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中途 ,
我发现自己正在黑暗的森林。
——荷马
没有人告诉我
如何在黑森林里度过这个夜晚
——珏氏:《门•十四行》
不过我还有未了的承诺要实现,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
在我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
——罗伯特•弗洛斯特

朱珐

“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给你讲个故事,”他蹲在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上,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正在费力而专心地用剑鞘拨打不断向我打过来的树梢。林中小路早就象条毒蛇的尾巴,在草木间了无踪迹;而火把也已把蕴藏在油脂与木柴之中所有的火星都放上了天空。我偶尔抬头,可以看见漏进林中的几颗星星和半个月亮。我把剑鞘捏在右手手心里。能够感觉到,手心正顽固地怀念着火把的暖意呢,正如我顽固地怀念着王夫人。

但他拦在我和王夫人之间的思路中央,口音奇奇怪怪,“要不然——到了白天——我会变成——一只野猫。”他的眼睛好象是绿的,牙齿间露出尖利的白色光芒。

我马上回过神来,凝步不前,稍稍犹豫一下,反手把剑鞘别在了背后趁手的地方。没好气的:“朋友,人吓人,吓死人呀,”走了很长的路不免有些气短,我从山寺出来,跑这么远并不是为听一个怪诞故事的!

他从树枝上轻盈地跃下,他的个头不大。树叶在他头顶上方微微发出响动,扑簌簌地三四声。“在这里遇上我,你难道不好奇、不想知道我,一只野猫,为什么会口吐人言?”有什么东西真象是野猫尾巴似的,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一晃而过。这是一个什么把戏呀,我天性好奇。反手抽出长剑,调匀呼吸,把它象拐杖一样拄在地上,支撑身体的平衡。要处处小心,因为森林里的地面是松软的,树叶零落成尘,多少年来,成了肥沃的腐殖土。

“你太敏感了,”他蹲在草丛里,并没有马上站起身。记得王先生,我那位博学的剑术老师说过,各家各派大概总共有二十三种招式用以剑拄地起手,而几乎没有一种进攻是蹲在地上发动的。人蹲在地上既不易防守,也不易进攻——他是不是真的习惯于四肢着地——这是他所谓白天化作野猫的缘故么。

“我很忙,”我支吾着,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盖过了草丛里高高低低的虫鸣。我的确有事。远处,王夫人的闺中密友还亮着灯,等我凭着掌中剑去取那件信物呢。

我的剑锋利而长。它可以刺透苍蝇、刺透皮肤,以及人的心窝。它轻易就刺穿了地表那层层叠叠的陈年枯叶。这使我的身体稍稍前倾,那是一种待发的蓄势,也是一种重视和平等的姿态。平等是重要的,哪怕是面对你的敌人,不要居高临下,不要声色俱厉。可他却低声咆哮起来,头发上翘,象是两只犄角或者精灵的两只耳朵,事实上他的耳朵应该遮在长发下面,这是一种古典的发型,现在流行齐耳短发。他似乎是穿着一件薄薄的紧身毛裘——这倒是跟上了潮流——嗓音激动得有点嘶哑:“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就一会儿,朋友!”嗯,“同情心”是当下最新的时尚挂饰。王夫人常贴身戴在项间的,我知道,粉色的。

“我……呃……”,嗫嚅着,神思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倒退了一小步,同时打了个冷战。或许得把身子蜷起来才能抗得住这夜半的凉意,要是穿上王夫人昨天赠我的那件紧身毛裘出来就好了。我很缺乏处理类似事务的经验。

“其实我是王子,”他说。哦,王子?一种唿哨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着,在树木之间回荡。“别紧张,那仅仅是风。”他亮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周围的情形随着他的笑容一起明亮了好多。“你有着野猫般的敏感。”他说。是的,是夜风吹开了树枝和云层,林中泄了一地的月光。他的牙齿长得跟我一样整齐,这是受过良好教养的标志。他的眼睛是棕灰色的,我禁不住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有点痒。冲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位王子会不会跟王夫人的密友认识呢,或者跟王先生?我有点迷糊了。

“森林里整夜整夜的都是这种风声。我都听惯了。那个晚上,就站在那儿,那个路过的巫师下了毒咒,我就此变成了猫。”说话间他站了起来,指了指刚才栖身的树枝。他的身材不矮,哦,大概还比我高一头。“真是悲惨的经历!”这句话要么是阿谀要么是讽刺,我几乎要不礼貌地脱口而出,所幸嗓子突然痒起来,象是有鱼刺卡在那儿,是的,一股腥味——可是,我不记得晚餐有鱼,在山寺请王夫人吃的,分明是上好的斋席啊。

“巫师说,直到有一天当我遇上人,我才能重新开口说人话。”真是一个尊贵的王子么,他的嗓音很悦耳。在王子面前,我很自然地表现出卑小,长剑不由自主又往下刺了几寸。我蹲下身去,想向他表示乐意效劳,可喉咙里却只发出“呜呜呜”的几个不连续的音。遇上贵族,紧张也在所难免,但此时此刻我还是为自己的怯场感到羞愧。

柔和的月光。王子应该没有看清楚我的表情,如果他没长着猫眼的话。事实上他也没有猫耳朵,也没有猫尾巴。根据王子的表述,他要到夜晚和白天交界的时候才会化身为一只野猫,然后在白天和夜晚交界的时候再妆回王子。王子的身后挎着一把漂亮的佩刀,比挂我身后要漂亮得多。他把它解下来,托在手上。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在夜色中诡异地放着光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会害怕起来。

“如果那个人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巫师说,我身上的符咒就会被解除。不过,那个帮助我的人将为我做一点——”王子的语调越来越缓慢,他的身形却越显得高大。他掂量着那把装潢考究的王家佩刀,他身下的泥土正一抖一抖地颤动。我摁住颤抖的手,能够感觉到手中的长剑正在往更深的泥土里用力。

“牺牲。”王子说,“他会替代我继续承当那个巫师的诅咒!”说完他陡然拔刀。我猛地一惊,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竖了起来,甚至连同后腰上的剑鞘。在月光将雪白的刀刃照亮的刹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瘆人的叫声,轻巧地窜了开去。我觉得自己跳得很高,一下子上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长剑象利爪一样牢牢钉住了树皮。并且,我不得不诧异地注意到,它象是在扭曲、在缩短。

“当然你也一定会等到一个帮助你的人。到时候你将成为一位英俊的王子,跟我一样,”他的刀尖下垂。我低下头,惊怖地看见地上映出我再也无法见人的矮小影子:很清晰的影子,一对尖耳朵惕然而立。

“如果他听完你的故事的话。——当然,他一定会听的,跟你一样。”刀尖一抬,月光一闪。我绝望地发出更尖利的一声短啸。树叶在瑟瑟地往下掉。我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猱身向野草深处窜去。

只听得远处那位猫变的王子优雅地倚着树枝,结束了他的故事:

“因为你可以选择看与不看,但声音,却是你无法选择的。” 1


1 这是近年来上海公交车可视屏幕上的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