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晓波

简介
  



自由抑或奴役--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大法官》

  多尔戈鲁基询问韦尔西洛夫什么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时,韦尔西洛夫回答道:把石头变成面包,这就是最伟大的思想。

  --《少年》

  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是其扛鼎之作《卡拉马左夫兄弟》中的一节。从表面上看,这个寓言和整部小说的之间的关系并不大,甚至可以独立出来成为一篇独立的小说。可实际上,这个寓言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创作的同心圆之圆心,几乎他以前著作中所反映的主题在这里都以更强有力的方式重现,而且新的、更为复杂的思想也在这个寓言中反复出现。由于这篇寓言思想的高密度性,一般研究者皆视其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之核心。这个寓言的深度不下于后来白银时代那些大哲学家的哲学著作。我不想把这篇寓言的所有思想都归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更没有证据证明这些思想就是他本人的思想--尽管他在《作家日记》中发表了一些极其愚蠢的言论。在下文的分析当中,我只把它所包容的思想当成是宗教大法官的思想来加以讨论。我还必须担当一种风险,那就是以愚蠢的办法来支解这个完整的寓言,但我实在想出更高明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如此艰深的寓言,这已经不是小说意义上的寓言,这是一个迷。鲁迅先生曾有言在《红楼梦》中,"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同样,《在宗教大法官》中,自由主义者看见反动,政治家看见策略,哲学家看见精深,东正教徒看见愤怒......。每一个立场、见解不一的人对这个寓言的解释差异万端,参与这个寓言的解释是件冒险的事,但我若不做解释,这篇论文的前面部分则一无可取之处。

  故事的发生的地是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塞维利亚,"那时正值宗教裁判雷厉风行,国内每天都有火堆为高扬上帝的容光而熊熊燃烧"[1],这是近代文明曙光照耀之前,欧洲中世纪宗教黑暗最为残酷的时代。他--基督·耶酥再一次来临这个充满了痛苦、不幸的世界。塞维利亚那些最为疾苦的民众立刻认出了这个亲切的形象,"究竟为什么大家都认出了他。民众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他涌去,把他包围住,跟随着他,四周的人愈聚愈多。"[2]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本色的温暖之中兼夹灰暗的笔调,仿佛如实地为我们描绘了这幅基督远去15个世纪之后重新来临人世的画面。这一形象延续了《新约》中的那个温和、良善、爱民如子的基督形象,并且又一次出现在一个我们在他的小说中如此熟悉的场合,一边是处于深渊边上的罪人与不幸者,另一边是仁爱、温良的上帝,并且这个上帝的形象总是如此地孤单与茕茕孑立。我们完全可以把《白痴》看成是这个故事的寓言,梅思金公爵,一个善良的笨蛋、天真的傻瓜从遥远的瑞士,穿着土气的衣服,怀着一颗慈爱的心来到这片他已远离多年的故土,可他的故土之上已不再是那些顺从上帝的羔羊了。他的故乡--俄罗斯的土地上的一切事情都在远离上帝的法则,梅思金看见了金钱的奴役之下道德的崩溃、为妒忌所毒害的心灵中的邪恶、庸俗无聊的小市民、为情欲所困扰的愚盲、反对上帝的无神论者......在这群已然堕入深渊的民众之中,梅思金公爵纯善的心无法救助可怜的盲众。围绕他,或是围绕他人之间的一场场变故不断展开。终于,他最期望挽救的那位女主角在娜斯塔西雅死罗果金的妒忌之下。公爵的癫痫又一次发作,他又被送往那个遥远的瑞士。这个长篇的主角的形象在作家所有作品中显得异常单薄,但却同样产生了强劲的艺术魅力。陀思妥耶夫斯基挚爱《堂·吉诃德》,假如把《堂·吉诃德》作为一个多少带有一些浪漫成分在内的小说的话,那么这个小说在主题上已不再浪漫--或许在情节上的偶然性之中难免透露出一丝哥特式小说的气息,他延续的还是作家一贯的残酷性。凶杀、死亡、自裁、癫痫,所有作家小说中最为残酷的画面在这里一一展现,使这部原本或许是模仿《福音书》的小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悲剧。

  作家热中于这个主题,热中于让他的上帝不断来到世间被考问,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达到了最高峰。在这,基督的出场比梅思金公爵荣耀多了:

  "爱的太阳在他心中燃烧,光明、智慧和力量的清辉从他眼中流出,洒向民众,以对等的爱震撼他们的心。他向民众伸出双手,为他们祝福,通过接触他们的身体,甚至只要接触他们的衣服便产生治病救人的神效"。[3]

  基督救助了一个自幼双目失聪的老人,使他得以见到基督的形象;一个已经安卧在鲜花之中的小女孩也在基督的救助之下死而复生。人群中发出了欢呼,"是他,是他"。可怜的人们在经过了漫长的十五个世纪的等待后,终于等来了他。这段洋溢着《圣经》末日论情绪的文字必须是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从小生活在基督教的熏陶之下的小说家才能描摹的。

  这时候,宗教的权威、年近九旬的宗教大法官出现了。他曾经是基督最坚定的信仰者,忍饥挨饿,在光秃秃的旷野之中苦熬了数十年,靠吃蝗虫和草根为生,为了自由和对自由的爱,他做出了悲壮的牺牲。但现在,他已不再是旷野中的先知了,他接受了魔鬼的劝告,积极在尘世中对基督的方案进行修正。他的权威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只需伸一下手指,那些驯顺的民众便让开了道,卫兵便把基督带走了,投进大牢。

  漫长、炎热的白天过去了。在一片漆黑之中,宗教大法官一个人来到监狱。他早已认出了他就是基督,他来到基督面前,是要把他淤积在胸90年的的话当着基督的面全说出来。他开始向重又现身的基督进行讨伐:

  "你有没有权利向我们透露你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秘密,哪怕只透露一个?不,你没有权利;你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不得再做补充,不得剥夺人们的自由,当年你还在人世时曾竭力捍卫这种自由。不论你带来什么新的消息,都将侵犯人们的信仰自由,因为此信息将被视为奇迹,而人们的信仰自由你在一千五百年前就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当初你自己经常这样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人。'现在你看到了这些'自由的人'。"[4]

  宗教大法官把那些在广场上放火焚烧异教徒、恭顺地俯伏在他脚下人的人称之为"自由"的人,并且宣称现在的"自由"已经是永恒的自由,不再需要补充了。即使是基督再一次临世,也毫无权利再一次宣告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秘密。他补充说:

   "我们曾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我们终于彻底地解决了这件事,以你的名义。我们为这自由折腾了十五个世纪,但现在解决了,解决得很可靠。你不信解决得很可靠?......如今,正是现在而不是过去,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他们有充分的自由,其实是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乖乖地放到我们的脚边。但是这是我们努力的结果,而你所希望的是这样的自由吗?"[5]

