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胃隋炀帝翻案的文章好。 伯爵是书话的大才子。


锦帆绣障付青禾,
  隐隐飞烟渡运河
  雷下三塘春似旧,
  月斜半城夜无多
  翠杨犹忆龙颜姓,
  琼蕊空余水调歌
  若问萧条兴废事,
  前身梦里字阿摩
  
   「啊,居然被你找到了!」宾馆接待员端详了一下借给我的地图,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雷塘。我在这里长大,竟不知道城郊有这样一处地方呢。」我笑了。都说苏北话不好听,但在我看来,这儿的口音却自有几许滴翠挼青的妩媚。
  
   翌日早上,当车停下的时候,所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里有牌坊、有门楼、有墓道、有祭台,已不再是一个荒冢。门楼外,一个游客问:「新修的吧。亡国之君,也配得上这样的气派么?」守门的老头回答道:「哪里的人都可以恨他,就我们恨不起来。没有他,哪来我们这城的繁华呢?」
  
   一千四百年前的风流天子,在一条足以令他不朽的大运河上亲笔谱下〈水调歌〉、〈望江南〉的词曲,让盛鬋丰容的宫女们曳起修长的舞袂,引开婉娈的歌喉。还有〈斗百草〉、〈泛龙舟〉,以及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动,
  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
  潮水带星来。
  
  春水春花、夜雾夜月,洋溢着明快清新的美态;那江南民歌的情调,令人欢悦。寥寥二十个汉字,就像铜壶上的刻度,时间在这里缓缓地推移着。黄昏的落日烧红了西天的云霞,也烧红了两岸的桃李。东天的瓦蓝中,初升的满月泛起一团透明的白色,犹如快要融化的冰块。慢慢地,瓦蓝凝结成蓝黑色,冰块也凝固成银镜,与江水两相顾盼。惟当「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明洁,才会有「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宏丽吧,平而不动的江上牵起了流波、潮水。时辰渐晚,江浪渐疾。湍急的水流打碎了团圞月影,散作满河的繁星……
  
   自北至南,从古到今,运河的流水早把当年的箫鼓声涤荡一空。邗河边拂水的柳枝还残留一抹翠绿。想到不复重见的田陇荒碑,想到长堤上的夜色和笙歌,不由唏嘘怅然。
  
   如果说这位天子的成功继统全赖心计,那么在音乐的世界中,他也许是最坦诚的完美主义者。当他尚在东宫,以「孝」见称时,竟不满于父皇只用黄钟、不得转调的太庙雅乐,上书请更议定。当时礼佛的法曲,金石丝竹,依次而作,声清近雅;身为佛弟子的他,却认为色调太过淡薄,在终曲时加上了纷繁的解音。而令人大为不解的是,千百年来人们早已忘记了他「以乐求才」――将弹奏「九弄」定为取士条件――的同时,却对于宋徽宗的「以画求才」始终津津乐道。
  
   相比之下,他也许更热爱燕乐――游宴时的世俗曲调。父皇在位时,宫廷燕乐置有七部。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西域音乐舞蹈,古肃的老皇帝对「蛮夷猾夏」大为不满,几番要求更奏华夏正声。新天子即位后,七部乐增至九部乐: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那悱恻以思的「蛮夷」之乐,不仅没有被更去,反更登上了大雅之堂。中土音乐的褒衣博带,于是被中亚高原上的长风吹拂得迭宕蹁跹。历史的噪音,已经把当年的乐音侵蚀得一丝不留。然而从姚察的笔下,我们还可以想象九部乐的浩博绮丽:「随歌响声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云窗,逶迤出黼帐……」
  
   尽管这位天子的体内澎湃着桀骜不驯、妙想天开的鲜卑血液,他又有着浓郁的江南情结。十载扬州的青年时代,固然有着政治的动机;可是在他少年的梦中,或许早已曾从水乡走过。滟漾的波光浮动着青葱葱的杨柳、直苗苗的紫竹,和照耀过九州的弯弯月儿。于是,他微湿的衫袖上,沾染了几斑绿色;稔熟的吴音中,也流泛出几许滴翠挼青的妩媚。
  
   艺术和政治,似乎是一对永恒的悖论。《卢氏杂说》记载了这样一段轶事:当我们的风流天子正在洛阳宫中筹备第三次巡游江南的时节,年老在家的乐师王令言向刚从宫中返家的儿子问道:「今日进献给皇上的是甚么曲子?」回答说:「〈安公子〉。」王令言倚着拐杖,仔细听儿子演奏一通后,不禁脸色一沉。他低声对儿子耳语道:「不要随驾南去。曲子没有『宫』声,不是好兆头,皇上这一去肯定回不了『宫』。」
  
   果然,江南的雷塘,成为了皇上永久的栖身之所……
  
   回程时已是黄昏,西方的天上白一绺,黑一绺,黄一绺,就像北朝石窟的壁画。倦眼蒙眬之际,阿修罗幻化出三千个怀抱琵琶的飞天,暂破樱桃,唱起一首首早已湮灭的乐府。丝竹啴缓,五音繁会,又迷离着一派南朝的云水――我回到了那个富庶的年代,南与北,胡与汉,文与武,理想与现实,把万里国土镕铸成一方望之炫然、叩之铿然的赤金。绵延的运河,就像一条时光的走廊,沟通了阻隔四百年的水乡阴柔和大漠阳刚。在那里,优游着敕勒的牛羊,盛开着若耶的菡萏……不知何时,汽车走过一条古老的石桥,把我从迷思中颠簸出来。壁画、飞天、丝竹、歌声,全部无影无踪。极目远眺,只剩下两联断章,在心中挥之不去――
  
  寒鸦飞数点,
  流水遶孤村
  斜阳欲落处,
  一望黯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