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主人恩赐给奴吏最后的礼物(上)
--关于一首著名诗歌的思考
刘自立(北京)
过去,现在,未来,是人们把握时序的一种看法。古今中外不乏其说,只是看法,角度,内涵殊多不同。我们在此引用那些最为著名的语录,作为这篇小文的开场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陈子昂
自古兴亡寻常事,如此兴亡有几回。 --陈寅恪
从未来走向过去。存在先于本质。 --萨特
等待戈多…… --贝克特
人是唯一知其会死而要活下来的动物。 --海德格尔
未来是主人恩赐给奴吏的最后的礼物。 --西谚
你知道魔鬼在地狱里是怎样折磨灵魂的吗?……他让他们等待着。
--荣格
常常使一个国家变成地狱的,正好是人们试图把国家变成天堂的东西。
--荷尔德林
试看未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李大钊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毛泽东
望三门三门开……无限青春向未来。 --贺敬之
相信未来! --郭路生
以上所引各色人等的箴言名句,并非做文抄公,而是籍此说明,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些怎样的时间观。
人们只要将上面的文字略微加以思索与品味,就不难发现,我们的老祖宗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并非一种线性顺势的时间观或时序观。这种时间观有一个明确的特怔,就是向后看!也就是说,这类哲学观念具备历史感,具备回顾的特怔。因为,从未听到有哪一位中国古代的思想大师或文人学士说过向前看,相信未来,这一类主张。究其内因,是中国人大的哲学思想范畴中,不存在这一种从过去跨越现在,径直走向未来的思维方式。陈子昂之怆然泪下,是因为他站在一个大悲恫的“现在”;他对于人生与世界的感怀,是维系在他一发感叹的此时此刻。而逝水如斯的感叹,亦有同一音调与色彩。因为,孔圣人是基于现在时,而得出他的对时间之流水消逝的判断的。许多中国古代的哲理名言和诗词歌赋里,也不乏这类时间观之表达--
如庄子的“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始终无故。”说的是时间的无始无终;此言既有其客观性,又有其主观性。
又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汤履)说的是新的起点在现在,注重今天的做业。
再如,“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说的是此时此刻。诗人对于他眼中那个以后变为永恒之黄昏的感触,完全来自“那一天”的傍晚。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的也是这类现在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是。
中国人的天人合一的世界观,把时间和时序,看作是与人的感觉以及生命一并存在而存在的主观体验。这里没有什麽可以超越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客观时空间。时间的运行,有着他必要的参照系。
一如在伟大的爱因斯坦的时间观里,也同样不存在绝对抽象的时空。一切,都是相对的。有着时间运行所必要的场。物理学革命带给人们的最大启示,莫过于此。同理,在任何人文科学的领域中,也同样不存在极度抽象的时空观。每一种对待时间与时序的观感,无不带有时代的痕迹。这是我们进行关于时间观之论述的基本前提。从刚才我们引用的所有伟大,抑或并不那麽伟大的文本中,可以证明这个判断。进而言之,无论在哲学中决定论的领域,还是在意志论的领域,时间的存在,都不是常识领域中的时间。因为如果人们谈论的是日常起居中的时间,那麽,批评的指向,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换言之,在东西方的时间观里,由人的意向,甚至人的意志带出的时间,和那种一成不变的古典时间观,也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作为客体的时间的存在,已日益受到来自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古往今来的人们的挑战和质疑。
