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 藓(短篇)
冷 烛
结婚十年来,阿芷有八年独居,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日子,开始新的生活,阿芷就像行使在一段陌生高速路上的自动?车,还不知道在前方哪里转弯。有时候,当家里需要换煤气、抬米等体力活时,阿芷就开始恨那个叫柳岩的丈夫,明明知道她与一个残疾儿子在家生活得不容易,可是这男人很洒脱,去非洲快十年了,至今仍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七月流火,阿芷住在又热又潮的房子里,奇怪的是她家房子四周很少有窗户,唯一的两个窗是楼上一个,楼下一个,她在窗户的外面都加了钢筋,里面用大红金丝绒遮得不露一丝阳光,她拼命地把自己关起来,拒绝一切从外面飞进来的哪怕是一个小苍蝇的访问,虽然她从心底深处对黑暗害怕,但是当有一丝阳光透进卧室的时候,都让她感到惊恐不安,如坐针毯。
阿芷每天吃晚饭的那会儿,总站在楼房底层的门口等候,在燃尽一根烟的功夫里,看街道上的夜灯次第亮了起来,马路上三三两两的走来一些吃宵夜的人,在大声吆喝的餐馆老板周围有各种丰盛菜肴的香味正漫溢开来。这里虽然没有吉庆街名气大,但是也泊满了各种高级轿车,这条街道就像藏在街道里的无数狗肉馆和野味餐馆就如山野里的小家碧玉,吸引那些美食寻觅者蜂拥而来。外面热闹的场景使她的心也渐渐泛起一些暖意,这眺望的时辰是她一天中最暇意的时候。
阿芷揉了揉眼睛,看不见前面的路,好像迷雾茫茫中那块高大的纪念碑在夜幕中隐现。
白天她刚接到街道居委会刘书记的通知:必须在七月底前搬家,这一块地的拆迁已经接近尾声了,开发商急着要前来勘探,打地桩。街道居委刘书记高高的个子,五十多岁,有个丈夫瘫痪在床二十多年了,除了工作敬业,家里大小的事情也都是她一个人承担着。其实刘书记对阿芷很好,无论外面有招工或者有什么加工活都先问阿芷去不去做。居委会现在改了名叫“拆迁指挥部”,刘书记也改叫刘部长了。但街坊还是习惯叫她??“刘书记”。
在这块小区住了近二十年,日子一晃,过去刚当新娘时的样子仿佛在昨天,那时他们小两口多恩爱,丈夫是那种老实憨厚不爱说话的人,儿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柳岩跟着一群劳务输出的老乡去了非洲打工,还带走了小两口的所有积蓄。临走前,看着走路一摇一摆的小强和阿芷,柳岩与阿芷依依惜别,有泪水还是在这个男人眼角转圈,但他却解脱般地叹了口长气,他仿佛看到好多钱堆在自己的屋里,因此信心百倍地对老婆说:“阿芷,家里要辛苦你几年了,等我回来时,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阿芷点了点头,她当然希望儿子像小白杨一样长得高高大大的。
但是,随着小强的一天天长大,这孩子的症状越来越明显,生活几乎不能像正常儿童那样自理,而公公的高血压和冠心病越来越严重,需要经常住院,阿芷感到肩上有千斤担子,越来越沉,靠自己微薄的工资家里维持开销也越来越难。柳岩去了两年后,来过三次电话,寄了一次钱回家了,写过两封信,慢慢地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这事情在三月的霉雨中一直反潮,也如一把刀插在阿芷心上。
阿芷很羡慕那些街坊里的小媳妇,虽然丈夫也不是特别合意,但能像捧着月亮一样呵护自己,像苍蝇盯着美食团团转,其实也未曾不好。柳岩没有出去前,他们夫妻生活也很好的,想着,想着一丝红晕在她的脸上泛开来 。因为自己丈夫多年未归,街坊看她的眼光好像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总有些古怪的,但是周围的邻居对她和儿子很好,都与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阿芷闭着眼睛想自己这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她大汗淋淋地,仿佛冬天沉溺于水中麻木了的枯藻,现在,池塘的水面上树叶都捞不到一片,更难捞到一根木头支撑一下。此时,她宁静的外表看不出内心有什么波涛汹涌。
那些堆放在台桌上的化装品还是结婚时买的,瓶子上都落了一些灰,有的几乎原封未动,阿芷不是很入俗流,也从不追逐时尚,她喜欢将头发光光滑滑地后梳,自然地盘在脑后。结婚后,街坊都喜欢上了善良热心的阿芷。天有不测,八年前,自打生下了患有先天性肌肉发育障碍的儿子小强后,公公婆婆变得对她冷漠多了,各娘生的各娘疼,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小心谨慎地与二老相处,也尽着双倍的孝顺。有一回公公病重,阿芷半夜还送他去医院。但还是无意中总与他们有些隔阂,没有与丈夫那样贴心。阿芷满月后身体虚弱,公公婆婆却要去海南帮闺女照顾孩子,她自己不得不请了个保姆带小强,坚持还是去江岸货场上班,因为这份工作是五年前顶替退休的父亲名额来的,阿芷很珍惜这份工。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市场的需要,周围忽然钻出了一些有雄厚实力的民营公司,货场亏得越来越严重,为了减员增效,阿芷这样没有任何后台的女人首当其冲,她下了岗。不久,公婆也相继去逝。
刘书记从上面开会带回的通知书上明确写着,新村附近占地约三千平方米、建筑面积约二万平方米的还建房是违法建设,要求赶快拆迁并到分局接受处理。
这周围的居民住得很杂,自己工作了近三十年,居民都是老熟人了,这拆迁就是要把别人住了几十年的窝都拆了,自己的房子住得好好的,有的街坊几乎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到装修上了。怎么突然说是违章呢?有几人愿意砸掉房子,搬家呢?居委会刘书记想,如不能按时拆迁,街道每月将新增十二万元的过渡费,那么这些钱都要摊到每户人家头上,这就算到罚款里去了。拆迁本来做工作就难,交罚款是万万不可能的,上面又催得急,这钱刘书记自己是筹备不齐的,想来,还真有点棘手。
国营企业货场为了减少最大的损失,采用两种方式来解决这些下岗人员:一种是每月给你二百元生活费,这还要看企业效益好才有生活费发。第二种方法是:一次性买断工龄,单位按每年工龄补偿一千五百元钱,一起算给你回家。因为那时想自己还年轻,公公婆婆相继去逝后,孩子更需要人照顾,阿芷就选择了后者,她拿到了八千多元钱回家了。
阿芷从单位回来后一直在操场街居委会办的帮帮家政帮忙负责,现在儿子小强的病又反复,她就干脆辞职回家了。
阿芷最害怕过夏天,这个城市的夏天热得像蒸笼,自己受罪,儿子小强就更受罪,又怕流汗又不能感冒。阿芷现在住的房子是公公留下来给她和丈夫的,公公婆婆死了几年了,就剩小姑子远在海南,她一个人怎么能决定啥时搬迁呢?更何况她不知道办些什么法律手续,还是等丈夫柳岩回家来处理吧,她突然想起来查查有没有同学懂法律的,起身在屉子里翻起电话本,可是她有些失望,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阿芷看了看身后,静悄悄的,儿子睡在小床上,她把电扇调到低档,空气有点闷热,她干脆拿了一把扇子用手给儿子扇起来。突然她发现门开了道缝隙,她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风中伸长脖子或关节的劈啪声,也许是一只流浪狗、猫?或者孩子们丢掉的什么小宠物吧。哦,不是,她看到了门外巷子里青石板上的苔藓!