  这是宗教大法官反驳上帝的初始,也包含了作家本人对天主教的憎恨成分在内。在理解这一思想的时候,作家本人的东正教背景和博大的历史知识是不能放弃的,这是对整个天主教会的历史性的回顾。接下去,真正的较量开始了。宗教大法官根据《圣经》中基督在旷野中受魔鬼诱惑的寓言对基督考问。[6]

  他对基督在旷野中不接受魔鬼的第一个诱惑反驳如下:

   "你自己来判断究竟谁更正确;是你还是当初向你提问的那位?回忆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是原话,但意思是:'不想走进世界,但是两手空空,只有一项自由的许诺,而人们由于头脑简单和胡作非为的天性,对之根本无法想象而且怕得要命,--因为对于人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比自由更无法忍受了! [7]这赤日炎炎的不毛旷野上的这些石头你瞧见了没有?你要是把它们变成面包,人类便会愤怒像感激而驯服的羊群跟着你跑,尽管老是提心吊胆,生怕你把头缩回去,他们的面包也没有了。'但你不愿使人失去自由,于是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你心想,如果顺从是用面包买来的,这哪里谈得上什么自由?你不以为然,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你可知晓,就是为了地上的这点面包,地上的精灵将要起来反抗你,和你斗,打败你,那时所有的人将跟着他跑,并且高喊:'谁能与这野兽相比?你从天上给我们去来了火!'你可知晓,再过几个世纪,人类将通过贤哲和学者之口宣称并无罪恶,于是也就没有罪过,只有饥饿的。'衣食足然后知廉耻!'--他们将举起写着这样字样的旗帜来反抗你,你的殿堂也将毁于这条口号。在它的废墟上将矗立新的建筑物,可怕的巴比伦塔将重新拔地而起,尽管这一座也和以前的一样不会完工,但是你本来毕竟可以避免建造这座新塔,从而把人们的苦难缩短一千年,因为人们为了造塔白白折腾了一千年后,还是要回到我们这里来![8]他们又将在我们藏身的地下墓穴里寻找(因为我们又将遭受迫害、受折磨),找到我们这些人后向我们喊叫:'给我们面包吧,因为答应从天上为我们取火的那些人没有给我们火。'于是我们将把他们的塔完工,因为只有管饭的人才能完工,而只有我们能以你的名义,其实是撒谎。[9]没有我们,他们永远吃不到饱饭,绝对吃不饱!只要他们是自由的,那么任何科学都不可能给他们面包,最后他们还是会把面包放到我们脚边,对我们说:'宁可让你们奴役我们,只要让我们吃饱。'他们自己终于会明白,每个人都有充分的自由,又有管够的地上面包,这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永远不懂如何分配!他们还将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自由,因为反叛这势单力薄、劣性难改,成不了气候。[10]你许诺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说一遍,在永远不学好、永远不感恩的孱弱人种眼里,那种面包怎能和地上的相比?即使为了天国的面包跟你都的有几千、几万,可是有几百万、几千万不会为了天国的面包而舍弃地上的面包的人又将如何?莫非你只看重那几万伟人和强者,而那几百万多如沙海、但是爱你的弱者就活该倒霉,为伟人和强者做陪衬?他们是顽劣成性的反叛者,但最终也会变得俯首帖耳的。他们将对我们叹服不已,将把我们视为上帝,因为到头来他们会觉得做自由人实在太可怕,而我们成了他们的头领,居然同意忍受自由并统治他们。我们又可以欺骗他们,因为他们再也不准你来了。这种欺骗将是我们痛苦的根由,因为我们必须撒谎。"[11]

  这是宗教大法官对旷野中的第一个诱惑所做的解释,这些过于宗教性的语言必须翻译成非宗教性语言加以解释。宗教大法官认为人乃是卑劣、脆弱、内在分裂的存在,上帝赋予其自由高估了人性(不妨插上一句,在中世纪天主教的经典作家中,一般认为人性是饱满、温良的可造之物。)。因而在面包与自由之间,人选择的还将是地上的面包,即使有少许伟人、坚贞不屈者跟着基督的天上的"面包而去",多数则宁愿固守这地上的面包,并将以面包的名义和基督的自由进行抗争,并最终摧毁基督的殿堂,建立新的巴比伦。但这并不是结束,新的巴比伦的建立还是不能很好地解决面包这个问题,因为他的基础是自由而不是放弃自由,宗教大法官认为必须要在放弃自由的前提之下来构建一个社会,让极少一部分人担当承受自由的痛苦,进而使人类生活在一个能够拥有面包的社会。必须指出的是,这一构想的前提还是人性的断裂、非聚合性。近代心理学也发现了人身上存在一个内在的"地下室",人是分裂为意识和潜意识的存在物,意识和潜意识是人类精神中的一对矛盾的存在,人性确不如某些性善论者所言,乃生而良善,后因环境之苛虐而致使其扭曲。当然,不能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来看待,晚年他曾这样解释过他的现实主义:"在完全采用现实主义的条件下发现人身上的人......人们称我是心理学家,这是不对的,我只是更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心灵的全部隐秘"。[12]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小说的结尾部分,我们也看到了对心理学丝丝入扣的分析的辛辣嘲讽。只有换到另一种角度,才能看清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思想的来源。基督教关于创世纪传说中先祖偷吃识善恶树之果,人因而成为堕落的存在,这是恶的根源,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于这一思想,却又似是而非。这里出现的已不是善恶的起源问题,而是自由与上帝的造物之间的关系问题。"自由"成了一种恶的属性,是人性中的恶,所以应当以克服自由。这里要否定的是否还是启蒙理性的那个自由呢?--绝非如此,这个命题更需要向前推广。这个寓言的背景虽然是16世纪,可本身所表达的却绝非是十六世纪的思想,在这一命题之中,即带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又有他一贯的反理性倾向。在《罪与罚》之中,曾出现过一个看似十分可笑的鞭身教徒,甘愿承当杀人罪名而去受苦,只是这个角色昙花一现,我们或许早已忘记了。这个异教徒完全不需要自由而渴望苦难,在苦难中得到上帝--这也就是宗教大法官所说的伟人和勇士。"自由"成了一种必须克服的恶这一思想第一次正面表达却是在这里完成的。"自由"在宗教大法官的理念之中,是内在于人的恶属性,必然要走向毫无约束的反自由,因而宗教大法官以面包的名义排斥自由。在个人之中无正义,那么必然要以社会正义的名义来剥夺个人自由。这个思想将为把社会正义放在首位社会学家所接纳,而全然无须再顾及对个体生命的伤害。这一观念的雏形在《群魔》中,希加缪夫早有所表达[13]。把社会的价值高置于个体价值之上,这是宗教大法官对第一个诱惑解释的核心思想所在。这一观念在一般对基督教的责难之中确实是无可反驳的,这个无可反驳的命题还是围绕创世传说展开,识善恶便是"自由"之始,因而成了堕落之源。被造物之"自由"本于上帝,而现在 "自由"又成了苦难的根源[14]。宗教大法官提出了一种设想,那就是剥夺人的自由,以完全权威的建制来取代"自由"前景,这无疑是对伊万的辩证法的回答。接下去,宗教大法官开始阐述他的世界末日观:

  "旷野中的第一个问题的意思便是如此,而你为了被你看得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也就是这个。其实这个问题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一大秘密。如果接受'面包',你就满足了人们亘古以来的普遍需求,包括个别人和全人类的需求--这该"向谁顶礼膜拜"呢?人们最坚持不懈而又劳神费心的努力,莫过于身为自由人便忙着寻找该对之顶礼膜拜的那个人。但人们寻找的崇拜对象必须是无可争议的、人人都会立即同意对之顶礼膜拜的。因为那些可怜的人关心的不仅仅是找到自己或别人崇拜的对象,而且要找到能让人人都信仰、人人都崇拜的对象,一定得大家一起来。这种共同的崇拜的需要乃是人们--无论是个别人还是全人类--亘古以来最主要的苦恼。为了共同崇拜,人们自相残杀。他们创造了各自的上帝,便互相挑战:"把你们的上帝扔掉,来崇拜我们的,否则你们和你们的上帝都得死!"直至世界末日都将如此,甚至到上帝统统从世间消失以后依然如此,因为那时还会向偶像下跪。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人类本性的这一基本秘密,但你拒绝了交给你的旗帜,能使所有人毫无争议地跪倒在你的面前,那就是--地上面包的旗帜;而你为了自由和天国的面包拒绝了。" [15]

  这一阐释本于前一论点,既"自由"的恶的属性和人性的卑劣渺小、需要偶像崇拜的特性。"偶像"并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人心灵的软弱造成的,而人所需要的就是偶像崇拜。并且,为了共同的崇拜,将流血牺牲,直至人类归于一个偶像。宗教大法官下面所说的话将是对前一命题的阐述:

   "再看看你接着又干了些什么。一切又都是为了自由!我告诉你,人最伤脑筋的是找到那个对象,以便尽快把这个可怜发人生下来就有的自由交给他。但只有能让人们的良心得到安宁的哪个人才能掌握人们的自由。和面包一起提供给你的是无可争议的旗帜;你给人们面包,他们就向你跪倒,因为最无可争议的东西莫过于面包。但是除了你,如果有别人也掌握了他们的良心,--噢,那时他们会扔掉你的面包,跟着迷惑住他们良心的人走。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的存在的秘密并不仅仅在于活着,而是在于为什么活着。如果不能认准自己为什么活着,人就不愿意活,与其留在世上,不如毁灭自己,哪怕他周围尽是面包。话是不错,但结果怎样呢?你非但没有掌握人们的自由,反而扩大了他们的自由!莫非你忘了,对人来说,安宁甚至死亡比在认识善恶方面的自由选择更可贵。最能吸引人的莫过于让他们的良心得到自由,但最折磨人的也莫过于此。你没有提供坚实的基础让人的良心彻底得到安宁,相反,你所选择的总是不正常、不正确、费猜测的做法,总是人们力所不能及的,因而你的做法看起来好象根本不是出于对他们的爱,--而事实上这人是谁?是来为我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你非但没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扩大了自由,以自由的苦楚搅得人的心灵王国永远不得安宁。你指望得到人们自由的爱,要人们被你吸引和俘虏后自由地跟着你走。人们今后必须用自由的心取代古老的法则,自行判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的形象仅仅在前面给他们指引方向。然而,如果人们受到选择自由的压迫,不堪承受如此可怕的重负,他们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甚至对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提出异议,--这一层你难道不曾想到?他们最终会高呼你不代表真理,因为你给他们留下了这么多烦心的事和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做法使他们陷入更大的惶惑和痛苦。由此可见,是你自己为毁坏自己的王国挖了墙角,在这件事上怨不得任何人。"[16]

  这一席铿锵有力的对上帝的责难所表达的还是伊万的愤恨,不过,这是理论层面、也是更加完善的表述!上帝的存在为人的存在提供了意义,人不再为了生命的虚无而痛苦,同时,上帝所赋予人的自由却让无力的人背负承受的苦难。这一悖论如何解决?那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但这三种力量都已被基督所抛弃:

   "有三种力量--世上仅有的三种力量--能彻底征服这些孱弱的反叛者的良心,为他们造福。这三种力量是:奇迹、秘密和权威。你把这三者一概加以拒绝,并且以身作责这样做了。当时那可怕而又绝顶聪明的精灵把你带到殿顶上,对你说:'你若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说,天时会用手托着,免得你跳下去碰在石头上,那时你将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也将证明,你和你父亲的信仰有多么伟大。'但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不为所惑,没有跳下去。哦,你的行为当然象上帝一样正气凛然,但人们--这个孱弱的反叛族类--他们都是上帝吗?喔,你当时明白,只要跨一步,只要纵身望下一跳,那你就等于立刻向上帝发起挑战,你就丧失了对上帝的全部信仰,你会在你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试探你的那个聪明的精灵便会乐不可支。但是,我再说一遍,有多少人象你这样?难道你真的能设想--哪怕只是一闪念--人们顶得住这样的诱惑?人的本性岂会拒绝奇迹,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在最根本的问题上面临痛苦抉择的可怕时刻,岂会仅仅听从由心的裁决?噢,你知道你的丰功伟绩将永垂经书,传之弥久,播之弥远;你希望人们以你为榜样,无须奇迹也能与上帝同在。但你不知道,人一旦否定了奇迹,也就否定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毋宁说是奇迹。[17]由于人不能没有奇迹,就必然会给自己创造形形色色新的奇迹--地道自产的奇迹,不是崇拜巫医的神术,就是虔信仙姑的魔法,哪怕他当过一百次反派者、异端和目无神明的无赖也无妨。当有人讥诮他,戏弄他,向他叫喊'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相信你'时,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没有下来是因为你仍然不愿意通过奇迹来役使人,你苦苦追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奇迹信仰。你渴望自由的爱,而不是奴隶面对彻底把他镇住的权威表现出来的诌媚性狂喜。但这里你又把人们估计得太高了,因为他么年无意是奴隶,虽然是作为反叛者被造出来的。左右前后看看,心平静气想想,十五个世纪过去了,你再瞧瞧他们:你把哪一个提高到了与你自己相当的位置?我敢起誓,人们生得比你原先想的弱一些、矮一些!他们能象你一样胜任吗?你这样尊重他们,你的做法却象是不再同情他们,因为你对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而这人是谁?这是爱我们胜过爱自己的那个人哪!减少一点对他们的尊重,降低一点对他们的要求,这样会更接近于爱,因为他们的负担就不那么重了。人们孱弱而卑劣。他们现在到处造我们的反,还以造反为容,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儿童和学生的骄傲。这是一群在课堂上早饭 把老师轰走的小孩。但是孩子的欢喜就将告终,他们将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将捣毁教堂,血洗大地。但愚蠢的孩子最终会领悟到,尽管他们是反叛者,却只是些软弱无力、不能坚持反叛的反叛者。他们到头来将洒着愚蠢的眼泪承认,把他们作为反叛者创造出来的造物主,无疑想捉弄他们。[18]他们将不顾一切地这样说,而他们说出的话是亵渎神圣的,为此他们将越发不幸,因为人的天性不能容忍亵渎神圣,到未了天性本身照例将为此进行报复。" [19]

