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吊诡

□曹又方

 
  
   为了寻求第二意见,住院开刀延缓了两天,使得我心有余裕多准备一些物事。决定去SOGO买一块垫板、一件睡袍和几双短袜。乘电动扶梯楼上楼下看了一遍,体会到从来没有体会到的人间活络景象。以前对百货公司只感到拥挤不耐,着实不愿去到那样闹热的地方购物。
  现在的人,每个人都占有太多太多的物品,常常感到东西多到令人羞愧。
  世界终将会达到不以拥有为成功标竿的一天么?但是,具有这样的觉醒已经超过十年了,为什么买短袜的时候,还是一口气买了十双?自己的想法和借口是东西很合意,反正要用,就一劳永逸吧!因为怕以后找不到了。然而,找不到又怎么样呢?还会有新的东西出现。非但东西并非无可取代,连人也一样。
  儿子问我,你死了,现在的工作要怎么办呢?
  世界上再重要的人不活在人世了,太阳依然会升起来!
  我那可怜的十双袜子,今生穿得上穿得完么?不想拥有过多物质,在这个时刻仍然做不到。
  另外又为自己破例买下一件酒红色镶灰银边的法国睡袍,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豪华贵气过呢!
  在黑色和红色之间,我必须做一个选择。最后,还是中国人那个讨个吉祥的观念战胜了。我选了酒红色那一件。许多年许多年以来,我总是不经心地穿起黑色的衣服。因为典雅,因为黑色神秘呢?还是心底灰黯又沉重呢?都有一点吧!
  为着生病住院打包行李,心情不免带有几分寂寥落寞,不过却还是浪漫得不切实际。美丽的睡袍根本穿不上,躺在病榻,袜子也派不上用场,全是无用的奢华。至于,那一块写字的垫板,更是愚昧已极。术后的我,连握笔的气力都没有,还谈什么创作?
  一个写作的人,上了病床,不忘写作。一个写作的人,走到哪儿,也忘不了书。我是带着刚出版的《哲学的慰藉》住进医院的。永远也无法忘怀,这本书当时没有带给我任何慰藉,反倒是困顿。以至于有好些年我都回避着这本书,直到病后三年才又重新面对那个墨绿色为主调的封面。
  刚住院的时候,在为开刀做各种检查的间隙时刻里,我强迫自己阅读这本书。其中有一则富含隐喻的故事,令我倍感困扰,尽管当时我并不明了自己正在面对死生大关。
  一架行进的推车上,一只小狗被一条皮带绑着脖子。如果狗的行动与推车一致,至少会比抗逆推车行进方向而被拖拉着的情形痛苦来得较轻一些。跟随命定之事,是克服险恶命运的舒缓之策。忍受和顺从必然性,看来可以使一个有智慧的人,减低反抗与意愿相左之事的伤害和耗损。
  然而,阅读的当时,我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和那条被皮带系在推车上的小狗的命运极度相仿,而被一股茫然、徒然的无力感席卷而去。甚至无法思辩难道一味顺从挫折,便是面对厄运的最佳处方?
  就在思路未清的状态下,我连人带床被推进了手术房。第一次开刀,我把它当成是一件生活中虽感无奈却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惧怕和悬念并不多。面对第二次开刀,在复发的强烈震撼过去之后,也有着一种对癌症本身的宿命性认命。
  这又令人想起那只被绑在推车上的小狗。它和皮带之间,虽然也留存些微活动空间,但是自由毕竟还是受到极大的限制。即使它再不想跟随推车,却被迫跟随。还是那句话,自主性和必然性必须谋求一致,才不会被牵扯得更加痛苦。
  罹病以后,天赋再乐观的个性,亦必然会遭遇许多焦虑、疼痛、苦楚和挫败的折磨。黑暗的时刻,对于我来说,所幸少于光明的时刻。因为我体悟到死亡这件事,尽管恐怖,但生命走向终站却并不反常。而如此沉重的病,身体和心情想要不陷入低谷也难。