老街已经很老,西边有一座非常古老的寺院古德寺,这一带以前很热闹,二十年前这里扩建成黄岭大道后,拆掉了一些旧房,建了几片小区,而公公一家就用所有的积蓄在这祖上的地里建了三层的房子,虽然周围都有些变化,但是老街还是保持原样,老街的石板已经有快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上面涨满了苔藓,这些小生命非常喜欢阴暗的角落,虽然很少见到阳光,但它们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生长,无论是人们倒掉的残汤剩饭,还是雨水和小孩子拉的尿,苔藓都伸长脑袋吸个饱,他们比那些娇嫩的鲜花一点也不张扬,绿油油的,阿芷喜欢上了这些苔藓。
有一阵风吹到房门上啪地一声响,儿子小强仍然在熟睡,一只吊在床边的胳膊上满是颜料。黑黑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嘴角微张着,传来磨牙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小强已经快满八岁了,本来要送到学校去的,但是学校教导处看小强自理困难,就没有答应收他。阿芷在家已经教会了简单的计数和拼音给小强,也认识一百个字了。小强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五岁起就一天到晚拿着笔,家里只要有空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画痕,他拿着握着笔就像拥有了一个神奇的玩具,他憨憨地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说:“草哦、山上的树哦都发了新芽,桃花哦、灯盏花都开了,好多好多的蜜蜂都飞出了家……”现在,只要看到绿绿的颜料他就非常高兴,不知道谁丢给他一张作废的过期彩票骗他说是钱,小强就非常高兴,如获至宝地藏着,一天到晚低头在纸上照着彩票画,越画越像,越画越高兴,有时候连饭也顾不得吃了,阿芷阻拦他的时候,他就说“嘿,妈妈,我画好多好多钱了。等画的钱够买车票和船票了了,我们就去找爸爸”。阿芷的心就像被黄蜂给蛰了一下,心里起的疙瘩好几天都消不掉。
夏天来了,巷子外烈日晒得青石板上的苔藓里冒水气,那些各种倒掉的生活垃圾和蔬菜、瓜皮混合物腐烂后的臭味传得远远地。正是河虾上市的旺季,空气中流溢着虾球的香味,儿子很喜欢吃虾球,为了多攒点钱给儿子治病,阿芷一直非常勤俭,看小强馋嘴的样子,她决定第二天到集稼嘴批发集贸市场去多买几斤虾。第二天到批发市场一看,阿芷突然发现批发和零售差价很有些大,于是她决定多买些到家附近的菜场零售,试一试运气。
开始阿芷在菜场边侦察了几天,发现租个摊位卖河虾太不划算,有时候劳累一天挣的钱还不够交摊位管理费。因此她决定还是从菜场前的马路上打游击战开始,每天清早到集稼嘴的水产集贸批发市场批回来,回家推了车拿了秤和板凳,给儿子准备好一天的饭菜,提个水桶和大盆就到菜场前的马路边开张了,菜场前的马路上汇集了很多没有摊位的贩子、有卖东北金丝饼的、有卖精武鸭脖子的、有卖汪集瓦罐鸡的、还有卖烧烤的、以及清蒸肉圆子和卤牛肉的……
这里聚集了五湖四海到异乡来谋生的小商贩。这些小贩像青石板上的苔藓,虽然一家人挤在阴暗的潮湿的街边小屋里,但他们一家都非常团结,遇到大小的事情互相都抱成一团,阿芷平时还经常把家里的板蓝根、绿药膏等日唱用药拿些给他们。
“卖虾,卖虾罗,清水虾,个儿大味美!”
当阿芷扯起嗓子喊第一声的时候,开始可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回头四下张望,小菜贩们似乎没有反应一样,各自正忙自己的交易。以前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可是文艺委员,自己练过合唱的嗓子使她增添了些许自信,但是一会儿她又犯了愁,要是被街坊和朋友买菜撞见,卖还是不卖呢?那可有点拉不下脸,街坊一直认为小贩藏着市侩里的奸诈。想着这些,阿芷的吆喝声就慢慢地小了很多,渐渐地来了些挑选虾的买主。
“过来看,过来瞧,清水虾,十元三斤??半,十元三斤??半,不买的吃亏啊。”
阿芷吆喝的时候故意把那个“半”字拖长一拍,因为菜场大多数卖虾的贩子标的价是十元三斤。就在她忙着找零钱给几个买主的时候,不知道路上什么时候冒出了个戴大盖帽的城市管理监督员。他一脚踢翻了前面的辣椒摊子,向上推了推帽子,
“不准违章占道经营,你还蛮精呢,在我眼皮底下跳来跳去的,快点滚!”