  这段对话可能是对基督信仰伤害最深的对话,在前一节宗教大法官论证了人本身无力承受可怕的自由之后,进而论述了人本身同样也无力承受上帝的高度。原本有三种力量,可以拯救世人的渺小和低劣,但这三种力量都被基督加以拒绝。在指出了基督的最大失误之后,宗教大法官向基督提出了一个修正的方案:

  "我们纠正了你的作为,把它们建立在奇迹、秘密和权威之上。人们大为高兴,因为他们又被当成羊群领着走了,而且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痛苦的可怕禀赋终于从他们心上解除了。我们这样教,这样做,不是很正确吗,你说呢?我们如此温和地认识到人类的脆弱,怀着爱心减轻他们的负担,容许他们孱弱的天性在你同意下有些罪过,难道我们不爱人类?现在你为何来妨碍我们?你干嘛用一双温顺的眼睛默默地、深沉地瞧着我?你发怒吧,我不要你的爱,因为我并不爱你。我何必向你隐瞒?你以为我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要告诉你的你已经全都知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这个想法。我们的秘密难道瞒得过你?或许你恰恰想从我口中听到这个秘密!我们早已不跟你,而是跟他在一起,有八个世纪了。"[20]对基督拯救行为的纠正,这是宗教大法官将要说出的思想的最为核心部分。前引文有一个引人注目的部分,宗教大法官指出,他知道用温顺的眼睛看着他的是基督,但他不爱基督。--这还是伊万思想的延续,宗教大法官一章中的思想和整部《卡拉马佐夫兄弟》存在着十分紧密的联系,实际上,关于伊万的三个故事确是这篇小说的核心部分。

  "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被你愤怒拒绝的东西,就是他指给你看世上的万国时向你提供的最后一份礼物:我们从他那里接受立刻罗马和恺撒的剑,并宣布只有我们才是世上的王,尽管我们至尽尚未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过错?喔,这项事业迄今为止还处在开始阶段,但它已经开了头。等大功告成还得等上很久,世界还要受好多苦难,但我们定能达到目的,成为恺撒,那时我们再考虑全世界的人们的幸福。那时你还可以接受恺撒的剑。当初你为何要拒绝那最初的礼物?如果采纳神通广大的精灵提出的第三个忠告,你就解决了世上寻找答案的所有难题:向谁顶礼膜拜?把良心交给谁?怎样使所有的人联合成一个没有争议、和睦共处的蚁穴?因为全世界联合的需要是人们的第三桩、也是最后一桩烦恼了。人类就其总体而言,历史追求成立一定要包罗全世界的组织。"[21]

  宗教大法官指出,必须要在恺撒的剑的指引之下完成人类联合的要求,这也就是人类最后的要求,并最后建成"蚁穴"--这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特有的概念,罗扎洛夫认为"蚁穴"是指"某一种类的活生生的存在物的普遍的和一致的联合,这个联合赖以建立的基础是,在这些存在物中间存在一个建立共同住处的普遍的和无误的本能。"[22]从此段独白,还可以对罗扎洛夫的结论补充一点,这个幸福的"蚁穴"建立的前提是通过宗教战争或者非宗教战争。他其后独白中,宗教大法官通过历史事实补充说证实了这一说法。

  "要是接受了世界和恺撒的紫袍,也就创立了一个包罗天下的王国,缔造了全世界的和平。因为我们掌握着人们的良心和人们的面包,就该由谁来统治他们。[23]我们接受了恺撒的剑,既然接受了剑,当然把你拒绝,跟他走了。噢,自由思想以及他们的科学乃至食人现象还将横行若干世纪,因为他们在没有我们参与的情况下开始建造巴比伦塔[24]那时野兽将爬到我们跟前添我们的脚,从它们眼中喷出血泪溅在我们脚上。我们将坐在野兽身上,举起酒杯,酒杯上写着"奥妙哉!"字样。但只有到那时才有人们的和平与幸福。你以为自己挑选的那部分人为容,但你只有中选者,而我们能使人人得到安宁。何况,这些中选者里的许多人,本来可以中选的强者中的许多人,巴巴地盼着你,最后都不耐烦了,于是开始并将继续把自己的经理和热情转向别的领域,最后举起自幼的旗帜来反对你,但这面旗帜是你自己升起来的。跟着我们人人将安享幸福,再也不造反,不自相残杀,像在你的自由中到处可见的那样。喔,我们能使他们相信,只要当他们放弃自由,把它交给我们,服从我们的时候,他们才能成为自由人。[25]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将把他们搅得晕头转向,面对如此莫名其妙的奇迹和解不开的秘密,他们中一部分桀骜不驯的将自己毁灭自己,另一部分虽不驯服、但不够强悍的将互相毁灭,余下的第三部分孱弱可怜的将爬到我们脚边上来向我们哀求:'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秘密,我们要回到你们这边来,救救我们免受我们自己的折磨吧!"[27]

  这里提到的三种人,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君有所见。第一种,也就是我所分析的上帝的反叛者,以:伊波里特、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和伊万为代表;第二种,以拉斯科尔尼科夫等为代表;第三种,也就是"大多数",基于自身的软弱而对之崇信!"少数"和"多数"这一政治伦理学命题在上帝的名义之下展开。神--上帝的存在被架空,或者成为一个虚设的上帝。归结其原因在于上帝赋予的自由并不能提供一个达到终点的建制,自由的"恶"带来的建制将是一个毫无头绪、混乱不堪的时代,关于此点,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西伯利亚所做的梦是这一状态最好的表述。那么如何建立一个符合人性要求的"蚁穴"呢?下文之中,宗教大法官将有所表达:

  "他们得到了我们给予的面包,当然会清楚地看到,我们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挣得的面包拿来分给他们,什么奇迹也没有;他们会看到,我们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是他们会真的感到高兴,原因与其说是面包本身,不如说他们是从我们手中得到的面包!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以前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们挣得的面包却在他们的手中变成石头,而他们回到我们这边,石头却在他们手中边成了面包。[27]彻底服从意味着什么--他们的体会实在太深了、太深了!人们一天不懂得这道理,便一天得不到幸福。你说,造成他们不懂得这道路的最主要责任该由谁来负责?是谁打散了羊群,使之误入歧途?但羊群将重新集合,重新变得驯顺而且永远驯顺。那时我们给他们宁静、温和的幸福,给他们以弱者的幸福,因为他们生来便是弱者。喔,我们会说服他们不再骄傲,因为你抬举了他们,从而教会他们骄傲自尊,我们会向他们证明,他们是弱者,他们只是可怜的孩子,不过孩子的幸福是最甜蜜的。他们会变得胆怯害羞,他们将战战兢兢看着我们,向我们靠拢,就象鸡雏依偎母鸡一般。他们将对我们惊讶不置,诚惶诚恐,并为我们如此强大、如此聪明,能把如此不安分的一群数以亿计的羊治得俯首帖耳感到骄傲。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我们发怒;他们的思想将成为惊弓之鸟,他们的眼睛会像孩子和女人那样动不动落泪,但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轻易地转恐惧为欢笑,会无忧无虑地唱起幸福的儿歌。是的,我们将会要他们干活,但在劳作以余我们会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和儿童游戏差不多,有儿歌,有合唱,有天真无邪的舞蹈。喔,我们将赦解他们的罪过,他们是可怜的弱者,他们会像孩子似的因我们容许他们有罪而爱我们。我们将告诉他们,任何罪过应得的惩罚由我们担待。惩罚由我们担待,他们则把我们当作在上帝面前替他们承当罪过的恩人敬若神明。他们将没有任何瞒过我们的秘密。我们将允许或禁止他们与妻子、情妇同居,要还是不要孩子--一切取决于他们是否顺从,--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我们会一一予以赦解,他们将欣然相信我们的告解办法,因为可以摆脱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摆脱目前他们自己作出自幼决定时的种种苦楚。人人都哦将幸福快乐,那人数是以亿计的,除了管辖他们的几十万。只有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保守着秘密。将来世上几十亿人都像快乐的婴儿,十来万人却要受苦,因为这些人担当了认识善与恶的诅咒。这些人将在你的名义下悄然死去,无声无息地渐渐熄灭,身后寂寞萧条。但我们将保守秘密,并将为了他们的幸福以天国的永恒回报因他们上钩。老实说,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有什么回报的话,无疑也轮不到他们。据说,这应该是预言吧,你将降临,再次获胜,你带着你的那些中选者,因为他们都是骄傲的强者;但我们要说,他们仅仅拯救了自己,而我们拯救了所有人。据说,骑在野兽身上掌握着秘密的淫妇将被示众(《新约·启示录》,弱者将起来造反,撕破她的紫衣,袒露她"污秽的"肉体,但彼时我将站起来给你看数十亿不知什么是罪过的快乐婴儿。我们为了他们的幸福承担了他们的罪过,我们将站到你的面前说:"审判我们吧,只要你能,只要你敢。"要知道,我并不怕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旷野。""我回来假如了纠正你所作所为者一伙。我离开了骄傲的强者,回到温顺的人们中间来,为的是造福于这些温顺的人。我对你说的必将实现,我们的王国必将建成。我向你重复一遍,明天你将看到这听话的一群,只要我一挥手,他们便会争先恐后地把滚烫的煤块往火堆上扒,我将把你烧死在这堆火上,因为你来碍我们的事。如果说有谁上了我们的火刑堆比任何人都有资格,那就是你。明天我要把你烧死。我说完了。"[28]

  以上所引的原话很长,但为了仔细分析这段宗教大法官中最具建设性的独白,舍此毫无它法。

  宗教大法官首先以社会分配为理由,提出了"自由"的存在将极大地危害分配的平等,这是他的神权政治构思的起点。正如前文一再表述的,非理性的自由将极大危害社会正义,从而导致社会的无绪状态,这一点,我们可以追思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西伯利亚的梦。在这一点上,宗教大法官始终坚持一个基本点,--社会的正义性,而把多数贬低为不驯顺、恶劣的暴徒。

  由此,宗教大法官以给予多数人的幸福为理由,要求必须有一部分不幸者的存在,对上帝的事业进行纠正。这是社会建制的问题,也是神权政治的核心部分。这一部分人担负着痛苦的使命,他们全然明了识善恶是相当痛苦之事,但他们必须自愿负担起拯救这个世界的重任。天国的秘密--上帝最为一种诱惑必须存在于人心,从而使人自愿地听过他们的引导,把面包交到他们的手上,从新进行分配。这一独白之中,包含着作家深刻的历史洞识和预见,当然也有偏见的存在。天主教的历史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这三个诱惑的接受,并籍上帝的名义来安慰世人。新教改革之前的天主教的种种丑恶行径无疑从反面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历史洞察是正确的。

  这个建立在人性基础上,虚设上帝的神权政治是否真的如此正确无误,无可反驳呢?

  在《宗教大法官》一章的结尾部分,出现个唯一一个戏剧化的场面。一直"心平气和"地听完这个年已九十的老人将完这个故事以后,他突然默默地走上前去,在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老人打了个寒颤,他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他向门口走取,把门打开,对囚徒说:"你走吧,以后别来......再也不要来了......永远,永远!"[29]基督走了,走向赛维利亚那个黑灯瞎火的广场!永远消失了!和梅思金一样,永远地离去了。

  这是伊万诗剧的结局。而对这一结局也是千人千解,不同的观念所进行的解释往往差异万端。而这一故事中的结尾恰又将是我下文展开论述的起点。在此,我仅表明,这是我对次寓言的态度,并以此点来寻求更广泛的对话。

  二

  许多论者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则最具思想力的寓言的时候,往往直接将作者本人划入宗教大法官一边。这种庸俗的做法很有市场,前苏联的众多学者往往就是把宗教大法官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划了等号,于是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毁多于誉,当然,前苏联学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中有巨大的政治因素的存在是不能忽视的,某些西方的评论家对这一寓言的理解也陷入了庸俗之列,甚至弗洛伊德也未能避免这个迷圈,认为"他本来应该成为人类的解放者,而他却愿意去做人类的狱卒。"这样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确乎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污蔑人类的暴徒,充当钳制人类暴君的马前卒了。然而,请注意在这一席独白开场之前的一段插曲。

  两兄弟中的虔诚的弟弟曾经在这一出对话开始前诘难兄长:

  "我不太明白,伊万,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无边无际的幻想,还是老人搞错了,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误会?"

  兄长答道:"就算是后者吧,既然当代的现实主义败坏了你的浓厚的兴趣,使你不得任何富于想象的东西,--那就算是误会吧,如果你乐意。"[30]

  这是宗教大法官出场前伊万对阅读这个故事的提醒!--这只是一个想象的故事,而不是现实主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很热中于幻想小说的写作,《白夜》、《鄂鱼》、《一个荒唐人的梦》等都是幻想小说。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他非常赞同前者幻想小说。其中篇小说《温顺的女性》的副标题就是幻想小说,并且他认为:"我在标题中称它为'幻想的',虽然我认为它本身是极度真实的。" [31]

  陀思妥耶夫斯基表明了他对幻想的态度,认为其"本身是极度真实的",而从未表明过他的立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说中很少暴露其立场本身,这也是习惯于阅读传统"独白小说"小说的读者的困难所在。法国评论雅克·里维埃说:

   "小说家的头脑中,一旦有了人物形象,他便有两种极为不同的方式将他们文字化:抑或强调人物的复杂性,抑或坚持他的一致性,在这个他将充实的灵魂中,要么他可以制造出整个阴暗,要么他可以通过描写为读者消除阴暗,要么他保留自己的岩洞。"[32]

