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
  
  
   一
  
  
  流沙河先生五十年代因大毒草《草木篇》荣登钦点,贾得大祸,得大右派之大名,此项殊荣,诚非其所能预想,更不是他想争取的呢。对此,劫后归来的他曾不无幽默地说:《草木篇》并非写得如何,全靠毛泽东做广告,一次又一次,共做了四次。每次几句,一共十几句。一句又当一万句,共十几万句。这样的广告做下来,谁也得出名。他本想努力歌颂新社会,做一名忠实的“歌德”弟子,但是,所谓“歌颂”的权利尚未配发给你,你便去挠其痒痒,弄得当权者好不耐烦,就说你流沙河挠痒术不精,居然将其皮肉抠烂了两块。遂入另册,差点套用祖宗的雅辞来说“永不叙用”,尽管他并没有当什么官。在集权制度的淫威下,一只鸡和一个人真是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他也不可能比那只“乐天派”的鸡更有城府,深谙别人请君入瓮的韬晦之法,一不小心就犯了“响应号召罪”。“年年到了腊月下旬,四邻忽听雄鸡报晓。听那多声部的轮唱,叫得好欢。Y先生说:‘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啊,晓得不晓得,要挨刀了。’”(《Y先生语录》第378则)这就像美食家车辐老与流沙河先生同当右派时一起拉车,流沙河深知彼时的右派是“人人畏我,我畏人人”,而车辐还是拉着车,一如既往地沿路与认识的熟人打招呼,“我非常难堪。而他倒很昂扬自豪,似乎拉粪特别有脸,这不可救药的老天真啊!”(《文人拉车记》)
  
  接下来便是学习改造,拉车解锯,劳其筋骨,清洁精神,就像花木断掉一切水源,刨掉其营养根基的土壤,抽空他活着的伦理基础,号召家人与其划清界线,加以检举揭发,孤立其身,宜乎郁郁而终。哪知他竟从这万劫不复里逃了出来,捡得小命一条,还能看到那些整人者的下场,他有联赠一“右派同学”:“潮停水落龙安在,云淡天高雁自飞。”细品之下,其味无穷,尽管个中典故洵非三两句话能够说清。但他并非豪语大言之徒,且深知人生是一场亦悲亦喜之戏,人人都只不过是其中的傀儡,太过老实,迂阔已至胶柱鼓瑟,徒惹人哂笑而己,下面这副对联很是表达了他无奈的超脱:“尽历沧桑身犹在,重过黄梁梦己无。”二十多年苦役下青春的惨损,无处申诉,无处可辩,即使可辩,又从何处赎回。求得一个无罪,于我们已属万幸,感恩戴德,几近涕泗滂沱;三呼万岁,只差皇恩浩荡。至于在法治之下的追讨精神损失费,就免谈了罢。
  