大盖帽城管一边说着一边乱骂着走过来。阿芷赶紧挪小板凳,准备收,突然一只脚踩进装虾的篓子,瞬间,成群的虾变成了一摊泥。那篓子也刹时变成了扁扁的箩筐,阿芷颤抖着声音说:“拐子(大哥,武汉方言),您就行行好,我这马上就走,我马上就走。”边说边麻利地收好了所有东西。
“她是才来的,大哥你就高抬贵手吧!”有个小贩的声音像嗡嗡的蚊子声从人群中传来。
“走啊,你说得还蛮好听的!你罚款都冒(武汉方言)缴。拿来,二百元。” 阿芷急得汗只往下淌:“我才卖了两个小时,总共都没有卖到一百元,您看能否少点,三十元吧,我真的就只卖了三十元!”大盖帽一把扯了她的腰包就走,阿芷带着哭腔说:“拐子,你怎么这么狠呢,钱拿走可以,把我的包还我啊!”
周围的小贩都同情地看着她,她自嘲地一撇嘴:“看来光炼嗓子还不行,以后来菜场还得带一架望远镜,天天早晨最好要到解放公园炼长跑,远远地看见他来了,我就能跑脱。”那些水沟底的苔藓上聚满了苍蝇,苔藓本来就被太阳暴晒得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遭受着苍蝇的攻击,现在苍蝇也在“大盖帽”的怒声中吓得抱头鼠窜。
刘书记的儿子罗勇在区法院上班,也有二十八岁多了,正在与区委萧书记的女儿萧晓热恋,刘书记先是有点不同意的,因为萧晓脾气刁钻,谈的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但是萧书记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或许会对自己的前途能长点力,这门亲假如定下来,将来大小的事情萧书记会网开一面了。但是萧晓是个很精明的姑娘,中午在柳书记家吃饭的时候,萧晓故意透出口气对罗勇撒娇说:“我们单位的会计李姐说‘巴黎香榭’(一个楼盘名)的公寓房子结构合理,价钱也蛮合适的,她有熟人可以帮我们打点折,是不是现在去把复式房的首付给定了?
萧晓喝了一口汤接着说:“另外,我们结婚的时候,‘八大件’和新房的装修要欧式的,否则自己脸上无光不说,单位的同事还小看了去。”萧晓是故意说给刘书记听的。刘书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像有人在扒自己的皮,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吃完饭,她拿了件外套匆匆地出了家门。
下午上班时,居委会刘书记正为拆迁房犯愁。区里又来电话催了一次,并通知说上面已经定了最后的拆迁时间。刘书记只好每天拜访这些拆迁户,操场小区这一块已经几乎搬了一多半的老住户。阿芷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和旁边的高压变电器设备站在一起,而高压线幽雅地弧线如五线谱,上面停满了三两只麻雀,刘书记的敲门声惊得电线上那些东张西望的麻雀一下子弹得老高。家里只有小强一个人,他脸上到处是颜料,像唱戏的小丑。刘书记故意问:“小强,想你爸爸吗?”
“想,”这孩子耷拉着一只手,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画。
“你在画什么呢?”刘书记接着问他。
“我在画钱!”
刘书记吓了一跳:“你会画钱?你看看。就这几张纸片上的黑白块,你这娃儿怎么能这样骗我呢?”
“刘伯伯,你难道不喜欢钱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想要什么都买得到!”
“你看,我画了好多钱呢,五十元的、一百元的,还有一万元的,你没有一万元的钱吧?哈哈,哈哈……”
当刘书记看了看阿芷家乱糟糟的客厅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是小强画的纸片,想到了萧晓说的午饭时说的话,她心理想:假如真有一万元面值的纸币该多好啊!假如下次到香港考察有我,那不是可以买好多东西了。再说,即使别人夹在书和文件里递过来也不容易被发现。突然,她的视线落在地上,与那些纸片一碰,刘书记像被火烫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
阿芷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在街角撞到一个人,连忙抬头看,这不是刘书记么,对面的声音很热情:“你这死女伢子,回来得还蛮正点呢(武汉方言),我正到处找你。”刘书记说“就只有你们几户没有拆迁了,你赶快给你的丈夫打电话,要他回来商量拆房吧”。阿芷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好几年都冒得(没有)柳岩的信了,鬼才晓得到那里克(去)找他。”刘书记神秘地把她拉到墙角,四周看了看,说:“你可以去出入境公安局找柳岩的消息啊!” 刘书记又回头看了一下后面,接着说“要是他还回来,你就赶快与他商量房子拆迁的补偿,如果真的他失踪了,你就说他已经不在了,到户口辖区找法院的同志去注销该人已死,然后你就是房子的合法继承人了,这拆迁的补偿金到时候你就拿在手里,其它的手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阿芷吓得一愣,仿佛自己用毒酒谋杀了亲夫,她有点醉熏熏地感觉,她敷衍地对书记说:“我孩子还没吃晚饭,书记,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刘书记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些作用高兴地往前走去。远远的正在拆房的唐葫芦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唐葫芦家的宅基地以前是紧挨着古德寺的,十九世纪以来,在车水马龙的旧汉口港,古德寺是与归圆寺一样著名,而且古德寺还融入了欧洲教堂的建筑风格,是中南地区少有的古典中西结合建筑,但是文革中遭到了毁坏。唐葫芦家祖爷是晚清有名的布匹商人,到了他爷爷手里就衰落了下去。后面的院子也很大,有几棵雪松如一把一把的大伞撑在空中。
有人说:“快看,书记来了”。拨开众人走近一看,发现唐葫芦手上拿了泥人,泥人头上带一层金光,额头上还刻有3个太阳。原来下午唐葫芦在挖天井的时候,突然翻出来这佛还有一朵玉莲花,玉莲花已经给唐葫芦的老婆拿走了。街坊还从来没有看到这种稀奇宝贝,他们的嚷嚷声正此起彼伏:“五千元,我买。”
有人高声叫到:“这菩萨我请定了。”
“你们家又不吃斋,只有我家才合适,还是卖给我吧!”李老二说:“一万元,怎么样?”
