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用十个月的时间来生,却用一生的时间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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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阴影
黑夜是白昼的阴影,疾病是健康的阴影,时间是谁的阴影呢?
地上的影子,可以显示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太阳在大地上的投影,就是看得见的时间了。光阴,是时间的别名。它阴冷,无声,无处不在而又隐匿在一角,人短短的一生怎么能够捕捉到它呢?不过,我们的祖先,借助他们的智慧,发明了日晷。
地上的影子,大概就是时间的本来面目。人的一生都生活在时间的阴影之下,尽管我们享受着生命的欢乐、人世的幸福,但与痛苦、不幸这些巨大的生命投影来说,似乎微不足道,欢乐的时光像露水乍现就滴落,而生命中咬啮性的小烦恼如影相随,不离左右。呵,这些驱之不走的影子。
大地上的投影是模糊的,五千多年前人们的时间观念也是模糊的,没有被精确计量,一切都漫长而懵懂;尤其是漫长的夜晚,黑暗像一头无法驱走的怪兽,盘踞在人们心头,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孤独和孱弱。我猜想,古人的心理时间,一定和我小时候的农村生活一样,孤寂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恐惧。
冬日太阳落得早,上个世纪70年代的农村,没有通电,北风呼啸着把寒冷带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棂在风中作响,一灯如豆,我和哥哥蜷在床上一个角落,母亲用各种各样的手势在微弱的油灯下做出动物的形状,墙上就出现了庞大的阴影,在墙上变幻无穷,那是童年快乐的时光。然而,更多是饥饿、寒冷以及恐惧。有一次,我发烧,浑身热得烫人,棉被盖在身上,仍然瑟瑟发抖,母亲急得嘴唇上起了燎泡,后来,她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她害怕她的孩子的魂魄被黑暗带走,轻声地呼唤,虔诚地祷告,祈求光明赶快来临,去20公里外的卫生院。我不知道自己和母亲是怎样熬过那漫漫长夜,家里没有挂钟,那一晚,父亲在30公里外的乡村小学。在高烧中,我迷迷糊糊地跟随父亲穿越他空旷的校园,依稀听见办公室里那只古老的挂钟发出的钟声,那钟摆,像母亲的手晃动的摇篮,给我一种奇妙的幻觉……
时间几乎在每个人生命里都留下了阴影。那奇怪的钟声多次在我的梦中响起,仿佛交响曲中象征黑暗和死神的音符,凄凉,惶惑,不可预知;又如同暴风雨降临前的沉闷的雷声,凝重,带着一丝不幸的征兆……童年时经历的时间阴影已经转化为生命的密码、记忆的符号,释放出遥远的成长的信息。
黑夜,如同榨干了光线的僵尸,沉睡不醒。是太阳将时间唤醒、复活,将它带到大地上,时间又开始了在大地上的行走。太阳出来了,生命按照内在的规律抽枝发芽,开花结果。
人类度过漫长的童年期,时间的计量越来越精确,日晷一旦长出了时针、分针,遥身一变成为钟表,人类遽然进入另一个时代。而人一旦走过童年,就不再害怕时间的阴影了,愈来愈明白时间昭示的生命真相。
艺术家的钟表
艺术家的钟表要么标新立异,要么特立独行,要么惊世骇俗,他们的钟表消解了传统与秩序,这钟表有一个别名,自由。
我的朋友,画家周辉,以一支钢笔画青岛的老建筑闻名。我到他的画室参观,猛然发现一直特立独行的钟表,在一些钢笔画作品中,卓而不群。钟表的外壳是用一只白色的脸盆做的,被周辉用小锤子砸掉了瓷,露出不规则的黑色斑点。脸盆倒扣在墙上,脸盆底上刻上时间的刻度,有钟表的指针在运行。钟表的芯被做了手术,逆时针运转。猛的一看钟表,识别时间,要在脑子里思考一下,因为“3”的位置和“9”的位置已经颠倒。时光倒流嘛,周辉笑着说,脑海里灵光一闪,就有这只倒行逆施的钟表。在我看来,不啻于一件艺术品。艺术家想让时光倒流,打破了常规,这只“反动”的钟表从威严的传统中解脱出来。艺术品仿佛是人类思想“暴乱”的结果,在艺术家眼里,没有什么不可以。
也许周辉的钟表从达利那里获得了启示。
只有少数天才能够打破这种时间的循环,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就是一个。1931年,在其传世名作《记忆的永恒》中,以3只柔软、弯曲、正在熔化的时钟,开始了他超越时间的狂想旅程。
