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有一株长着三片绿色宽叶子和一个粉色花苞的植物,它长在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子里。母亲每天都要给它换水,她说,等它开花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它开花。我经常半夜醒来,窥视它;或者几天假装已经忘记它,然后冷不丁地抬头看它。它始终摆在很高的柜台之上,叶子一直都是绿绿的,花苞一直是粉色的,不动声色。

这样过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天,我终于失去了任何等待花开的幻想,而且又长到了足够高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个粉色花苞是塑料的!我有一种严重的受挫感。我觉得母亲在欺骗我。事实上她并没有骗我,她只是以为我早就知道那个花苞其实是塑料的。她说,那株水生的植物是不会死的,因为它叫“万年青”。可是她这么说了不久之后,万年青就死了。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回来。

  我记得我和母亲蹲在昏暗的屋子里剥豌豆,母亲突然抬头,专注地看着我,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儿,你长大后定然是一个苦命的人,和妈一样,这是命。我骇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我想母亲不知道女儿其实异常早熟,就如一个小女巫一样。我等着母亲进一步解释,但母亲当时是一个意简言赅的人。她没有就此事作任何解释。她想不到我会记得那么清楚,也不知道因为她说话如此不负责任,也许真的会语出成谶。
她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算命的瞎子,这个瞎子用瘦伶伶的手触摸我的印堂,他说,你太过聪明,恐有凶险,只有遁入空门,才可幸免于难。你将活到82岁他说。(和 M 杜拉斯一样)。

  表面上我还是一个腼腆,害羞的孩子。我在乏味的童年里临摹了很多字。我学会写诗,但这在当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除了遭到大人的训斥,没有任何用处。16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从外地来的小木匠,才使我乏味的青春期增添了一点色彩。他比我大7个月零3天,呆头呆脑的。我总是呆在他光线不足的作坊里,看他的刨子里不断涌出来的刨花落在地上。他可以把一块木头做得异常光滑,象我的皮肤一样。后来有人用十三亩地来我家提亲让我给一个邻村的乡绅做小。在母亲犹豫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挂红布的吊脚楼。它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一个女人住在里面,用她的身体与过路的盐商、货郎、脚夫换取本地流通的银子,直到她七十岁为止。

我上楼的时候她躺在一张吊床上,衣襟敞开着,露出干瘪的下垂的乳房,摇着一把破蒲扇。她一看见我就明白了。她象鹧鸪一样发出“咕咕”的笑声,她说,小女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整个下午我都呆在那里,喝她做的山楂茶,带着浓浓的土味,还有她用肉、土豆和蘑菇熬的粘稠的汁。她开始唱歌,可是我仍然感到万分惆怅。她说,好吧,小女孩,你回到你的木匠的身边吧。她给了我一包褚红的粉末。我偷偷就冰凉的井水把药吞了下去,然后蹲在地上呕吐。第二天我的下身开始流血。到第十五天的时候,当我深夜起身在井边擦拭身体的时候,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她说,真是造孽呀,你走吧,这里不能留你。她说,那个人是谁,他要遭天杀的。当天夜里,一个过路的盗贼从窗户翻进小木匠的堆满木屑的作坊里,用一把鞑靼用的弯刀在他身上捅了好几刀。他的肠子几乎全部流出来,血流了一地。他叫着我的乳名,天亮的时候才气绝。母亲自知自己的女儿是一个留不得的祸害,就把我送到了一个遥远的道观。我在轿子里,晃了三天三夜。为了防止我偷偷沿旧路返回,母亲令脚夫蒙上我的眼睛。母亲和一个严厉的师太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母亲塞给她一锭银子,流着泪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她。

  师太在母亲走后对我说了一句话:

  贱货


  到了十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京师最美丽女子。我再不是住在柴房里,而是住在一个太守专门为我修建的“清心”道观。我依旧穿着道姑的行头,不着脂粉,可是大街上那些不畏非议的大胆女子总是模仿我的服饰、举止和发型,而我用的香料牌子总是被抢购一空。尽管我深居简出,那些文人、公子、大贾、京官总是不停地来到观里烧香,吟诗,弹琴,或者做时下被认为是风雅的事情。他们常常会用大量的银子换取我亲手写的诗,并且引以为傲。我集千万人的宠爱和嫉妒于一身,这样度过了最美好的韶华。

  四十岁的时候,我知道青春已经完全消逝了,我开始刻意地去留住一些习惯于怀旧的老相识,但因为多年的奢华的恶习,而难免陷入拮据困顿。我只好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只留下一个名叫绿萍的丫鬟。她刚出生几天就被她的母亲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在道观门前。我于心不忍将她收留至今。这个小蹄子,虽然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不识字的小娼妇,却仗着自己的几分姿色,私下里网罗了几个相好。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毕竟于我也是有用的。最后她竟然凭着她的年轻和妖冶,把与我信誓旦旦的最富有的李公子招为了她的裙下之臣,并且当着我的面也猖狂轻薄,打情骂俏起来。有一天晚上,送走了李公子,我仍旧命她替我打水洗脚,她竟然冷冷地说,主母,您太不自知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我勃然大怒,从墙上取下鞭子,劈头盖脸地鞭挞她。她惨叫着,主母饶命,饶命啊——我知道,我已经老了,我自知无论我如何才华过人,风华绝代,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娼妇相比了。绿萍的过错只在她竟然如此昭然证明了我的衰老。对女人而言,这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一整夜我都无法停止鞭挞她的身体。她惨叫着死去了。就这样,我杀死了使女绿萍。

  我把尸体埋在了后花园。(为什么又是后花园呢?这也是中国人传统的想象力,一切艳遇、偷欢和罪恶,地点都在长满花草的后花园)我在上面种植郁金香。这些妖异的异国花草因为吸收了年轻女子的血肉而疯狂生长。尽管我天天去铲除它们,但它们仍然长成了一片骇人的滴血的鲜红,并招来了无数食肉的虫子和苍蝇。很快它们招来了戴红绡的捕快。

  他们认为我犯了罪,这是他们说的。没有人替我说话,尽管他们都向往过我写的诗和我年轻诱人的身体,尽管我从不索要报酬他们还是一掷千金以博我展颜一笑。知堂大人审判了我,尽管他曾经向我下跪,可怜巴巴地乞求一亲芳泽,但他还是打算秉公执法——他在床上的样子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一个父母官,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此公正。他大声宣布我是一个淫妇,全城的人都同意了这个说法。我听到几万人的呼声在城上轰响:绞死她——绞死她——

  我被判处绞刑。

  执行的那一天,全城的人,包括最足不出户的妇女和最小的孩子都纷纷从家里涌上接头,伫足观望。一个荡妇淫娃兼杀人凶手,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事情吗?

  我的囚车的所到之处,我都听到妇女和儿童的叫好,污言秽语和各种垃圾向我披头而来。那天我没有上妆,尽管我是荡妇兼凶手,尽管我苍白如纸,但我仍然美艳如花。我是这个城市淫乱的祸首,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因为我夺走了妇女们的长官、丈夫、父亲、儿子和情人,所以我赢得了她们的的仇视同时也赢得了她们的敬畏。我是宽容的,每个男人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下的,都在我这里得到过安慰,甚至流下眼泪,因为每个男人都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天性中脆弱的小孩。我是他们的情人、保姆和母亲,我同时照顾他们的肉体和灵魂。

  我将死矣,但无憾。

  其实,我只活到42岁。后来我明白,命运虽然强大到可以安排一切,却无法预知更为乖戾的死亡。无论是母亲还是算命的瞎子,都没能预言我的死亡。我并没有象杜拉斯一样,在82岁那年死在情人的怀里。我的一生被富贵、耻辱和一根直径5公分的绳索牢牢套住,直至气绝。

   我的名字叫鱼玄机。我活在任何一段不知名的野史、逸事、笔记和谈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