刘书记走上前:“唐葫芦,你搞么事鬼,拿来,拿来,我看看这金佛到底是个么样,该不是石膏表面涂了层金粉吧?你就莫哄人了,真文物佛像头上哪里还有刻太阳的,如果是真的我就代表街道居为委会感谢你,捐献给国家算也算是一份功劳。如果是假的那就没收了。你们都回家吧,唐葫芦等会儿跟我去区里检验佛像到底是不是金的。”等众人一走,刘书记赶紧把唐葫芦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亲热地斟满茶。还特地拉紧了窗帘把外面的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刘书记不紧不漫地说:“唐兄弟,说实话,这金佛还要等上面部门鉴定了才能给你开收据,我们也很忙,你知道,去派出所办点转迁户口至少要20个工作日以上,现在就更不消说这鉴定的事情有多复杂。这样,我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子,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等你将来房子还建的时候,我给你多算三十个面积怎样?不过,你可不能到外面到处讲,要不我就性命都难保了。”
唐葫芦又惊又急,惊的是算拆迁面积还有这么多名堂,多的面积完全可以顶一套房;急的是祖上留下的金佛眼看要被别人夺走。他睁大了眼,“书记,您该不是哄我吧,房子还建还真有这么多名堂?那我就先就给您作揖了。”
刘书记说“我这就到区委去给你登记,你先回家吧。”唐葫芦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有点不情愿地走了,刘书记迫不及待地拿了那个金佛放到光线下,爱不释手地左右上下看了十来遍,“这古董绝对是真的,刻太阳更证明了这文物起始时间早,因为佛教从西域传入的时候,先在西北少数民族里面盛行过,而辽和金国原先就是信仰过太阳神的,所以这更证明其年代久远,哈哈,这可比一万元的纸币值钱啊。十多万估计是少不了的,就是体积大了点不好带。”刘书记拿着金佛悄悄回了家,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几片布,然后悄悄放在了阁楼的木箱子里,准备再找时机去集贤路卖给那里的古董贩子。
阿芷回家后慢慢地脱掉脏衣服,抱了一大堆衣服准备去洗。
阿芷呆看着水池里哗哗流的水发愣,那泛起的一个个泡沫,一会儿就流走了。想到自己这几年如在悬索桥上颤抖着走过的路,她有点恍惚,现在维持娘俩的生活完全靠自己打零工和做生意的微薄收入,假如一旦拆迁后,搬到另外的地方租房谁知道需要多少钱呢?而新房她绝对买不起,二手房是一天涨得一天高,再买房她想都没想。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表哥在市规划局房产科里,她觉得请孩子的表舅去打听肯定能了解一些信息。
第二天,阿芷早早地就来到规划局,表弟出差去了,接待人员说:“你们那边所建的房子当初既没有规划用地许可证和建设许可证,也没有项目选址建议书,因此可以确定为以前建的房是违法建筑。而如何处理这么大规模的违法面积,区政府和市规划局还没有接到街道汇报,所以我们也正在等待市里有关政策出台。” 阿芷心里没了底,这房子住的好好地,怎么拆迁起来就是违法建筑了呢?走到小街上,她看到五颜六色的风筝,犹豫了一会,还是拿五元钱给儿子买了一只。
三十多岁的阿芷如莲花上的最后一片红色褪了下去,尽管不再有姑娘时的水灵,纤瘦小巧的她有白白的肌肤,如一颗颗伶俐的莲子剥去了皮儿,清秀可爱中透着纯朴,看起来她更像个中学生,她自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不能去菜场卖小菜了,她忽然想顺路到前面两站的花鸟市场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练摊儿的。她推了车往客运港的花鸟市场走去。
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有些臭味,她看到市场划成了几个区,有一片是卖各种小宠物和宠物装饰品的;还有一片是卖花肥宠物食品热带鱼的;有卖花草盆景的专区,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个长着金鱼眼的老板非常认真地在给那些地上的苔藓浇水,阿芷好奇地问:
“这个也可以卖钱啊?”