西方哲学家眼中的客观时间与客观时序的瓦解,是西方近现代哲学和科学的一大成就。也就是说,西方哲学中,把时空看作客观存在的理论,只属于源起自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式的所谓自然哲学家的领域。西方哲学在经历了从客体哲学向主体哲学的近现代转变后,其时间观,也随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一转变的特征是,人们把基督教线性思维的性征,改变为尘世的时间观。上帝的存在,在这一致命的改变中,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在这样一个改变中,人们不但可以不经过神职人员和上帝取得沟通,还可以自己创造一个上帝。如果他认为上帝已经死亡,抑或他认为旧上帝不行了,那麽,他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上帝。比如法国女作家M·杜拉,就是这样说法的。于是,人们在这一历史性的转变中,同时也就更改了基督教线性思维的轨迹。人们不再把天堂看作是他们相信未来的寄托,和时叙中的未来,他们要麽提出“要大地,不要天堂”(马勒语)的呼声,要麽径自在今天就“走向”天堂,而不是等到未来。
这种弃未来于现在的非线性时间观,同样体现在他们的美学思维当中。在这一方面,作为西方诗歌中的时间观,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以来,与中国人的时间观不乏殊道同归之特点。比如说T·S·艾略特的诗歌美学,就倡导这样一种时间观.。
可悲的是,当西方人已然警觉到他们的线性时间观的诸多病痹的时侯,一种被改装的线性时间观,却堂而皇之地渗入我们中国人的土地。在上世纪初,已被西方一部分有识之士看作是非良性化的相信未来的说教,缘其政治经济的严重危机,而为新的未来派人士,以及在当时已然大行其道的社会主义运动所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一改头换面的线性思维哲学,在表面上,归避了西方启蒙学派的反宗教意识,却在实质上,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重又引进了一个改头换面的上帝。这个上帝,就是老马的理想乌托邦。当“武装的先知”如托落茨基和列宁,把这一乌托邦转变为十月革命后,中国的情况随之发生了变化。而万变之中,相信未来的理想主义,的确是横刀立马,站在了中国人的面前。于是,中国人的政治思维与美学思维遂出现相信未来的症兆。
上个世纪初,西学,西教东渐,比如,马相伯,严复等人,将西方的大量具备线性时间观的哲学思想如进化论等引入中国。由于中国当时的艰难处境,以靠中学救国的方略与思潮,只能被规定在“中学为体”这样一个所谓“会通派”框架里。而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实践上,西方人摒弃大地,转向天堂的前现代哲学与宗教思潮,在当时积弱极深的中国,不能不产生巨大的引力场。这里发生的事情,和世间一切事情一样,具有十分复杂的性状。单言西方之思潮,也是一方面,人们一如既往地相信上帝;另一方面,又有人说上帝已死。以至到了三十年代中叶,奥地利哲学家哈耶克,曾在他的名著《通向奴役的道路》一书中,为我们--读到此著已是六十年代末了--描述了英美自由主义者们,是如何与德国的社会主义思潮相互对立与相互攻击的情景。(令人好奇的是,诗人E·庞德,在信奉了一阵列宁和十月革命之后,转而追随莫索里尼。他在罗马,用英语大肆攻击自由主义和同盟国。哈耶克在他的书中,用一条注释提到此事。)以至在当时的欧洲,人们将自由主义看作过时的思维。
而在那时传到我们这块大地上的思想,也呈现十分复杂的局面。人们在传统哲学里看不到的,带有西方意义上的天堂,必竟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开始呈现他的所谓的曙光。进而言之,这样一种曙光,还被当时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而轰为红色。也就是说,西方的未来派的理想,在当时的中国,一旦被包装成为一种列宁主义的未来,其号招力遂之巨增。固然,他不同于西方正统意义上的哲学与宗教,但是,中国人摒弃自身的文化底蕴,转向西方意义的未来,西方意义上的乌托邦,西方意义上的红色理想,必竟成为事实。虽然,在看到这一惨列的趋势与倾向后,刚刚所说,以吴宓等人所代表的所谓保守派人士,在五·四刚刚过去不到一年的时侯,就已发出反对的呼声。王国维自沉于现代思潮大兴的北京城的昆明湖,而梅光迪等人,以反对新诗为籍口,极力抗争于新文化运动,以捍卫传统文化。可是,中国人并不能理解他们的言行。人们在“好得很”的乱动当中,寻天遥看,坐地日行,一股脑滑将下去!而正是在那个时代,出现了前述所引,中国布尔什维克的“伟大”预言。李大钊的诗句比郭路生早半个世纪出现。那是中国人首次喊出“相信未来”。
马克思风格的“相信未来”,是以否定全部现存秩序为前提的。这一未来,必须以颠覆和摧毁所有的现在甚至过去,为其奋斗目标(这和以后,比如德里达等人,对于马克思的诠释有很大出入;也不符和德里达本人兼容并包的二元论倾向。)而这一否定过去和现在的大革命,在苏联,在文革的中国,确实是做到了对于那种诚诺的言必行,行必果。尤其在文革期间,对于过去的否定,用毛的话来讲,是比秦始皇还要澈底的灭绝传统和传统文化;是比斯大林还要澈底地毁灭知识和知识分子(在此,我想引用一海外学者的提法,知识“分子”,不应是什麽“分子”,而应称其为“知识人”!)
