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科勒律治之花 (原先是在我们吵架宅子里看到的:)特别喜欢 转过来了
应该不占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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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萨发现博尔赫斯喜欢引小说家乔治·威尔斯《时间机器》中的故事,“讲一个科学家去未来世界旅行,回来时带一朵玫瑰,作为他冒险的纪念。这朵违反常规、尚未出生的玫瑰刺激着博尔赫斯的想象力,因为是他幻想对象的范例。”博尔赫斯本人则说“这未来的花朵比天堂的鲜花或梦中的鲜花更令人难以置信”。它是从未来世界带回来的,本应在未来的某一天绽放,却奇迹般地来到了现在,进入了现实。这种情境的确刺激人的想象力。这朵未来的玫瑰,构成了他“幻想对象的范例”。
令博尔赫斯着迷的另一朵玫瑰则是“科勒律治之花”。他曾引用过出自科勒律治的这样一段神奇的想象:
如果有人梦中曾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那么,将会是什么情景?
梦中去过天堂没什么希奇,但你梦醒之后手中却有天堂玫瑰的物证,这就神奇了。如果你排除了手中的玫瑰是你的情人从小贩那里花一块钱买来的,并趁你做梦时塞到你手中这种可能性,那么这个醒来的发现——这朵天堂之花就像博尔赫斯在另一处所说,是“包含着恐怖的神奇东西”,既美丽神奇,又有一种形而上的恐怖。但尽管有形而上的恐怖,这朵天堂玫瑰体现出的科勒律治的想象力的确是非凡的。中国小说家有同样出色的想像,这就是李公佐的唐传奇《南柯太守传》。小说写一个游侠之士淳于棼当了个小武官,郁郁不得志,就镇日与“杜康”为伴。他的住宅南边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淳于棼常常在槐树荫下聚众豪饮。一次喝多了就在自己家的走廊上睡着了。梦中忽见两个紫衣使者,自称是槐安国王派来的使臣,邀他前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这“不觉”二字一用,的确使小说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中现实。出了门,“指古槐穴而去”,就从古槐树下的一个洞穴钻了进去。从此淳于棼在槐安国飞黄腾达,既当了驸马,又出守南柯郡。后来与檀萝国打仗,兵败,公主也死了,又被谗言迫害,梦中的国度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最后又由两个紫衣使者从洞穴里送了回来。这时淳于棼睡醒了,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走廊下,而太阳还没有落山。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并不离奇,离奇的在于,醒了之后淳于棼就去大槐树下寻找洞穴,果然找到一蚂蚁洞,拿斧子来把树根砍掉,发现有更大的蚂蚁洞,就像一座城池,里面有三寸多长的蚁王和一群大蚂蚁。这就是槐安国都城了。又挖出一洞,格局完全像梦中的南柯郡。挖来挖去,梦里面的情形都在蚁洞中应验了。这个结尾显然是小说最精彩的构思。何其芳30年代改写过这个故事(即《画梦录》中的《淳于棼》),他把淳于棼梦中的游历一笔带过,侧重点放在淳于棼醒来之后对蚁洞的挖掘和“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的慨叹上。可以说何其芳抓住的正是《南柯太守传》最有独创性最富魅力的部分。这里面既有“大小之辨”,又有“久暂之辨”,隐含了时间和空间的主题。而更精彩的则是鲁迅对《南柯太守传》结尾的评价:“假实证幻,余韵悠然。”就像现实中的玫瑰构成了天堂经历的物证一样。
我读《南柯太守传》的震惊体验就来自于结尾的“假实证幻”。为什么这种“假实证幻”令人有震惊感?因为令我们吃惊的不是梦的离奇,而是突然间发现幻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有一条连通的渠道。这样一来,关于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了。到底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就真的成为一个问题。
这就是“科勒律治之花”可以引申出的诗学涵义,而这朵花也正是诗学关注的中心。它是一个中介物,是现实与梦幻的联系,它连结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幻想中的不存在的世界。它最形象地表现出一种边缘性或者说一种“际间性”,处理的是边际的问题。而边缘性、际间性也是现代诗学最值得关注的问题之一。由此,“科勒律治之花”奇幻想像以及最擅长于在小说中处理奇幻叙事的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卡夫卡等小说家的幻想美学最终关涉的就是现实与奇幻的界限,以及对界限的跨越问题。正如托多罗夫在《幻想文学引论》一书中所说:“奇幻叙事允许我们跨越某些不可触及的疆域。”这些疆域除了幻想的疆域之外,还可以引申出许多其他的疆域,像同与异,自我与他者,诸种不同的小说类型和母题,以及不同的文类等等。其中最具魅惑力的跨越莫过于逾越真实与幻想的界限。而像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样的小说家,在写作中的真正愉悦可能正在跨越边际与弥合缝隙的那一时刻。即使跨越不了边际与缝隙,在边际徘徊也是有意思的。卡夫卡的短篇小说《猎人格拉胡斯》,里面就有这样一段死后再生的猎人格拉胡斯与市长的对话:
“难道天国没有您的份儿么?”市长皱着眉头问道。
“我,”猎人回答,“我总是处于通向天国的阶梯上。我在那无限漫长的露天台阶上徘徊,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右,时而在左,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我由一个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您别笑!”