  人生受过大劫,有的人憬悟出苟世之方,有的人明白了晋身之阶,而流沙河则明白了人骨子里面尤其是在集权制度下的渺小可怜,于是便不懈地自嘲,亦笑蝇营狗苟之徒的贪婪鄙吝。他在1985年以前所写的文章还较中规中矩,讲述新诗,更多的是不忘载那种相对正统的道(后来就有点“拒载”的意思了),因为在他再度解放后,其对主流话语的认同态度与遭罪以前并没有多少分别。这种实情在他后来的认识中有很好的表述:“适逢改革开放,拔云翳,见青天,欢忭若狂,喜我青春之复归也。有组诗《故园九咏》谴责旧时期,有长诗《老人与海》赞美邓小平,自觉歌颂当今改革,若使命在焉。”(《Y先生与我》)比如他在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评介余光中、洛夫时,均带着批评性的语调说他们的诗,消极悲观,惊人的厌世。其实正常的人没有任何时候都积极的理由,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只有那些浅薄而狂热得发烫的所谓革命派才随时处于向上爬的积极状态。流沙河之所以于生存环境有了不少的怀疑精神,那是从文革后期就慢慢发芽而生长出来的。有了怀疑精神,人就或多或少地具备了现代人的气息,不再盲目崇奉什么。流沙河自复出以降,其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与日俱增,1985年,在不学如我看来,却是他创作的一个转折期。其下笔之吊诡犀利,嬉笑为文,直指现时社会的肮脏痛处,散淡看世,体察当下人文的委顿无骨,洵非往惜可比。譬如反思自己右派生涯和批判文革生活的回忆录《锯齿啮痕录》即是此中扛鼎之作,应与巴金反思文革的《随想录》一同看待,即使现今看来也是同类著述中的翘楚。其它尚有被学者冯川称为“动物列传”的诸随笔《祸延羽族》、《肉弱强食》等等,不乏以动物喻人的诙谐之章,特别显示出他诗才与史笔的完美结合,读后真是让人大快朵颐。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流沙河八十年中后期迭出的随笔佳什,便不难发现他日后要费心意译《庄子》而成《庄子现代版》,随即又创作集笑话、幽默、讽刺、批判于一炉的《Y先生语录》的大致线索。他在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时讲到羊令野的《蝶之美学》便发挥道:“这只雄彩蝶记得自己曾经是睡眠的蛹,无知无觉,后来化蝶,在春天里忙于采花。它飞入过庄周的梦境。它逃脱了香扇的扑扇。它游戏了一生,现在虽死了,仍感到满意。当然,给钉在标本盒里不能飞了,但可读读《庄子 ·逍遥游》,想象一番鹏鸟自北冥飞往南冥是怎样的快活,也就等于自己在飞了。”但流沙河先生说这样的人生观“未免悲观,不足取法”,这也是他八十年代初期思想的真实反映。不过,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日后面对同一材料而发生的不同的思想转变。尤其是他带自传性的随笔《这家伙》,可以说是奠定了他日后行文风格的一篇典范之作,进而生发出他嬉笑针砭,自嘲他嘲的文章格局,并由此批判现实社会的荒诞可笑,表达自己的诗人之思。《这家伙》以第三人称述己事,不受第一人称行文记事时的羁绊约束,显得佻达跌荡,嬉笑甚至怒骂也就是顺乎自然的事了。“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1957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接下来便嬉笑地证明“说他是诗人,我表示怀疑”, “真他妈的见鬼!我相信年轻人决不愿意读他的诗。历史将淘汰他,无情地!”这样的文章,倘若以第一人称写来,就会变得滑稽与矫情,虚造之笔溢诸纸墨,扑人眉宇。但使用第三人称确有出人意表的效果,又有说部的善置悬念,还将自己从单一的主体中分裂出来,以客体的身份观照自己,此乃识人及为文之“分身术”: “这家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阿根廷小说大师博尔赫斯好为吊诡之文,善创神秘之章,喜弄分身之术,乐玩叙事圈套,潜泳于古今玄妙之事,浸润于莫比乌斯圈的“自咬”。博氏喜读《庄子》,何尝没有庄周梦蝶的自我“物化”之感,因而有《博尔赫斯和我》、《另一个我》、《两个博尔赫斯的故事》诸文,既似小说亦像随笔,模糊了文体疆界,取得诙谐佻达而又让人深思的效果。流沙河的“我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也只有如此,“我”才能够看得见“他”,“我”并不完全是我,也有可能是“他”。如是观之,自嘲何尝不是他嘲,反之亦然,此乃笑天笑地,笑古今一切可笑之人,包括自己。古人乃至今之落后民族的“临池一照”,以及自此之后发明的镜子,均是人类认识自我的进步。镜子的照鉴功能,正是人类得以窥视自我,认识自我,反省自我的工具,尽管这种“认识”还不免落入皮相的窠臼,但人类自此会减少些许黯昧与自大,认得自己的可怜渺小,“这家伙最怕我”,“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但如果有人据此断言流沙河的自我调侃取法乎西,那就未免太过草率,我们只是说文化上的不同之同,开人眼目而己。吾国历代幽默笑话、反讽自嘲甚夥,且不说东方朔、纪晓岚诸辈的诙谐冷趣,就是在许多古代文人骚客的“自为墓志铭”、“自题小像”里也不乏像《这家伙》的自我贬损和风趣,这就是说流沙河的“这家伙”不免受历史上诸多前辈“家伙”的直接沾溉。戏曲家钟嗣成曾夸张自己的丑是“有朝一日黄榜招收丑的,准拟夺魁”(《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画家徐渭自污是“龙耶猪耶”(《自书小像》),思想家李贽谓自己“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词鄙俗,其心痴狂,其行率易”(《自赞》),文学家张岱说:“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诚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仅堪覆瓿。这人耶有没有用?”(《自题小像》)诗人流沙河说:“有喝倒采的,有鼓反掌的。这老傻瓜,他还洋洋得意,站起身来频频鞠躬。我真替他脸红!” (《这家伙》)
  