  陀思妥耶夫斯基保留了自己的岩洞,制造了一个又一个阅读的深渊。斯塔夫罗金似乎是在思考后牵着一位可敬的绅士的脖子转了一圈;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回杀人故地,拉响了门铃,再一次感受了一下杀人前的颤栗;狂喜的米嘉拔出配剑,想用自杀来完成最高的欢乐;斯乜尔加科夫超乎寻常地向伊凡道出了所有的真相后就自杀了......"深渊"不胜枚举!更有另一种情况,读者在阅读之中,往往自身的立场被他所创造的那些特具感染力的人物吸引而不能自拔,而在作者最重要的小说中往往出现多个观点相左的人物,这更是一种阅读的"深渊"。

  如何克服"深渊",面对"幻想小说"背后的实质?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不属于传统界定的"独白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复调小说"。由此,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空间,不把其小说中一些极富思想性的人物的观点作为其本人的观点。对《宗教大法官》的结尾应作如是观。

  在对基督临走之前神秘一吻的解释之中,居大多数的观点是,"谢谢你,宗教大法官,你是对的!"这样一来,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神权政治"既已完成,基督就应该自动隐没了。把原本属于神的权利交付人自身,这是近代欧洲最强烈的一场思想变革。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仅仅是对这个"神权政治"的完善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百变而不离其宗,其最后落脚点都将是以维护社会正义的名义取消或限制个人自由。

  这个故事虽说是一个"幻想小说",却由于其深刻性与完备性,似乎让我们毫无理由去反驳他。采用"独白小说"方式理解这一寓言的读者只能在暗中诅咒作者的恶毒而丝毫无助于对这一寓言所表达的思想的重新定位。罗扎洛夫清醒地指出:

  "人的本性--在自己的根基上是善良的,只是被外来的恶给弯曲了,是这样吗?或者它从一开始就是恶的,只是无力地渴望上升到某种更好的东西?--这就是困难,在偏向一个方面来解决这个困难后,他在这个困难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全部思想。"[33]

  整个寓言建立的基础就是人的本性是"恶",这就是偏向!反驳宗教大法官,就必须从其根基上瓦解其恶毒思想。人性本善还是恶?这个问题是伦理学的起点。从这个出发点出发,将其立场转换成人本性是善,那么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宗教大法官颤抖地说出的那个"神权政治"的国度岂不是轰然倒塌了吗?事实上,这个问题的困难就在于其先验、无可证明性上。有谁能说人性本善并通过何种方法可以加以证明?没有!科学在这个点上停住了它的脚步。既然"性善"是无可证明的"先验判断",那么"性恶"也将是无可证明的先验判断!此世的判断标准面对彼世的"超善恶"全部失效,既假定任何一种先验存在是正确的,在此世都将无可得到证明。那么,在宗教大法官偏向一个点之后建立的整套思想都将是无法辩驳的--在这一点上,科学的唯物论永远无法解决。

  宗教大法官的这一基本点来自于基督教,亦即人在偷食了识善恶之果,失去了其原初的本真,进而堕落为恶的存在。人获得识善恶的能力也就是获得了自由,从这一推断出发,神正论成了一个相当可笑的问题,神所创生的人成了神所无力顾及的悖论的存在。神正论在这一逻辑上无可挽回地失败了!那么宗教大法官对基督所拒绝的诱惑加以接受是无可置疑的。这个写作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寓言在二十世纪还获得了强大的心理学佐证,当代精神病理学认为神经和心理疾病的根源就在于对无意识施行暴力而导致无法克服的道德冲突。社会通过道德意识向个体宣布自己的意志,这个道德意识同人的深刻而古老的本能发生冲突,这些本能就潜藏在潜意识之中。于是,人在无力解决道德矛盾的状态中失落。人在制造假象,以便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优势,他以此来补偿自己的软弱(阿德勒)。弗洛伊德发现了人的罪恶欲望的深渊。心理学发现,人通过外在意识压抑潜意识的病态存在物。在无可反驳的科学论证面人本身无能为力,难道只能接受"神权政治"?

  所有的困难现在集中到了一个点上,那就是对人偷食禁果的做何理解。实质上,在传统基督教对这一理解上也存在矛盾。既然上帝创生了人,作为全能全知的上帝为何又不阻止人偷食禁果?难道上帝不爱人?上帝不爱人又为何让他的独子牺牲在此世而拯救人?这一切的一切都集中到创世寓言这一焦点之上。所以,伊万不愿意接受这个和谐世界的入场券而要以"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力量"对这个世界进行抗议。伊万和阿辽沙在酒楼上的谈话成了冲击原有基督教价值体系最有力的辩证法。前一部分是以事实的力量反驳神正论,而后一部分则是对上帝的修正。这是西方近代思想史上一次史无前例的尝试。但同样,如若宗教大法官的思想获得了胜利,那么人类的命运也将无比惨痛!基督临走前那一吻表示同意了这一构想吗?所幸,这个一直用温顺的眼睛盯着宗教大法官的基督并没有发言,他的吻只能代表爱所有不幸的人类,而不是同意!

  我们再一次追问,自由到底从何而来?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人生而自由"--我们只能如此高呼、赞颂自由,却无从知晓是谁赋予了我们自由,谁又限制了我们的自由--而这话的后半句恰恰是"而处处受掣制"!这个先验的命题又只能交付给宗教,难道真的是先祖接受了蛇的诱惑,偷食了禁果吗?如此说来,宗教大法官不是无比正确吗?那么,我们必然要走向另一条道路来对这个命题进行反驳,自由并非来自先验,而是来自经验的创造!如何创造自由?在偏向这一个极端之后,走上的必将是基里洛夫的道路,在与物质世界的搏斗中将人自身神化!这条道路既然已经被堵死,岂不是又将走上前路?

  马克思·舍勒界定了人学的四个类型:(1)犹太-基督教类型,即人是上帝的造物和堕落;(2)古希腊类型:人是理性的载体;(3)自然科学类型:人是动物世界进化的结果;(4)颓废类型:意识、理性和精神的产生是生物的衰弱,是生命的弱化。[34]

  第二种类型,显然是古希腊理想化和过于高估了的人,理性的光芒照耀之下,人不可能和理性居于同等的地位。人若是理性、是价值的规范,那么这个世界将无光明可言,凡理性照耀的背后也就是黑暗,全部的理性就全部的黑暗。

  第三种类型,是经过科学同意的,也是最难反驳的。我们只能站在人本身的立场上来解决这个问题。试想,人本身比动物的优越性何在?人如何确定自身是"人"而不是动物,在这一点上,反达尔文主义者并非毫无道理。社会学说的人在一定的程度上纠正了这一观点。

