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战中国战俘的悲歌

巫宁坤

●编者按:旅美中国作家哈金继《等待》、《狂人》之后出版新着《战争垃圾》,被纽约时报书评誉为「完美的小说」。该书描写韩战中被俘的中国官兵及其遣返回国后的悲惨命运,是一部回忆录形式的长篇小说。(没有时间读好小说,读读好书评,也一样是享受,学渊评)


哈金去国二十年了,十五年来用英语写了许多诗集和小说。贯穿这些优秀作品的是作者热爱故土和受苦受难的同胞的情怀。曾获一九九九年美国「全国书籍奖」的长篇小说《等待》深情地为一代人无名的期待和幻灭谱写了一曲感人的挽歌。二○○二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狂人》为几代知识份子的受难发出椎心泣血的呐喊,呼应着鲁迅的杰作《狂人日记》。今年十月六日上市的英文新着《战争垃圾》的题材是鲜为人知的在韩战中被俘的中国官兵的悲惨命运。


用回忆录撰写的长篇小说

《战争垃圾》是用回忆录形式撰写的长篇小说。回忆录的作者俞元是当年从朝鲜遣返的一名战俘。一九四九年大陆「解放」,当时俞元是位于成都的黄埔军官学校政训班二年级学员。军校被人民解放军接管,全体在校的军官和学员被送入「西南军政大学」,接受思想改造一年。结业后,俞元被分配到驻防成都的一八○师任下级文职军官。他对自己的出路感到称心如意,因为上级已宣布该师将长驻成都,他既可就近照顾家住市内的寡母,又可在来年等未婚妻从四川师范学院舞蹈专业毕业后就结婚。


不料好景无长。一九五一年春节前,一八○师突然奉命移防,北上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其中不少是国军旧部。俞元身不由己,黯然告别寡母,未婚妻更是难舍难分。


部队经过短期训练,学习使用苏式武器,接受「美帝纸老虎一打就垮」的宣传教育。一八○师的番号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支部队,俞元也化名为「冯炎」。三月十七日黑夜,俞元随军寸步难行地从鸭绿江大桥上摸进了疮痍满目的异邦。部队训练不足,装备落伍,给养匮乏,经常枵腹徒步行军,盲目向前方推进,上有敌机轰炸扫射,下有强烈的炮火猛攻,死伤枕藉,遗尸遍野,为「人海战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溃败后打游击又得不到当地人民的支持。不消几个月,全师就伤亡过半,师长逃至北韩。幸存的五千余官兵陷入敌军包围,弹尽粮绝,束手就俘。


俞元左腿重伤,开始了他的战俘生涯,先在釜山战俘收容中心的医院接受治疗,然后从医院转移到釜山港外海巨济岛上庞大的战俘营。这里收容了八千名中国和北韩战俘,其中半数就是一八○师的官兵,包括师政委裴山在内。


国共双方的战俘争夺战

由于台湾国民党当局介入,动员战俘前往「自由中国」,从而展开了国共双方的战俘争夺战。反共份子公开下手残杀拒绝前往台湾的战俘,亲共份子竟然也暗中杀害了在被对方刑讯中暴露政委身份的自己人。俞元从此陷入了这场残酷斗争的旋涡。他并不热爱共产党,但是他热爱寡母和未婚妻,便表示愿意遣返中国。可是,面对来自反共份子的暴力和死亡的威胁,他又被迫表示愿意前往台湾。后来,临到甄别时他却改了口,于是被送到一个亲共遣返派控制的营地。这里的中共党员干部已建立了以裴政委为首的军事建制,发动群众和亲国民党势力进行斗争,希望尽多的战俘得以遣返。


作为旧军人,俞元深知自己不受党组织的信任,在学习会上受到批判。但他既想回归祖国,就必须向党组织靠拢,参加各种亲共反美活动。在北韩和中国战俘发动的几次声势浩大的反美斗争中,由于他懂英语,在党组织领导下担任翻译官,兢兢业业,逐渐得到领导的信任。一九五三年二月底,裴政委的亲信常明接到美军命令需前往釜山战俘收容中心办理「重新登记」,可能有去无回。裴政委惟恐失去亲信,便派俞元冒名顶替。替身的诡计被美军识破,俞元面临严惩的威胁,便坦白交代,再次表示愿去台湾,于是又回到反共亲国的营地,在这里也受到批斗。


抗美英雄回国后成为战争垃圾

怀着回家与母亲和未婚妻团圆的希望,在决定何去何从的最后关头,俞元又选择了遣返回国的行列。等待着他的却是另一种命运。一九五三年九月,两万二千名战俘当中,只有八千人遣返。他们以为自己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在战俘营里还继续和敌人进行顽强的斗争,一定会受到祖国的热烈欢迎。不料祖国却认定他们贪生怕死,叛党叛国,全部开除军籍,党员一律开除党籍,以儆效尤。「学习班」上,人人还必须坦白交代和检举揭发被俘期间所犯罪行,然后根据情节轻重和认罪态度好坏,或判刑劳改,或从轻发落,从此打入另册。「一失足成千古恨」,被战俘们视为党的化身的裴政委也不例外:


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级别最高的军官裴政委的遭遇也并不比我们大家强。换言之,他和我们都是共产党棋盘上的棋子,虽然裴制作了他自己的棋盘又把他的人放在上面,仿佛他玩的游戏和党玩的游戏是等同的。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小卒子,和我们当中任何人大同小异。他也是战争垃圾。


这时候俞元才获悉母亲已在一年前去世,未婚妻与「战争垃圾」断绝关系。难友常明的未婚妻也嫁给了他在北大的一个同班同学,本人连生活出路也没有,后来贫病交加,含恨去世。俞元还算幸运,受到宽大处理,一九五四年被分配到长春一所中学当英文教师,夹着尾巴做人,直到年老退休。他在中学任教两年后,和同事中一位品貌俱佳的女教师结了婚,家庭生活十分美满。后来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儿子毕业后又来美国深造,在美国成家立业。


主人公步步走向觉醒的历程

在不堪回首的历史背景上,哈金用真实细致的笔触刻划了小说主人公灵魂的受难,在身心饱受煎熬的同时,从天真的幻想一步步走向觉醒的历程。


俞元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经过出生入死的考验,在战俘营接受党的领导,自以为应当得到亲共派「组织」的信任。但是事与愿违,连他申请加入一个所谓「联合共产主义协会」的群众组织也遭到拒绝。他开始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


为什么我如此急切地寻求他们的认可?为什么为了加入那个组织而耿耿于怀?也许我害怕孤立,不得不依靠一个团体才感到安全。为什么我不能独来独往而不跟从任何他人?除了自己,一个人应当不依靠任何人。在反共派控制的营地,他同样感到孤立无援:你们这些人和共产党有什么区别?在哪里我才能置身于我真正的同志们当中?为什么我总是孤身一人?什么时候我才能在一个地方感到在自己家里一样?


继《等待》和《狂人》之后,哈金让《战争垃圾》的主人公,在另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经历了漫长的身心受难的等待,从而展示了一个善良的小人物灵魂深处的痛苦,悲哀和绝望。


哈金善于运用令人玩味的细节折射主人公经历中命运攸关的事件。俞元出征前夕,未婚妻要求和他同房,希望留下一个爱情的结晶。终宵缠绵之后,她拔下夹发的玉簪,掰成两半儿,把一半儿给他,作为永远相爱的信物。这半根玉簪伴随着俞元度过了战俘营中的日日夜夜,用温馨的记忆和美好的幻想抚慰他寂寞和痛苦的身心,鼓舞他力求生还的斗志。到头来,他的等待和梦想都是一场空,恩爱的信物成为一刀两断的象徵,俞元把贴身藏了三年的半根簪子寄还当年的未婚妻。


俞元到战俘营不久就被反共份子强制纹身,在下腹留下「反共」刺青,使他精神上受尽煎熬。回国以后,在「战俘遣返中心」听候处理期间,他终于请一位医生将「反共」字样改为「反美」。可是这个烙印刻骨铭心,战俘营的悲惨经历耿耿于怀,他非得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不可。退休后,七十三岁的老人来美探望儿子一家人,随身带来有关当年战俘生活的资料,用英文写下血泪斑斑的回忆录,终于完成了多年来的夙愿。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美国孙男孙女和他们的父母会读到这个回忆录,「这样他们才会感受到我腹部刺青的全部重负。」我们仿佛听到千百年前惨遭宫刑的司马迁的悲鸣。


圣经给主人公心灵的慰藉

哈金意味深长地给俞元在地狱般的战俘营的受难注入一线光明。他初到战俘营时,常去天主堂望主日弥撒,为美国神父翻译过赞美诗,并从他那里接受了一本英文《圣经》,而且时常独自阅读。他为此受过亲共份子的严厉批评,《圣经》被没收。但是他认识到他和神父的接触肯定唤醒了他心中的宗教情怀。后来,在冒名顶替去办理「重新登记」时,他又向美军索取了一本英汉对照的《圣经》,带回反共营地。这里大多数战俘整天下棋,赌博。俞元天天独自读《圣经》,特别是《旧约》中的《训道篇》,更加深了他对人生虚幻的感受,不再患得患失,而以自由的心灵面对未来。

《战争垃圾》首先是一部动人心弦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怵目惊心的历史。作者在书后的「作者题记」中写道:「这是一部虚构的作品,其中主要的人物都是虚构的。然而,许多事件和细节却是真实的。」为了确保历史的真实性,哈金参阅了二十三部有关韩战的中,英文著作。成千上万「最可爱的人」蜕变成「战争垃圾」,这是中国现代史一个不能被遗忘的重要组成部分。「保家卫国」不过是一场为时三年的局部战争,但是「一沙一世界」,哈金为沦落异邦的万千中国战俘谱写的悲歌它何尝不是神州大地上亿万中华儿女「风雨苍黄五十年」的家国之痛。

巫宁坤:中国资深英语专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