  这实足的自我贬损里,透露出非比寻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愤,以及无奈的自嘲,也可说是对社会变相的批判与宣战。鲠骨之言以嬉笑之语出之,更能获得出人意表的效果,让人铭记在心。正如法国著喜剧作家莫里哀所说:“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最尖锐,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的了。恶习变成人们的笑柄,对恶习就是重大的致命打击。”(《伪君子·序》)流沙河已经在文革时经历过无尽的污辱和被动的自骂:“各位革命群众:我是大右派分子流沙河!我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从这样的人间地狱活命出来,还有什么不能嬉笑怒骂,调侃反讽的呢?!自然能主动地看到自我的渺小,进而调侃戏谑,非心理健康,历尽沧桑,看透世相,洞察人生,佻达善谑莫办,如此才知道自己原系一“家伙”耳。
  
  
   二
  
  
  林语堂先生说:“历史上任何时期,当人类智力能领悟自身之虚空、渺小、愚拙、矛盾时,就有一个大幽默家出世,像中国之庄子,波斯之喀牙姆(Omar Khayyam),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吾国与吾民·幽默》)流沙可亦是在识得我们人类自身渺小愚拙和现实社会的可笑后,才以幽默讥刺的文章讽世的,亦系一幽默大家也。沐改革开放之风,八十年代中后期,西方各种思潮风涌而来,众多主义加入社会对文学的大合唱,批判反省及理性的启蒙,虽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然声音相对多元,一时蔚为大观。稍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文化的声音愈加萎缩,社会批判的锋芒收敛,空洞霉腐的说教泛滥起来,在我们这个法制尚不健全、缺乏理性的国度,知识分子又不能对根深蒂固的制度性弊端作正面的“肉搏”,但是知识分子又必须发出自己独特而理性的声音,找准自己批判社会不公的支点。流沙河先生选择了“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的庄子来表达他对现实社会的针砭讥刺,“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于是《庄子现代版》便应时而生,继而《Y先生语录》也就势出笼。从他由诗贾祸到新诗期复出以来,他自述均以歌颂为己任,“若有使命在焉”,后来终于醒了,将歌颂视为“此或一厢情愿之态,今已矣,不说了。”但要看流沙河思想之突变,我们怎样分析,都不如他的“自供状”来得真实:“洎乎八十代末期,经济改革独足跳踔之弊,渐渐凸显出来,怵目惊心。吏治之不谨也,袖风之不清也,世道之不靖也,社会之不平也,政策之不定也,民主之不行也,文明之不振也,公德之不兴也,使我觉得自己没脸,不好再去歌功颂德。”(《Y先生与我》)
  
  好一则“自供状”,真是一篇声讨社会不公的檄文,虽然社会之腐败不能因此传檄而定,但深得民心是不言自明的。流沙河深知不能用豪言壮语来改世,便用《庄子现代版》来曲线讽世,“著述过程亦即角色改换过程。秃笔一枝,不能改革现实,却能变革自身。古今文人皆享有此种蛹蜕之方便,这样他才活得出来,使斯文一脉不至于断绝。要说软弱,也是。”(《Y先生与我》)其实这并不是软弱不软弱,而是每一个知识分子找准自己应对现实社会的支点,不然下面的话你就不好理解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躲避的权利。软弱者怕自己一身弄脏,他只好躲避了。”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对社会的批判更生猛,更锐利,更可笑,非说真话的真汉子能出此热血之言和大幽默吗?若以笑话看这污浊之世的话,我相信流沙河先生以上的言论与画家黄永玉先生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老汉我因为胆小,遇到好笑的事情总是采取一种战术:‘笑得赢就笑,笑不赢就跑。’倒是很少吃眼前亏的。”(《吴世茫论坛》) 自然,方巾跬步之徒,内心霉腐之辈,佻达不雅他们是不敢的,但卖友事仇的能耐却是大大的有。所以爱嘲讽讥世之人,遇到这种人就只好“笑不赢就跑”,实施那最后剩下的唯一挡箭牌“躲避的权利”,好在现今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确实不那么容易,地球村是毕竟是大家的啊。
  