  第四种类型,这是对"人"本身的污蔑,是极端消极的人学观。

  马克思·舍勒的分类并不全面。除此四种之外,更有第五种,也是居于主导地位的学说,人是社会化的产物,是工具的制造者,社会的存在物和载体。从这一人学观点出发,到达的终点也就是另一个类型宗教大法官的"神权政治"。

  如何真正确定人,人来自何处?只能将人居于上帝和自然界、文化和社会、精神和物质、黑暗和光明、完整和分裂之间,才能真正得确立人,解决人来自何处这一问题。而传统的基督教人学理解对此确无能为力,在宗教大法官的辩证法面前一败涂地。那么,能否摆脱传统的、狭隘的对基督教学说的理解?能否使上帝不再是全能全知的上帝,而是有痛、有爱,关心人、爱人的上帝?人确乎是上帝所创,而自由呢?前文中已经否定了自由来自于上帝和来自于自身、社会、物质世界这两个观点。

  德国神秘主义神学家雅·波墨提供了一种新的、天才的学说。或许,从这一学说中,我们可以解决这一困难。

  波墨认为,自由并非上帝所创,而来自深渊的虚无同意参与被造,"自由"进入人本身。伊甸园的原初和谐状态,则说明了人尚处在原初的童年时代,"自由"尚未反抗。先祖接受蛇的诱惑,正是说明了人自身非被造的存在开始觉醒,与被造产生悖论,进而偷食禁果。因而人将永远处在非被造的、来自虚无的自由和被造的、来自上帝的爱的永恒斗争的痛苦之中,这也就是善恶伦理学的起源。上帝的第二次拯救行为正是说明了上帝是爱人的上帝,是苦难的上帝,也是悲剧上帝,他以自身的痛苦唤醒人的觉醒,唤醒在人身上被造部分对非被造部分进行坚决的斗争。在波墨的理论中,神正论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这个世界的苦难和邪恶的来源也得到了说明。

  这确乎是对宗教大法官的有力反击。但事实上,尽管这一理论的基石被动摇了,但宗教大法官全力构筑的神庙并没有全部坍塌,人与建制、组织、教会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这一学说并不能冲击凌驾于人之上的建制,如若依宗教大法官的构思,建制本身也是为了防护人自身中非被造的"自由"的冲击而产生,那么,建制的存在也将在波墨学说中得到援助。真正确立人,在这一步上又不得不停住他的脚步。因而,我们不得不让这一学说变得更加彻底。

  犹太-基督教的人学学说确立了,这一学说的本质特征有两点:

  1,人是上帝所创生的,是堕落的存在物;2,人身上存在着上帝的形象,因而人有可能上升为"真正的人"。第一点,基本上波墨为神正论问题的不存在开辟了道路,但在第二点上,波墨的学说尚未解决人何以成为人这一致命问题,假如人真正地成为了人,成为了在旷野食蝗虫、草根,而能监守基督信念的人,那么,宗教大法官的理论体系将全部崩溃。

  人首先是神秘的、悖论的存在,是"个性"的存在物。"个性"之中包涵着的全部的人,无论的精神还是物质都统一于"个性的人"。"个性"之中,有上帝的成分也有来自于非被造的虚无的成分。"个性"是世界永变中的不变,是广泛意义上的精神世界,是世界冲突中最为核心的冲突,不能简单地将个性的冲突理解成精神的中的苦痛与矛盾,而应将个性的冲突理解为世界冲突的基本点。因为产生了来自于个性本身的悖论,才致使世界处处矛盾与冲突。解决世界冲突的基本点要是要回复到解决人自身的冲突之上。从个性原则、这一世界冲突的最基本原则出发,将要面对的最基本矛盾乃是个性深处存在的人的悖论,而不是外在于人的世界悖论,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的悖论将得到解决。

  世界外在于人,外在于"个性"。走向外在世界,始终是人自身的"异化"。在恺撒王国之中的努力永远无法解决人自身的悖论。伦理学的评判标准应当转移到"个性"之上,而不是以外在世界的标准来评判个人。在新的、"个性"的伦理学之下,方才可以摆脱宗教大法官所建立的恐怖的集权帝国的统治,把真正的问题回到人之上。

  《宗教大法官》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恶毒的一次集权思想尝试,或许也是最深刻的一次尝试。这里展现的冲突不仅仅是"诗与帝国"之间的冲突,[35]他远比柏拉图走得更远,他将人与帝国的冲突拉上拉台面,而非柏拉图所设想的理性的人所能拥有的最完美的国度。

  在俄国走上工业化,真正开始近代之路的时候,梅思金在俄国的土地上消失了。在人类历史向近代迈进,理性的曙光将要照耀整个大地的时候,那位爱人的、救助人的上帝在赛维利亚的广场上消失了,在黑灯瞎火的夜晚,他永远走出了人类的视线。宗教大法官在接受了基督这一吻后,他的内心在瞬间泛起了一股热流,但这一光亮的火花马上又在他心间黯淡了,他决心接受诱惑,承受自身虚无的痛苦而修正基督的行为。现代人也真正感觉到他们脚下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虚无的深渊,但那位爱人的、仁善的、让生存获得意义的基督已经消失在了黑暗无边的广场之上。就在那广场上,第二天又要燃起熊熊的火焰,将不服从他"黑暗统治"的异端全部透进这大火之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患着癫痫、身材矮小、伛偻着背的先知,站在火堆之前,感受着广场之上无边的恐怖,他那痛苦、绝望的眼神观望着这熊熊的火焰,他听到了在火焰深处发出异端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终于用颤抖的手为我们现代人写下了这不朽的诗篇,向这个基督离去后的世界发出他最有力的呼告!为什么我们非但没有感谢这位终身颠沛流离、衣食无着的先知,还要以最流言恶语加以诽谤,加以伤害?难道我们真的看不见就在眼前燃烧的熊熊大火,真的已听不见来自我们内心的撕心裂肺的呼告,我们真是如此地麻木?不独有偶,几乎在同一时间,德国思想家尼采也发现了这一惊人的秘密。我们来看一下这个惊人寓言:

  "你们没有听说过一位疯子的故事吗?他在天光亮的早上,点起一盏灯笼,跑到市场上去,不停地大叫着:'我要找上帝!我要找上帝!"

  "上帝到哪去了!"他叫道,"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把他杀死了--是你们和我,把他杀死了。我们大家都是谋杀他的人。"

  "世界所有的一切当中最神圣最强大的东西,已在我们的刀下流血至死。谁来把我们身上的血清洗掉呢?我们有什么水可以洗净自身呢?我们得发明一些什么赎罪的节目,发明一些什么神圣的游戏呢?这个行动的巨大性,对我们难道不是太大了?难道我们自己不是必须变成神明,看起来才配得上这种行为?[36]

  上帝被我们杀死了,这听少去好象就是宗教大法官的结论。西方世界的近代历史也正印证了这两位预言家的寓言。近代的一个世纪是迷惘,混乱而又疯狂的一个世纪。如伊万所言:没有上帝,人类就可以无所不可了!这确乎是一个无所不可的世纪。何以拯救,只能回到坚守非等级人格主义的对上帝的爱!