金鱼眼老板说:“你别看这些小东西,我这些苔藓还供不应求呢。”原来,老板那些铺在地上的苔藓连土是卖五圆钱一小板,哎呀,苔藓比虾还值钱啊!她想起了小巷子里青石板上的那些苔藓。突然,她一拍脑袋:有了,到我家房顶搭个棚子,两天不就长起来了。
于是,阿芷鼓起勇气与“金鱼眼”说:“我们合作,你给我一批苔藓做种,等我育出了大片苔藓后,长期低价供货给你。”听她介绍完自己的养殖方法,“金鱼眼”很爽快地答应了:“那先给你一百元的苔藓做种吧”。阿芷从穿的丝袜里面掏出皱巴巴的一把零钱,数一数,留下十元菜钱然后全部给了金鱼眼老板换成了几块草皮。老板已经从她那白皙而皱巴巴的双手上看到了深厚的茧子,就从一对鹩哥中挑出一只才一岁的鸟送给了她,老板说:“给你做伴吧!”。把这鸟儿带回后,阿芷发现它几天都不吃不喝,就只打瞌睡。就把菜场里捡回来的白菜切碎和小米喂养,但这鸟还是不吃。后来她去菜地里捉了几条青菜虫给它放在食槽里,鹩哥才开始吃东西。阿芷把鸟笼高高地挂在客厅的屋檐前,晚上就收进里屋。每天阿芷对着它诉说自己的为难事,这鸟总是用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主人,还不时伸出一只爪子搭在阿芷的手上,偏着脑袋听主人说话。
一个月后这鸟漫漫会说五个音节了。看到穿戴整齐的路人,它就很高兴地说:“你好。”但是那些邋遢一点的,这鹩哥一边用鸟爪子抓鸟笼一边不高兴地说:“你脏!你脏!”鸟也成了小强的伙伴,因为阿芷经常要到市场去守摊子,所以鸟又成了小强的监护人之一,它总是喊:“小强、小强,你脏”。
有一天阿芷回家,远远地就听到小强的哭声,原来几个孩子在门口玩,小强拿出了风筝,他们玩得非常高兴,可是后来风筝飞不高,一个跟头栽下来,挂在树上破了好多的洞,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小强,不是我弄坏的。”
“我家的风筝坏了,总是爸爸修的,修的可漂亮了。”
“小强的爸爸死了,他没爸爸了,他的风筝修不好了。”
小强本来觉得风筝坏了是可以修好的,更何况即使弄一张白纸糊上去,自己还可以画好多漂亮的小动物呢,可是一提到爸爸,他的脸就阴沈了,随后就大哭了起来,别家的小孩都一哄而散跑回家去了。阿芷回家拿起那个破风筝,小强扑到她腿上:“妈妈,他们都说我没爸爸了,说我爸爸死了,没人给我修风筝了。” 阿芷拍着儿子的背说:“没问题,妈妈照样可以给你修好,修不好妈妈过几天再给你买个新的吧。”对,种苔藓一样可以换回来很多新风筝,她仿佛看到空中五颜六色的风筝,阿芷突然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小强哭了一会儿,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觉得单身的日子如夏天难受的热浪还够受的,还是有些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电话响了。
电话里传来声音:“这是阿芷的家吧?我是卢桦,还记得我吗?”卢桦是阿芷初中的同学,很一般的同学,没什么深交,二十多年前,卢桦考上了兵参军去了兰州某部队,再后来听说他又考取了军校,不知道现在转业了没有。阿芷在还没结婚时曾经求他办件事,当时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阿芷说,如果你将来到省城就给我打电话吧。
“阿芷,你好,我现在到你住的这个城市来训练学习。”
“哎呀,老同学,这么多年谢谢你还记得我。”
其实阿芷正百般无聊。突然有个同学可以说话,况且是个男同学,况且是个有些好感的男同学,阿芷真有点很高兴。阿芷和卢桦俩个人的同学关系很淡,上学时很一般,甚至不太好,俩个人都有些个性,好像阿芷恍惚记得,俩个人还因为什么谁也不理信谁。初中毕业后,俩个人就再也没有联系,那已经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前二年,一次同学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俩个人见了面,只是点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阿芷一般很少和太幸福的人来往,这样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在阿芷眼里,卢桦就是顺利得有点目眩。以至于后来,阿芷在大街上看见像同学的人马上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阿芷这几年逐渐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因为有个名誉上的丈夫也没有资格去找个可以说话相伴的男朋友,阿芷当初嫁到这条街道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可是今天,阿芷就老是想起一句电视里的一句广告词,熬啊熬的,就像熬小米粥,慢慢地那如花似玉的女人就熬成了阿香婆。阿芷就想,是不是我真的要熬成阿香婆了才有喘息的片刻。
阿芷每天晚饭的时候,就到房顶去给苔藓浇水。她忙完家务后,洗完澡还轻轻涂了些口红,穿上多年前压在箱底的那件真丝旗袍去见卢桦。旗袍浅灰色的底儿上点缀着一些水草花,穿在她纤弱的身上增加了些妩媚。俩人见面后也没说些别的,先问吃了没有,卢桦拍了拍肚子说“吃了一大碗兰州拉面,”“瞧,吃得很饱”。
阿芷说“我还没吃,不过还不想吃,我们先走一会儿吧,这么多年我还没有看过江边的夜景。”
俩人就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靠近江面的地方有很多杂草,有些勤快的市民开垦出一小块的空地,种上了小菜。在这个城市的夜里,虽然分开多年俩个人反而觉得并不陌生。就如很多年没见的朋友一样,也没什么激动,也没什么拘束。随心所欲的谈着,那些话就像已经儿时的旧曲子一样很自然地流淌出来。没什么顾虑,没什么装饰。互相讲了很多关于自己亲人和身边朋友的事,卢桦说他刚结束了一段没有根的感情,对方是个大医院的医生,两人除了性格合不来,说到最后,卢桦有些吞吞吐吐说自己不合适。他脸上像喝了酒后留下红红的一大片,其实那个医生什么都懂,其实是自己满足不了那个女医生旺盛膨胀的欲求。
黄昏的风吹到脸上很有些暇意,还带着一点腥味,他们沿着江水一直向前走着,一直走着。从前的江涛体育中心变成了一个空旷的沙滩,很多情侣坐在沙地上,那些细沙磨着脚丫,犹如顽皮的小孩在做“躲猫猫”的游戏,就是不从鞋子里出来。阿芷看着那些细沙在风中缠绵地追逐,看着远处的江水,阿芷就猜想:这些沙是比天上的星星多还是比地上的人多。
卢桦一直在说着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还回忆了中学的同学们,以及很多近年来的生活。他们最后漫漫地从江滩上走过长江二桥,然后又走回来,来往的车很多,走了将近七个小时,最后阿芷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有个传说,只要一对牵手的恋人走过长江二桥,那么这一生他们就要牵一辈子。”
在有些害羞的阿芷那光滑的额头上,卢桦轻轻地吻了一下,说:“我马上要回东南沿海的部队去挂职,现在这个城市呆的时间不多了。”阿芷低下头,心里像猫爪子在抓,家里的孩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其实女人找个男人做伴不就是为了有人说说话吗?一个小孩子他毕竟不是大人,他能听懂出母亲的什么伤心事呢?