  杜牧有诗云:“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插得满头归。”现实你不能改革,你就只有笑笑而已,否则就是只有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苦命。何况你跟别人讲正规的道理,他未必领情接纳,这一点流沙河在《Y先生语录》第43则就有披露,应看作是他写作《Y先生语录》时总的创作心态的显现:
  
   会场气氛严肃。Y先生打个吼响的呵欠,惊动四座。
   有同志问:“你在干啥?”
   Y先生答:“演正经戏,容易疲劳。打呵欠发出放肆的声音,觉得全身舒服。”
  
  开会仿佛成了有些人的必修课,但像现在这样文山会海的,无度地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从古至今,确是闻所未闻。但成天开会的人,演这种正经戏,很少容易疲劳的,他们是越开越欢,说白了就是利益驱使人。就像一位猝死在会场的官员,他如果死而复生,Y先生揣度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会跳起来,挺起肚皮吼,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了个!团结的!胜利的!大会!”(第331则)毕竟是Y先生,就像吾蜀已故作家贺星寒所创造的方脑壳一样,爱说大实话。贺星寒在《从庄子到Y先生》一文里,较为详尽地描述了流沙河从《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写作时的心路历程。惜乎该文刊布时,被删其大要,否则更能见出流沙河先生在非常时期的铮铮铁骨和忧时伤世。
  
   “庄子不官不僚,也不运动社会”,“布衣草鞋,糁汤野菜,物质贫困,精神自由”,既像Y先生,也是沙河先生的化身,尤其是“他只躲在陋巷著书,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更是他著书讽世的真实写照。流沙河实在是庄子的异代知己,思接千载,此之谓也。“我是漆园一树苦李,皈依自然,礼拜庄周,所以痒志早已销磨,遇事退让三分,总觉得眼前的都是梦。”(读〈文革大笑话〉》)我们看出《庄子现代版》对《Y先生语录》施以的影响,更可看到后者承接着前者的余绪遗泽而来,也就是批判社会,幽默讽世,在书中珠联璧合。兹举三例,以窥一斑:
  
  标本一:汲收民间的营养,反应民意,一个诗人,宁愿做一个劝世讽时的采诗官,也不写那些不痛不痒,歌功颂德的诗句。关键是愈从民间的角度愈能看出问题的症结之所在:“Y先生说:‘你从高处俯视,他们戴着堂皇的冠冕。你从矮处仰望,他们未穿遮羞的裤衩。地位愈低,愈能看清真相。’”(第235则)时间相隔千年,社会同样的腐朽,怎不让人太息久之。
  
   “所以古人留下格言:‘政策向下传达,不要层层加码。百姓负担已重,不要变向逼他。’”(《庄》P52)
   Y先生说:“商怕赔,贩怕税。吃请不怕伤胃。女怕肥,男怕退。懒鬼不怕开会。”(第55则)
  
  
  标本二:人生如梦,其实很多自称高尚的东西又何尝不是南柯一梦。博尔赫斯在《圆形废墟》里描写一个人创造了一个“儿子”,但他哪知自己只是别人的幻影呢,而这幻影还是别人做的梦,博氏将其写出来,他何尝又不觉得是自己在做梦呢?《Y先生语录》里第176则Y先生想起自己的“中年忧患”,遂唱起《列宁山》到《语录歌》,说巴不得自己唱的是“一串梦”。其实关于下面长梧子这段话,流沙河早已在另文里作过详述:“我的憬悟也许只是梦见自己醒了,而不是晓得自身仍蜷卧黑甜乡,‘大梦’还长着呢,真醒还早着呢。如果真是这样,过去我写的小笑话,现在我写的这篇序,以及刘济昆写的这本大笑话,岂不都是成了蠢人的梦话? 天啊,不能是这样,不应是这样,不愿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太使人寒心了。”(《读〈文革大笑话〉》)其实老庄的思想又何尝没被圣人其表大盗其里的人尽情利用呢?使人寒心而栗的事,又岂止是“‘大梦’还长着呢”这一端?!
  