  在听完了这个痛苦的诗篇之后,虔诚的弟弟痛心地指责他的哥哥:

  "你不信上帝!" [37]

  伊万跟着宗教大法官走了,他把黏糊糊的叶片、昂贵的坟墓、碧蓝的天空、心爱的女人、美好的幻想全都抛弃了。他不再热爱生活,他想沉湎于酒色,把灵魂扼杀在腐化堕落之中,以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去承受这个世界。失去了上帝以后的世界将是"无所不可"的世界!

  "阿辽沙站起来,走到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38]

  酒楼上的对话到此全部结束,而阿辽沙急匆匆地要赶去见他的佐西马长老,这个圣者已经恹恹一息,也将离开尘世。

  到此,或许在思维上不能适应"复调小说"的读者还要追问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离去了吗?我可以很直接的告诉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并未离去!但并不完全是通过《卡拉马左夫兄弟》得到这一结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书中要证明的是上帝还活着,上帝仍然活在人类的崇高道德里,活在左西马长老的生平记略里。这个结论体现在这部著作的结局里。米嘉作为错案的无辜受害者拒绝了逃跑的建议,而是坚决地去西伯利亚受苦受难以赎清心中的罪恶;阿辽沙毅然离开修道院去远行接受这个世界的考验;而自以为能以自身的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力量来承受这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伊万,却最终不能承受自己的力量,精神错乱了!

  精神错乱--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反叛者中最伟大的一个的最终末路!伊万点燃了焚烧异端的熊熊之火,却没能逃避火光不到处的黑暗。

  注释:

  [1] [2] [3] [4] [ 5] [11] [15] [16] [19] [20] [21] [26] [28] [29] [30] [37] [38]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荣如德译 上海译文 版社 1998年12月第一版 第301、302、303、304、305、307、308、308--310、310--311、311、312、313、316、315、316、316页

  [6] 耶酥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他禁食四十昼夜,后来就饿了。那试探的人前来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吩咐这些石头变成食物。耶酥却回答说:经上记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说出来的一切话。魔鬼就带他进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酥对他说,经上又记着说,不可试探你的上帝。魔鬼又带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繁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耶酥说: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说,当拜主--你的上帝,单要事奉他。--《新约·马太福音》

  [7] 人无力承受自由,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中一再出现的一个主题,我们不妨读一下《地下室手记》。在《地下室手记》中,作者主要表达了个人无法承受自由,而在此,得出了一个更广泛的概念,即由个体生命组成的社会无法承受自由。以下作者将要指明其依据所在。

   [8 ]把自由作为一个衣食之后的属性,是十九世纪唯物主义者的普遍信条,也是大革命之前俄国那些多少带点宗教气息的革命者的信条。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这些象征性的话语,仅仅用来说明是他对天主教的憎恨是不够的,还应当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一贯的反暴力革命的立场。巴比伦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中已然出现过一次,是作家的特定用语,意指一个完全合乎理性的社会,一切都将是在数学理性的基础上构建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排斥一切人类感情的因素,人的行动都必须合乎理性的规范。作家对这一乌托邦梦幻的否定可参见《逃离拉普他的先知》和《困难重重的上帝》两章。在否定了幻想的乌托邦之后,宗教大法官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神权政治。

  [9] 以神的名义来治理人类,这是典型的神权政治构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和著名哲学家索洛维约夫交谊颇深,这一思想难免受索氏影响。不仅仅是西方的神权政治有这一思想,任何统治必须在一定的"神"或"神圣"的名义之下进行,假如去掉这些担负以神的名义来负责分配的人,那么社会必将陷入混乱状态。在混乱之后,这些人又必将被重新发掘出来,负责治理社会。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的历史洞识或多或少是针对当时即将爆发的革命的,但这一思想的深刻性直至今日,仍不失其锋芒。

  [10] 这里提出的现代性问题是宗教大法官的关键思想所在,面包与自由之间的悖论难以解决。在自由的前提之下,必然产生纷争--这一点根据还是人性的卑劣性,所以对面包的公平分配问题永远不可能解决。

  [12] 《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漓江1988年

  [13] 参本书《双头鹰何处栖身》一文

  [14] 这一点我在前一章中也做了表达,伊万通过小女孩眼泪的辩证法驳倒了神正论。

  [17] 宗教大法官指出,在基督教之中,自由信仰之所以失败,是人本身的底下不能承受上帝预示的高度。这个论点和前一论点相互照应。人性的低下一直是这个寓言的基石。

  [18] 以上所说,反叛者难以承受自身的深度和广度无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这是他自《罪与罚》之后所有小说中那些强力人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前文中,我以三个代表性的人物分析了这一特征。而这一寓言的创作者伊万本人,最后也落个精神崩溃的结局。

  [22] [33] [俄]罗赞诺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著 张百春译 华夏出版社2002年1月北京第一版 第129、143页

  [23] 试区分"良心"和"自由"的不同之处,"良心"指的人类的心灵中向往善的部分。

  [24] "巴比伦塔"也就是地下室人不断诅咒的令人无可逃避的由理性构筑的"水晶宫"。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科学的合理性的社会建制的厌恶是他小说中的一大主题。在《罪与罚》之中,作家将一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信徒漫画成一个相当单薄的人物。试比较列夫·托尔斯泰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篇小说《一个荒唐人的梦》。前者反映人在一个机械化建制之中个体的无形死亡,且个人毫无所知,后者则又是一个关于未来时代的幻想,我们甚至可以把托尔斯泰的小说当成是后者的前提,机械建制底下的人这个问题同时被他们无比尖锐地提出。

  [25] 这里提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自由人和人的自由。自由人是在建制底下的人,服从建制的安排,具有奴性的人。而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否定的价值被提出。

  [27] 这里谈到的重点是如何分配问题,在自由的情况之下,分配问题无论如何不可能得到解决,必要要依靠一定人掌握权利并进行分配。

  [31]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多人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年5月第一版 第597页

  [32] [德]赫尔曼·海塞等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斯人等翻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9年一月第一版

  [34] 舍勒:《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收于《舍勒集》 上海三联1997年版

  [35] 2002年第十期《读书》杂志中,《关于宗教大法官的寓言》一文将宗教大法官的集权思想和柏拉图的理想国想比较,并将宗教大法官中的基督最为诗人形象的代表来解释这一寓言,并言称只有诗能拯救这一时代。将历史上的两种集权体制进行比较有可取性,但恰恰没有把握宗教大法官这一寓言的深刻性所在,如果他仅只是或者是深化了柏拉图的理想国,那么这一寓言的独特的深刻性又何在?而且将这一诗剧中的基督做为"诗人"形象的代表来理解,实在是有悖伊万初衷。最末提出诗拯救世界这一观点,我也难以苟同,唯美主义者所考虑的人性因素远比宗教大法官浅薄千备。

  36 尼采:《快乐的智慧》,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138-139页 。

 阅读次数:167 发布日期:2004-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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