《记忆的永恒》。画中以平静得可怕的风景为衬托,停留着一只柔软易曲、正在熔化的表。它表现了画家追忆童年时的某些幻觉。达利神奇的意念具有魔法的力量,软瘫的蜡一样的钟表,被挂在树枝上,落在不知名的方形体积上,令人惊诧。这些软塌的钟表,如今已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超现实主义梦境物象的代名词了。达利惯用不合逻辑地并列事物,将自己内心的荒诞、怪异加入外在的客观世界,将人们熟悉的东西扭曲变形,再以精细的写真技术加以肯定,使幻想具有真实性。
达利还有一系列以钟表为主角的青铜雕塑:《马鞍与时间》、《时间的贵族气息》、《 时间的轮廓》、 《记忆的永恒》。这里面的钟表无一例外地被达利搞瘫痪了,失去了金属的气质和不可一世的霸道。钟表在达利面前冷漠不起来,达利说:“机械的、生硬的物体是我的天敌,对钟表而言,它要么是软的,要么就根本不要存在。”达利用他的天才狂想把时间的老巢——钟表——干掉了。
对于时间而言,更可怕的事情层出不穷。杜尚让达·芬奇的《蒙娜丽萨》长出了胡子,把自己的小便器起名《泉》拿到纽约独立派画展上。杜尚轻轻地一出手,就把几百年以来形成的规则颠覆了。他像一个无所顾忌的孩子,打碎了很多东西。他又像和时间下棋的智者,胜出的总是他。
1949年,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中的那个孤独的时钟出人意料地在巴黎蒙特埃剧场神奇般地敲了35响(接着它又敲了6下),人的存在的荒诞本质因为时间的错乱而尽显无遗。而爱因斯坦,则以其玄妙的相对论,使时间成为了一个游戏。我觉得爱因斯坦抵达了科学的最高境界,科学原本和游戏、艺术相通。
20世纪后半叶,曾经作为工业时代机械王的钟表,被时代抛弃了,石英表、电子表、原子钟的出现,钟表已经没有任何权威可言,反倒是艺术家赋予了钟表另类的含义,值得玩味。
诗人们的时间
那些死去的亡魂到哪儿去了?博尔赫斯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好像水消逝于水中。而那些流动的时间又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答案。我猜想,流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佛家称世界从生成到毁灭的一个过程为一劫,万劫就是万世。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大概就是宇宙的黑洞吧,它永远吸纳时间,不盈不满,没有尽头。而时间永远流动,每一秒都是新的。人类的思维把握宇宙的本质,一旦揭示时间的真相,窥探了宇宙的意图,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不知道像孔夫子这样的哲人有没有恐惧。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有这一句就足够了,我们的孔圣人在我的眼中是个诗人。
对时间飞逝的咏叹,没有比这更准确的描述了。孔夫子一语道破时间的状态和特性:流动的恒久性、连续性与一去不复返。事实上,河流有一天要干涸,枯竭,消失, 甚至这地球上的某些物种消失, 可时间依旧。“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流光容易把人抛。”一个生命有时真的是微不足道的,消亡之后,复归于尘土,而来年,芭蕉依旧绿得苍翠欲滴,樱桃依然红得晶莹剔透,时光真是残酷和无情。沧海变桑田,没有什么可以永恒,除了时间。
叩问时间,也就是探索世界的本原。时间是怎样流逝的,被敏感的诗人捉到了,波斯诗人峨默有两句诗: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可以说是一个过客面对世界的孤独和迷茫,也可以理解为时间的写照。而佛教认为时间问题是怎样生的问题,他们把生命的欲望和烦恼一同割去,露出了一个大字“空”。《金刚经》用诗性的语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间何尝不是,生命更是如此。