  经过第一次大手术和化疗之后的我,是个尚呼吸着的动物而已,因为,我甚至失去了做为人的基本生活能力。像一只生病受伤的动物那样闭缩着,双眸反射性地闪避他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周遭的人事物都与己无关了。
  身形佝偻的我,干瘪脱水,遍体伤痕,手脚发麻,头发落尽。虽然疲弱已极,却还要一天水泄四十次。整个人无力动弹,也不想动弹。畏惧声音,畏惧气味,也怕光线,这使我深深体悟到人是这般脆弱,生命的流失竟然是如此疾速!
  有好多次,我都相信自己熬不过即将来临的湿冷冬天了。因为我整个人消瘦羸弱已极,体虚盗汗不说,更是指节僵痛、口腔黏腻、耳鸣严重。对寒冷畏惧到牙齿遏止不住地抖颤因而咬破舌头和腮肉。失眠,则严重到一天服下七粒安眠药都不管用。那些时刻,尽管我已经把人生当成一场终归会死亡的绝症来对待,然而面对命运的唐突和粗暴,还是令人感到痛楚与绝望。不禁感叹,豁达终究只是一种理想。
  不过,纵使面对低潮,也知其是必然。软弱和坚强,往往不过是一体的两面。人很脆弱,却也无比坚强。多半时候,虽然不知自己的信心源自何处,却总是相信身体本身的奥妙伟大。健康原本是每个动物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时失去,还可以重觅回来。身体衰败固然疾速,但是只要找到生命法则,便能具有神奇的治愈能力。
  病后,我全然不曾预期面对的将会是与此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生活因为癌症引发巨变,不仅得重新排列人生的优先顺序,而且远程计划根本往往无法履行。我便毁去了美国防癌协会在旧金山和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在温哥华演讲的许诺,因为那全是定在一两年之后。
  病前,我热衷出版工作、写作、读书、旅行、演讲、美食、电影、表演和交朋友……以为,人天经地义应该过着自己选择的一份生活。病后,我才知道这一切并非理所当然,而是一种恩宠和幸运。美好的生活,可以在瞬间变为梦幻泡影,生猛活跃的躯体也受无常摆布,可以在旦夕改观。
  这使得我再度回到了哲学书上那个命题:必然性。
  人类正像那头脖子被绑在推车上的小狗,虽然很不甘愿,却依然被迫跟随命定之事。智者应该辨认何者为必然,不要因为反抗与命运相左之事而造成更大伤害。
  然而,人生却充满吊诡。把非必然之事视为必然,亦是大错。反抗必然之事而冀求不可能,正像接受非必然之事,而否定可能性一样缺乏理性。
  是的,人有理性,这一点使我们迥异于狗。关键在于狗并不了解自己和皮带以及推车之间的关系,而人可以有能力了解实况,并且享有某种程度的自由选择。即使我们无力改变某些现实,但是我们仍然保有如何面对的自由。
  我们可以自发性地接受必然性,却别让过度乐观和悲观曲解了事实,这似乎是在命运出现突发状况时刻必要的睿智。
  经历过一场病劫的我,深刻地憬悟到原来与生紧紧贴邻的居然是死。死亡就在那儿,并且随时随刻在伺机劫持我们。生老病死,原本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必然道路!然而,神奇的是人生倘若失却了死亡的约束,或许某些事物就会失去了意义。
  死亡的双手,许多时候,竟然不是在毁灭事物,而是在推动、造就和重生。
  生死的关系如此,其实其他诸如成败、得失、祸福、输赢、施受、是非、爱恨……这许许多多看似对立的概念,却在在都是互为因果,两两相依,彼此易位,甚至是一体的两面。这些看似超乎常理的情势走向,往往凸显的却是世间曲折玄妙的真理。
  悬吗?人生确实处处都蕴藏着吊诡,关于生死的奥秘更是如此。这,也是我对生死的切身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