分手时,卢桦送给阿芷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手榴弹做纪念,卢桦说:“这是我十五年前从云南前线下来时偷偷保留的,现在送给你做纪念。大后天的下午,假如我不走,那我就去你家看你。”
阿芷惊喜地说:“谢谢你,要是过来就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好去买点菜,你过来吃晚餐。”她心里想:这些年我每天傍晚都站在门口等一个人,可是我现在感到真的有点很绝望,不知道能否等他的到来。
阿芷坐上麻木人力车准备回家去,隐约桥下面传来 “救命!”卢桦箭步如飞地奔下桥去,他听到麻木车上的阿芷还在一边摇手一边喊:“再见”。阿芷叫停师傅,想到桥下去看看,但是车师傅却紧张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他说:“我的车子没有牌照,城管的查得紧,这年头我赚点钱就像搞地下党啊,妹子,我们还是快点走吧!”阿芷坐车飞快地离开了江边。她下车的时候多给了车夫十元钱,并交代说:“师傅大哥,你要多带一双眼睛,夜晚要注意安全。”然后穿过小巷漫步回家。
回到家,她小心地脱掉自己那双浅黄色的唯一高跟鞋,爱惜地吹掉上面的灰, 月亮像一个银盆挂在树梢上,辗转中难以入眠,想着房子拆迁她心头又多了些忧虑。她做了个梦,自己好像在红云上奔跑,突然一下摔进了一个污水池,很多人在围观,还说:谁让她扎桥子(找情人),就是活该。
第二天,阿芷像往常一样上花鸟市场卖苔藓。她很有些想把自己心头的喜悦告诉以前中学同学慧慧,就给老乡中最好的朋友打了电话,慧慧在鄱阳街开了家餐馆,生意一直还不错。
阿芷感觉自己有像回到了姑娘时候,说话前还左顾右盼,故作神秘地说“慧慧,告诉你,我昨晚遇到了一个觉得还不错的男人,你猜,是谁。”
“那要恭喜你啊,是不是已经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啊?再嫁人的时候我可是要吃喜糖的。不过,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能知道他是谁呢?”
“你认识的,是我们同学,再提醒你一句,老家的,还没有结婚。” 阿芷的脸上有些红云升上来,一如乡间盛开的鸡冠花在一片碧绿的叶子中煞是醒目。电话那边听到慧慧在指挥领班招呼客人,答案很快就被慧慧猜出来了,因为只有卢桦一个人没有结婚。听得出来,慧慧很惊讶也有些惋惜“喂,我说阿芷啊,你怎么不张大眼睛找,怎么是这个人呢?阿芷,我告诉你,也很巧,我这正说去医院看看呢,今天的晚报上就有这个人的消息哦。”
阿芷很少看报纸,听到“医院”两个字大感不妙,她飞奔到电话亭的报摊上买了一张报纸,首先就看到了那醒目的黑字标题??《军人勇斗逃犯,血洒江滩》。报纸上照片可以看出卢桦满身是血,躺在鲜花丛中,有个女青年低头跪在他面前。原来那晚卢桦听到有人喊救命,发现是两个歹徒持刀抢劫一个女青年出租车司机,那被抢的女青年司机顽强抵抗,趁卢桦跟歹徒搏斗的时候,女青年一打方向盘,飞快地开走了车,等她拨打110的民警赶来时,浑身被桶了十几刀的卢桦就像马蜂窝,到处在流血,他已经奄奄一息,口里喃喃地说:“手榴弹,手榴弹在哪?阿芷,你没弄丢吧?”昏迷的卢桦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停止了呼吸。
阿芷把报纸上的消息只看了一半,手脚冰凉。她早早地收拾好没有卖完的苔藓,当她赶到医院卢桦的面前时,她颤抖地掀开白布,有一大滴一大滴的泪从阿芷胸中滚滚而来,她握着卢桦冰凉的手说:“为什么我总是等,但就是等不到一个可以终身牵手说话的人呢?”
这天夜里,高处的那只鹩哥就是睡不着,它有些急燥地跳来跳去,就是不安静下来,小强已经沉沉地睡着了,阿芷在窗前握着那颗手榴弹终于泣不成声:“我爱你,桦。”
离区里限定的搬迁期限只剩最后两天了。
房屋最后拆的时候,操场街居委会门口呼啦啦从地下冒出来了许多“搬家公司的人”,还有些暂时没有租到房子的街坊,把一些东西和财物搬到附近还建房内。小孩子都聚集到阿芷家门口,有的小孩子看到小强家门口的鸟笼,回家拿来木棍戳打鹩哥,这鸟一边用嘴不停地啄鸟笼的门(它多想飞到屋外的大树上看看天空),一边大声愤怒地说:“我爱你,我爱你”(大抵鸟只是喜欢重复刚学会的人语)。聚在一起搬迁的街坊都听到了这鸟大叫出的一句话,他们吃惊地看着阿芷,唧唧喳喳地声音传来:
“快看,阿芷还蛮时髦的,时下流行军绿色和军用品,她的钥匙上还挂个手榴弹”。
“呵呵,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桥子(武汉话指情人),身边没有男人的女人,急了手榴弹也可以临时变成一个阳物的。”
“手榴弹,呵呵,手榴弹可没有‘火腿肠’软乎,那东西是可以伤人的。”
这些街坊平时说话习惯了特别粗口,有人还不时地在背后指指点点,眼光更锐利,仿佛要射出X光和火,要看透一个年近四十岁女人的秘密。阿芷不敢看那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就把那惹祸的鹩哥提到里屋用棍子打,等街坊都回去吃饭了,阿芷借给苔藓浇水关了门想躲到楼上去,她逃也似的离开了众人的视线,爬楼梯的时候她感觉腿像灌了铅,一边爬一边抽泣。躺在床上,她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湿了枕巾。
刘书记虽然累得气喘不止,大汗淋漓,但是她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假如明天阿芷家房子拆完,己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吃晚饭时,天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聚在头顶,街坊们都把家里的塑料布找来,把那些没有搬完的空地上的旧家具盖住了。大点大点的暴雨说来就来,倾盆而下的雨让街道的房屋和树木都裹在一层雨雾里,那高高的纪念碑在雨中若隐若现,阿芷隔着窗想:这雨下得真是时候,今晚可以不用给苔藓浇水了,然后她给孩子盖了条薄棉毯,自己便和衣躺在床上,她做了个梦,锣鼓喧天,自己和卢桦在大红的“喜”字前对拜,很多街坊都来要喜糖吃,欢笑声和鞭炮声响成一片,她握着卢桦的手说:“再也不用等谁了,我生病的时候终于有人陪我说话了,看以后谁还欺负我。可是卢桦的手突然不见了。”