“我没有笑。”市长辩解说。
“这就好,”猎人说,“我一直在运动着。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一个可笑的错误。”
卡夫卡本人的形象不妨说就是这个徘徊在通向天国的阶梯上的格拉胡斯。如果说,博尔赫斯追求跨越,卡夫卡则迷恋徘徊,正像K永远在城堡外面彳亍一样。当然,卡夫卡小说中也大量地处理了“跨越”的问题。



在这种解构中,符号本身只不过是过去或未来的其他符号的痕迹罢了。


所以“边缘性”的魅力一方面是对边际的缝合,另一方面就是对界限的跨越。而真实与奇幻关系涉及的也不仅仅是边缘存在的问题,不仅仅是临界的问题,还有更富有意味的“跨越”的问题。任何人类所想要跨越的界限几乎都是有吸引力的,甚至包括终极性的生与死的界限。人类的梦想之一就是跨越不可能的疆域,比如跨越幽冥永隔的世界,在活人和死人的世界之间穿梭。所以电影《幽灵》(《人鬼情未了》)的感伤性或者说伤感的力量就来自这一点,虽然它只称得上一部三流片。另一部美国电影《第六感》处理的也是类似的题材。男主角是个心理医生,影片开头,他的一个病人潜入了他的家,朝他开枪,他应声倒地。接下来的镜头字幕显示时间已是一年之后,心理医生去医治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整天生活在恐怖之中,因为他能看到幽灵。影片的核心线索是医生与男孩的交往和心理治疗过程。影片的卖点之一就是出现了很多鬼魂,每次出现都能让电影院中的少女们一阵尖叫。令人震惊的是影片的结尾,医生突然发现睡在沙发上的妻子对他的触摸无动于衷,让他狐疑,接着又发现装酒的地下室的门已经一年多没有打开了。这一刻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幽灵,一年前就被打死了。观众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我是在汉城的一家影院看的这部片子,当时全场是一片惊呼)。这就是一个生活在人世与幽冥两个世界中的人物,尽管他以为生活在人间,其实只与人世能看见鬼的那个男孩真正打交道。这是一部真正的鬼视点的电影,影片从头到尾都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作为叙事的焦点人物,并借助于这样一个幽灵满足人们跨越生死界限的梦想。
人类渴望飞翔的梦想也是一种跨越的梦想,而且构成了幻想文学中连绵不断的线索和母题。但真正飞翔起来的人的形象在现实中几乎没有,除了天使。我在电视上曾看过北京台“环球影视”栏目中的一个“十大天使影片”的节目,才知道电影人已经制造出那么多的天使的形象。但天使并不是人,人的飞翔这个梦想在文学中的实现只有借助飞行器。复杂一点的是凡尔纳小说中的环游地球旅行的气球,简单一些的则是阿拉伯世界的飞毯。神来之笔的则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俏姑娘雷梅苔丝,乘着床单就上了天。但最轻而易举地就飞起来的则是卡夫卡小说中的“骑桶者”。《骑桶者》的中译本只有短短三页,写叙事者“我”只骑着一个空木桶就飞上了天。飞翔本身是浪漫甚至神奇的,可惜这次木桶骑士飞翔的目的却不怎么浪漫。小说写于1917年寒冷的一二月间,写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匈帝国最艰苦的一个冬天的真实情况:缺煤。“我”其实是骑了一个空木桶去找煤,而且苦苦哀求煤店老板给他一铲子煤。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有意思的复述:“煤店老板的煤场在地下室,木桶骑士却高高在上。他费尽力气才把信息传送给老板,老板也的确是有求必应的,但是老板娘却不理睬他的需求。骑士恳求他们给他一铲子哪怕是最劣质的煤,即使他不能马上付款。那老板娘解下了裙子像轰苍蝇一样把这位不速之客赶了出去。那木桶很轻,驮着骑士飞走,消失在大冰山之后。”原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老板娘)把围裙解了下来,并用围裙把我扇走。遗憾的是,她真的把我扇走了。我的煤桶虽然有着一匹良种坐骑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但它没有抵抗力;它太轻了;一条妇女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起来。
“你这个坏女人,”当她半是蔑视半是满足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向店铺走去时,我还回头喊着,“你这个坏女人!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就这样,我浮升到冰山区域,永远消失,不复再见。
小说最后一句视点的变化很有意思。在“我浮升到冰山区域,永远消失,不复再见”的这一刻,小说的视点其实已经从“我”转化为地上人的视点。“我”怎么会永远消失,不复再见呢?“他”会永远消失,“我”却永远不会消失,“我”每天都可以见到自己,不可能永远消失。因此,结尾的视点无形中已转移到了留在地面的人身上,也就是说,变成了观众的视点。借助这个视点的陌生化距离,“我”就从一个找煤的普通人上升为幻想文学的主人公。
卡尔维诺认为,“空木桶”是“匮乏、希求和寻找的象征”,它的确隐含着关于匮乏和充实的寓意。匮乏与充实,世俗和浪漫是可能会反置的。只有当你木桶是空的时候,你才能飞翔,如果装满了,准会重重砸在地上。如果老板娘不是把“我”轰走,木桶就会装上了煤,而“我”也就不会飞到冰山那边去了。而“山那边”在文学中永远是一个乌托邦的象征和隐喻。
《骑桶者》典型地体现了卡夫卡小说处理幻想题材的特异性。主人公对幻想与真实边际的跨越是直截了当、不容分说的。木桶说腾空就腾空,一点准备也不给读者,就像卡夫卡写《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一只大甲虫一样,都是顷刻间的事。它让你读者直接面对这种幻想的现实和结果,丝毫不需铺垫。即使如此,木桶的腾空仍有其现实性以及心理逻辑的真实,它是木头的、空的,它太轻了,同时它承载的其实是人类最可怜和最基本的希求和愿望,是匮乏时代的象征。
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卡夫卡等小说家的小说学中一个相当有趣的议题正是关于真实与幻想的边际性问题。这些幻想大师挥洒自如地在小说中处理真实与幻想的复杂关系,游刃有余地缝合写实和梦幻的迥异情境,他们手中都拈有一枝魅惑读者心魂的“科勒律治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