自从钟表诞生以后,时间的暴政愈演愈烈。曼福德说:“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key-machine)不是蒸汽引擎,而是钟表。”原来静悄悄的时间,发出了声音。青岛的散文诗人耿林莽写过一首钟表的散文诗,大意是,谁将时间囚进圆形的城堡,北京时间,罗马时间,伦敦时间,纽约时间,哪一个更接近时间的本质?其实,谁也无法将时间囚禁,反而是我们,我们都是时间的囚徒,而唯一解脱的出口是死亡,所以,艾米莉·狄金森又温柔又暴烈的灵魂发出呼喊:“死亡是我们对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们对地狱所需的一切。”
生死链条上每一个“我”,都是卑微而伟大的一环。人用十个月的时间来生,却用一生的时间去死,生命自然有值得铭记的时刻。人有没有前生,是不是像佛家所说的人拥有三生三世、生死轮回?但丁·加百列·罗塞蒂写道:从前我曾经到过这里,/但我说不准我是怎样路过,在何时,/我熟知门外的青草,/气味清爽而浓烈,/还有喟叹之声和岸边的灯火。/从前你曾经就是我……”时间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生命的记忆和痕迹,幻觉和梦想逃离了时间的掌控,让你独立于时间之外。
我们的一生/像手指在沙纸上/几天、几周、几年/几个世纪/而有时候我们哭泣过/整个季节。捷克诗人塞弗尔特(Jaroslav Seifert,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的咏叹带给我不尽的伤感。一个人面对茫茫宇宙,面对浩瀚星空,总会有而陈子昂的《登幽州古台》的大悲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渺小的个人,是历史洪流中一株芦苇,脆弱,但具有思想的能力,在时间的逼迫下维护着人的尊严。
丁尼生说,时间从子夜穿过。北岛说,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诗人是敏感而犀利的清醒者,即使在沉沉黑夜,他们像古代的梦想长生不老的帝王和术士一样仇视时间。他们唯一对抗时间的工具就是诗歌,他们写下永恒的诗句,如同璀璨的星星,闪耀着人类的思想。帝王将相的权杖已经化为土,而诗人的诗句,在人们的咏叹与诵读中存活。
圣奥古斯丁对时间也感到迷惑:“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我不是诗人,也不是与时间抗争夺取更多利益的人。我拷问时间,这是我的爱好,消解了它对我的桎梏,它却对我无可奈何。
- Re: 时间的碎片(柳已青)posted on 12/15/2004
St Augustine asked where time came from. He said it came out of the future which didn't exist yet, into the present that has no duration, and went into the past which had ceased to exist. -- Graham Greene - Re: Dali -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posted on 12/15/2004
- Re: Dali -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posted on 12/16/2004
作者既有感情又有思想,为什么扯来这许多名人名言,活生生将一篇好文章糟蹋得不
象样子。
我越来越反感引用名人名言。 - posted on 12/16/2004
谢谢玛雅的转贴,原文文笔很有诗意。
我想,最先是情感而发,到后来没有了,就抄些书来。
写文章嘛,这也是个省事的法子。
关于时间的深一层思考,达利之类的艺术更象是作秀。
上古人们的时间是短暂的,没有事物与情感作记录,大片的时间就没
有了。这个卢梭有很好的思考。
再说,人的血脉流动,与外应的日月运行,星斗位移,这些都是智者
的觉悟。但时间肯定与个人的生命紧密相连。
很欣赏奥古斯丁的话。
细微的时间,与细微的心理感受,当代科学艺术的功不可没(康德的
因果律,达尔文的演化)。但具体是真是幻,谁也说不清。
在梦中,时间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更接近上古,或是未被文化染
污的真境)。
瞎扯扯,以助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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