结构之内,又在结构之外,这显然是矛盾的,唯一的解释是中心不存在。德里达指出,中心不是实体,只是临时性的功能。没有永恒的中心,只有中心的不断替换。这就为反对任何权威和僵化的体制、鼓励变革提供了理论基础。基于这样的认识,德里达同样反对把二元对立中处于弱势的项树为新的中心的做法,因为从根本上说,这是违背解构主义原则的。

从否定中心出发,德里达又否定了起源(或者终极)的观念。西方的传统哲学总是试图找到宇宙的最初动因和终极目的,德里达却认为,起源和终极观念都是形而上思维肯定“在场”、否定“缺席”,推崇“有”、否定“无”的心态的体现。他吸取了海德格尔思想中关于“无”的认识。德里达认为,宇宙既没有起源,也没有终结。如果一定要寻找起源,只能说它起源于“无”。从解构主义内在的需要来说,一旦承认宇宙起源于“有”,就又会堕入形而上的陷阱。德里达认为,宇宙的根本推动力是一种无始无终、无处不在的力量,这种力量造成差异的运动,但这种推动力本身却不具有本体性或实体性,换言之,它不是一种“东西”,没有任何语言、观念可以指代它。虽然德里达不得不用一些词(比如“延异”、“播撒”、“总书写”、“踪迹”)来表示它,但他一再声称,这些词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概念,甚至不是词。德里达对传统哲学最大的挑战是对真理观念的否定。他从语言分析入手,首先否定了文本意义的确定性。他的主要理由有以下几条。第一,语言的源头在无意识,写作是无意识的语言经过意识审核和变形而呈现出来的过程,作者不能控制语言,没有先在于文本的意义。第二,语言符号本身就是所指代事物的替代品,文本之内事物本身永远缺席。第三,能指到所指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能指的自由游戏无法消灭。第四,一个文本的语言总是包含了历史上和同时代其他作品和语言自身历史的踪迹,文本性和文本间性密不可分。这样,文本就没有内在的确定的意义,意义只是一种效果,或者说读者对文本的阐释。德里达进一步把整个世界看成文本,认为文本后面一无所有,也即是认为没有作为本体存在的真理,“真理”只是人对世界的不同阐释。这样,德里达的宇宙观就凸显出来。在这个宇宙里,只有文本一样的现象,没有超验的真理,差异无时无刻不在发挥作用,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是没有固定中心,没有固定的结构的,原有的结构不断被打破,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被消灭,它们都以被擦抹之后的痕迹状态继续遗留。语言永远无法把握这个宇宙,人永远只能对它做出阐释。这样一种宇宙观比起传统的形而上宇宙观来,也许是可怕的,但在另一方面看,却又是积极的。如果彻底接受解构主义的理论,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然而,这样做本身就是和解构主义原则相悖的。德里达曾指出,解构主义并不是要取代结构主义或者形而上传统,也取代不了。因此,对待解构主义的最好态度不是把它当作教条,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反观传统和人类文明的意识。解构主义反对权威,反对对理性的崇拜,反对二元对抗的狭隘思维,认为既然差异无处不在,就应该以多元的开放心态去容纳。在对待传统的问题上,解构主义也并非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种砸烂一切的学说。恰恰相反,解构主义相信传统是无法砸烂的,后人应该不断地用新的眼光去解读。而且,即使承认世界上没有真理,也并不妨碍每个人按照自己的阐释确定自己的理想。解构主义是一种“道”,一种世界观层次的认识,而不是一种“器”,一种操作的原则。所以,把解构主义作为文本分析策略的耶鲁学派最终走入了一条死胡同,而解构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却渗透到了很多自认为绕过了解构主义的思潮和流派里面,比如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岳飞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们对待解构主义,也应作如是观。


特别关注:德里达北大之行

时间——2001年9月4日上午9:30

地点:北京大学理科楼117

讲题:宽恕


时间——9月4日15:00 学者座谈

地点:北大哲学系

论题:现象学和解构(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解构之后,边缘话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