一
固然,毛主席说过,看一个人的过去,就知道他的今天,看他的今天,就知道他的未来。这一看法有其道理。这是一种通常的因果论时序观。带有很深的决定论色彩。也就是一般人们所谓,前为因,后为果的逻辑推论。然而,这种看法也有明显的缺陷。一个人的过去,不一定总是一成不变地向着他的现在和未来转变。毛本人在文革中犯有严重错误,是人们,包括他的党内高级干部,也料之不及的。于是,人们可以说,看一个人的过去,如果仅仅停留在一个一成不变的状态中,那麽,这个过去,和某一种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发生任何关系。要想使上述三者产生一种非形而上学的关系,人们只好更改这一通常的推论。在另一方面,毛是主张取得政权,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他的未来,在他的现在时中,已被改变。他的新一轮的未来,是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样一来,所谓的未来,已经改变为基于现在意义上的未来;他心目中的未来,已被推进到一方新的地平线。
有趣的是,无论是毛,还是列宁,他们的晚年,都萌升了对于他们已经制造的未来的极大疑惧。列宁在他允许马尔托夫等反对派出境时;毛在其认可的,写给江青的一封信里,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他们对于他们业已制造的未来的自我怀疑,和某种程度的自我否定。连老马,当他在晚年发现了俄国的大量经济材料以后,也为他无力撰写资本论第四卷而焦虑。因为他知道,抑或他相信修正主义者们,正是以他的社会主义不能在一国取得胜利而大作文章;更不要说伯恩斯坦居然在一次议会选举中,看到德国的铁腕人俾斯迈被选下了台。一种非革命的,非未来主义的人类前景,已通过民主的方式出现在世接舞台上。也就是说,人们通过每一次“现在”的选择,改变自身命运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而通过革命的未来而期许给人们的礼物,已经变得不那麽绝对吸引人了。当然,在另一方面,列宁的十月革命,在那个时期取得了他的成功。然而列宁的未来,是如何被斯大林实现的呢?是不是像托洛茨基所说,是因为斯大林背判了列宁主义呢?(这当然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
否定全部现存秩序的未来主义,在他的无情的对于现在,对于今天的否定和镇压中,的确使事情变得无比残忍。基于从现在走向未来这一判断,所有有碍于这一过程的敌对势力必须清除,于是,和基督教早期的大规模镇压一样,布尔什维克对于他的屠杀和逮捕的最好籍口是,敌人妨碍了走向未来的进程。按照英国哲学家伯林的论述,为了给未来预设一个美好的绝对值,并让人们绝对服从这个绝对值,人世间一切坏事,都因其有一个绝对的未来,一个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无端信赖的未来,而取得其合理性和合法性。人们在斯大林时代和文革中的日子里,不是对这样的一种局面几近容忍,和几近习以为常了吗!有学者认为文革是中国人的国耻。此言不差。非但是国耻,还是一种人耻。因为不是有人在奥斯维新的时代,仍在大喊“相信未来”吗!
其实,未来是没有的,他不过隐藏在无限度过渡的现在当中。当人们一旦步入未来,实际上,他已跨入一个新的现在。一如人们走到边缘,他实际上已经离开了边缘,因为,未来,只不过是存留在人心中的一种虚枉,一种荒诞。人世间,只具备对于每一个人的有限度人生的现在。无穷无尽的此时此刻的今天。我们不可以在抽取今天的努力中看到未来;而是只能在正视今天的努力中,沿续实际上属于今天的未来。任何对于今天无所做为的人生,都注定没有任何未来。
而在那首《相信未来》的诗作里,人们很难发现诗人的今天意识;他的为未来做出选择的主动感和人格体味。他的内涵除了极尽其类似跨掉一代的哀鸣绝唱以外,人们只能发现一个小孩子的极度有限的颓丧和不可理喻的妄想。他的诗歌血液中,还是流趟着他的前辈革命者的虚伪透顶的理想主义。人们看到,一方面是他的对与现在的一片不抵抗态度;是他的鲜花,美女,烟酒和痴情;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世界革命,红八月,和红卫兵的鞭子。于是乎人们不能不痛苦地想到,一个极端的革命狂,和一个中国垮掉一代的畸形儿,在他的语焉不详的诗作里呈现的,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的,文革中人的分裂与悲哀。他的命运,注定没有未来。而他的现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尝试用红色与灰色,来为这一诗作定调。他的无意识的选择,使他最终面对一个左右都不属于他的世界。除了围绕在这个精神崩溃者周围的那些带有悲天悯人之气质的,他的同样是畸形的鼓吹者,以及没有任何辨析能力的年轻人以外,我们看不到任何具备诗歌意义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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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议报》第1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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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 未来是主人恩赐给奴吏最后的礼物(上)posted on 11/09/2004
这一篇写得很晓畅,读得晓畅,等着读下章。
有一句话说:马克思=基督教+科学,不知有否根据?
我中学时很喜欢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现在呢,我更喜欢庄
子和陶潜明。
谢谢自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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