雨一直没有停下来,阿芷醒来发现是个梦,已是半夜里,她想到楼上去看看大风刮跑了苔藓上的塑料薄膜没有。此时,她多么希望即使有一丝莹火虫来陪伴她都好,那么,微弱的光会使她不再惧怕暗夜。尽管她觉得有些寒冷,还是拿了伞就爬上了楼顶。
天空时不时有闪电划破了暗夜的脸,空旷的拆迁地上能听到雨水敲打断墙的声音,雨下得有些大。阿芷开始有些害怕了,她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衣兜里拿出卢桦送给她作纪念的手榴弹壮胆,突然,一阵大风刮跑了她的雨伞,勾在绷紧的高压电线上,高压线“啪”地一声断开来,一段线刚好掉落在阿芷头上,阿芷感到火花闪耀的瞬间是多么灿烂。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阿芷和那些苔藓以及房屋全部都飞上了高空,随着火花散落成碎片。
第二天,刘书记和其它拆迁的人来到阿芷家的门前,看到阿芷家的房屋成了一片废墟,空地上仅仅还剩下铁鸟笼上的一个圆圈。
完稿于农历甲申年三月二十二
修改于十月初十于汉口刘家庙听雨斋
作者:冷烛,生于七零年代,当过工人、中学教师、采编。88年开始发表散文诗歌,现有小说、散文、杂文、剧本若干大约近百万字作品,现居武汉,独立先锋写作。
E?MAIL:Lengzhu2002@hotmail.com
- posted on 12/02/2004
小说构思不错,语言上还欠斟酌,不够成熟。
我不懂小说创作,瞎评,冷小姐别见怪。
但城市失业工人的困境我是知道的。去年见到外婆,她说了个故事让人心痛。老外婆的邻居夫妻俩都下岗,儿子也是七八岁,家里没钱买肉,顿顿素,儿子总哭嚷着要肉吃。有天老太太炖肉,小子闻到肉香跑到她屋里赖着不走,外婆不忍,送他家一碗,一家三口喜之不胜,一碗肉慢慢吃了三天。
小子过生日,我外婆送了个玩具狗,那一家人也是千恩万谢的,小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整天抱着那狗,不舍,因那孩子从来就没什么玩具,父母下岗几年了,靠一点微薄的福利工资和摆地摊勉强度日。 - posted on 12/03/2004
adagio君
感谢阁下赐教!
“圆”:从终点回到起点
——短篇小说《苔藓》创作后记
冷烛
曾经有前辈希望《当代》杂志力推现实主义题材的短篇小说。现实主义题材的短篇小说,怎样刻画人物内心而又使其立意有一定的高度,这是我们当代文学中所遇到的难题。
在我的短篇小说中“苔藓”就是指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妇女,“高大的纪念碑”比喻现实社会的压力以及封建思想对妇女的禁锢。另外,在这篇文章里借用的“葫芦”和“一个圆圈”非常有哲学内涵,黑格尔说,起点即终点,构成回环。阿Q临刑前划押也是划个圆圈,因此圆圈是对女主人公阿芷一生的盖棺认定,一种残酷的讽刺。女主人公的生活无法突破它,鬼打墙似的循环。另外,它隐喻女性生殖器,是她作为女人宿命的象征。再次,它是手榴弹剩下的,而手榴弹是爱她的男人赠她的信物,于是凸现女人在爱中受伤害的寓意。这里的圆不仅有美学内涵,也借指一切都将在圆周上回到起点!一个圆圈“0”,隐喻她一生苦苦追求最终却一无所获。
北京电影学院的崔卫平教授今年夏天在浙江的学术讲座中提到了,我们的艺术作品还应该多关注卧室里那些针对妇女的无声杀手,该文在语言上借小孩说出的“有一万元的钱“和鸟说出的话,更突出了人性的贪婪,对比出女主角的悲惨!
短篇小说《苔藓》在叙述和语言上是故意突出方言的力量感。 以直观白描的手法来展现人物内心的活动,比如“晚饭后在门口等一个人的习惯”。主角语言的表达通过在不同环境中她的动作来辅助完成,以增加整体立体感。
王一川教授在《文学理论讲演录》中说:“理论有时也是轻松愉快的啊,它把我们带进人生体验的国度里去思考、寻找、发现和享受。”这里面不仅有诗歌的剖析,而短篇小说,也是在寻找人性化生活的切入点。
华东师范大学吴炫教授在今年5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的《新时期文学热点作品讲演录》,在著述中评判作品的主要标准,绝不是人们久被潜移默化了的“文以载道”的传统道德学说,而着眼于“文学的创造”,强调作品是否具有“穿越”的特质,是否表达了作家某种独特的“见解”。譬如他在分析卫慧的《上海宝贝》时,就再三提示接受者,阅读作品所产生的“不舒服”感觉,“不是文学性判断”,“喜欢不喜欢,与文学问题无关”;在分析朱文的《我爱美元》时,他指出“作家最终没有完成对欲望的穿越”,他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要有这样的努力,必须要‘穿越快感写作”’。《新时期文学热点作品讲演录》,同样是一部流淌着讲授者学科前端思想活力的读本。
五四以来有很多作家和学者关注过下层人民,也是现当代作家一直在做的工作。从鲁迅、萧红到刘庆邦、阎连科、高行健、余华 、张炜 、 刘震云 、苏童 、张承志、老村 、摩罗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应该怎样来思索苦难,体现一种细腻的关怀。
因为其生活的环境限制,使《苔藓》中的阿芷还达不到“先求自悟,再求觉他”的顿悟,她只能理智和真实地热爱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活中尝试拯救自己的人生,但是当她感受着生命的悲哀,还愿意欢笑的时候(她在卖虾时遭到围堵还自嘲要练长跑),当她感受着生命的卑微,还予以人尊严的时候(挣钱给儿子准备买新风筝的时候),当她感受着生命的寂寞,还关爱他人的时候(关心那个车夫),以及当她真挚地爱情遭到世俗的践踏的时候(街坊的嘲讽),她绝望了,只能期待黑暗的夜里有光能化过长空。
王开岭在他的随笔集《激动的舌头》中,引用了赫尔岑回忆录所谈到的一个风俗。赫尔岑满怀深情地说,西伯利亚的一些地方,出于对流放者的关怀,形成了这样的习俗:他们夜间在窗台上放些面包、牛奶或清凉饮料“克瓦斯”,如果有流放者夜间逃走路过这里,饥寒交迫,又不敢敲门进屋,就可以随手取食,以度难关。王开岭接着赞叹道:“多么伟大的细心!”越来越自私和冷漠的社会,生活也越来越粗糙,我们期待细腻而真实的记录小人物的生活。
地球亿万年进化过程中,苔藓是唯一留下来的仍然充满绿意的蕨类植物。因此,我认为“苔藓”更能透彻地体现下层百姓苦难而生生不息的深厚内涵。
2004年11月21日于刘家庙听雨斋 - posted on 12/03/2004
adagio君
感谢阁下赐教!
“圆”:从终点回到起点
——短篇小说《苔藓》创作后记
冷烛
曾经有前辈希望《当代》杂志力推现实主义题材的短篇小说。现实主义题材的短篇小说,怎样刻画人物内心而又使其立意有一定的高度,这是我们当代文学中所遇到的难题。
在我的短篇小说中“苔藓”就是指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妇女,“高大的纪念碑”比喻现实社会的压力以及封建思想对妇女的禁锢。另外,在这篇文章里借用的“葫芦”和“一个圆圈”非常有哲学内涵,黑格尔说,起点即终点,构成回环。阿Q临刑前划押也是划个圆圈,因此圆圈是对女主人公阿芷一生的盖棺认定,一种残酷的讽刺。女主人公的生活无法突破它,鬼打墙似的循环。另外,它隐喻女性生殖器,是她作为女人宿命的象征。再次,它是手榴弹剩下的,而手榴弹是爱她的男人赠她的信物,于是凸现女人在爱中受伤害的寓意。这里的圆不仅有美学内涵,也借指一切都将在圆周上回到起点!一个圆圈“0”,隐喻她一生苦苦追求最终却一无所获。
北京电影学院的崔卫平教授今年夏天在浙江的学术讲座中提到了,我们的艺术作品还应该多关注卧室里那些针对妇女的无声杀手,该文在语言上借小孩说出的“有一万元的钱“和鸟说出的话,更突出了人性的贪婪,对比出女主角的悲惨!
短篇小说《苔藓》在叙述和语言上是故意突出方言的力量感。 以直观白描的手法来展现人物内心的活动,比如“晚饭后在门口等一个人的习惯”。主角语言的表达通过在不同环境中她的动作来辅助完成,以增加整体立体感。
王一川教授在《文学理论讲演录》中说:“理论有时也是轻松愉快的啊,它把我们带进人生体验的国度里去思考、寻找、发现和享受。”这里面不仅有诗歌的剖析,而短篇小说,也是在寻找人性化生活的切入点。
华东师范大学吴炫教授在今年5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的《新时期文学热点作品讲演录》,在著述中评判作品的主要标准,绝不是人们久被潜移默化了的“文以载道”的传统道德学说,而着眼于“文学的创造”,强调作品是否具有“穿越”的特质,是否表达了作家某种独特的“见解”。譬如他在分析卫慧的《上海宝贝》时,就再三提示接受者,阅读作品所产生的“不舒服”感觉,“不是文学性判断”,“喜欢不喜欢,与文学问题无关”;在分析朱文的《我爱美元》时,他指出“作家最终没有完成对欲望的穿越”,他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要有这样的努力,必须要‘穿越快感写作”’。《新时期文学热点作品讲演录》,同样是一部流淌着讲授者学科前端思想活力的读本。
五四以来有很多作家和学者关注过下层人民,也是现当代作家一直在做的工作。从鲁迅、萧红到刘庆邦、阎连科、高行健、余华 、张炜 、 刘震云 、苏童 、张承志、老村 、摩罗等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应该怎样来思索苦难,体现一种细腻的关怀。
因为其生活的环境限制,使《苔藓》中的阿芷还达不到“先求自悟,再求觉他”的顿悟,她只能理智和真实地热爱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活中尝试拯救自己的人生,但是当她感受着生命的悲哀,还愿意欢笑的时候(她在卖虾时遭到围堵还自嘲要练长跑),当她感受着生命的卑微,还予以人尊严的时候(挣钱给儿子准备买新风筝的时候),当她感受着生命的寂寞,还关爱他人的时候(关心那个车夫),以及当她真挚地爱情遭到世俗的践踏的时候(街坊的嘲讽),她绝望了,只能期待黑暗的夜里有光能化过长空。
王开岭在他的随笔集《激动的舌头》中,引用了赫尔岑回忆录所谈到的一个风俗。赫尔岑满怀深情地说,西伯利亚的一些地方,出于对流放者的关怀,形成了这样的习俗:他们夜间在窗台上放些面包、牛奶或清凉饮料“克瓦斯”,如果有流放者夜间逃走路过这里,饥寒交迫,又不敢敲门进屋,就可以随手取食,以度难关。王开岭接着赞叹道:“多么伟大的细心!”越来越自私和冷漠的社会,生活也越来越粗糙,我们期待细腻而真实的记录小人物的生活。
地球亿万年进化过程中,苔藓是唯一留下来的仍然充满绿意的蕨类植物。因此,我认为“苔藓”更能透彻地体现下层百姓苦难而生生不息的深厚内涵。
2004年11月21日于刘家庙听雨斋 - Re: 《苔 藓》创作后记posted on 12/05/2004
可以看出,是很用心的思考和写作. - Re: 《苔 藓》创作后记posted on 12/06/2004
感谢刘老师抬举,我交出来的小文还请各位多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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