  长梧子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吗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个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庄》P34—35)
   Y先生睡醒,猛想苏联就这样亡了,不免悲悼,乃躺在床上双脚蹬拍子,高唱苏联的《祖国进行曲》,唱得热泪盈睫。唱完爬起来,双脚探鞋子,仰天叹息说:“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第16则)
   瞻仰先烈墓园,发现园左开起豪华夜舞厅,园右筑起超级洋酒楼,Y先生说:“早知如此,何必如此。既然如此,只好如此。如此如此,终于如此。”(第68则)
  
  标本三:支离疏是残疾人,按庄子的思想是不成材,反而容易长寿。“Y先生忠告普天下女郎说:‘矮身材,低智商,相貌平常,嫁人多半美满,终身可望吉祥。 ’”(第84则)但支离疏的举动还是有点像某些号召别人捐躯当烈士的人,因为那是不费什么油盐的,分明上不了战场,还要鼓动别人去当炮灰,既可高喊爱国口号,赚得极好的名声,还可获得实际利益的褒奖。庄子据此还另有表述:庙祝给猪仔做思想作,劝猪光荣牺牲,不要悲伤,猛起吃食,“我要用,精饲料,款待你们,整整,三个月呀!不仅此也,为了配合你们,届时,我将,十天不睡女人!三天不吃肉荤!这样总,对得起,你们啦!还有,请允许我,预先通知各位,一个,特大喜讯!你们光荣之后,肩部,臀部,要分别放入,彩绘的祭器!还要铺垫白茅!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我想,各位一定,非常满意,是不是呢?好了,谢谢大家!”(《庄》P253—254)。连断句都像一个无耻老政客的口吻,“杀身成仁”啦,天下还有比这更幽默更煽情的演讲吗?圣人是强盗的响箭,信然。的确,许多人是假爱国之名而行狭隘民族主义之实,大言不惭地喊“中国可以说不”的人应作如是观。就像Y先生“要办《丰满报》,提倡兴肥灭瘦,推广日本相扑” 一样,他的目的是,“以弘扬我民族固有之富泰形象,要为中华添膘,压扁洋人。”(第259则)更像“两家打架放大就是两国交兵”一样可笑。
  
   残疾人支离疏,……官府招募兵丁,支离疏在招兵站外挤来挤去,挥臂高呼爱国口号,不怕送上前线。(《庄》P57)
   端午宴聚,听人提倡屈原传统,Y先生打断说:“穷书生,滥文人,不是楚国贵族,何必你去操那份心!”
   那人抗辩,嘟嘟囔囔“爱国主义”云云。Y先生提醒说:“那是爱楚国,并非爱中华。快请吧,鳝鱼冷了不好吃。”(第100则)
   Y先生说:“崇拜祖先放大就是热爱祖国。宗教情结放大就是民族情绪。护家意识放大就是爱国主义。家长专横放大就是元首独裁。厌恶邻居放大就是憎恨外国。隔墙投石放大就是妄启边衅。两家打架放大就是两国交兵。”(第396则)
  
  庄子用一批歪瓜劣枣——跛子、独脚驼背、啮缺、支离疏等残疾人——来批评显贵的儒家,就把孔子给耍弄了。因为在庄子看来,就连这些并不算健全的人,即下人之质都能知道儒家宣扬的空洞大道理的可笑,独独像“至圣”孔子这样的人要装样子,不明白其间的道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流沙河先生也认为,社会的腐化堕落、虚套无聊,人人都知道而不愿说出真相,得一Y先生(贺星寒的“方老壳”亦应作如是观)而天下大白也。老壳方,说明微有“残疾”,无论是智商还是身体;先生Y,表明不像正统的“正”,来路不正,伪劣产品,或发Y言,就是身体(语录里有一则透露他身高只有一点四四米)智商上均不是上上之选,甚至Y先生自己也说:“明明不Y,却冒充Y先生,太不要脸啦!”(第121则)独独他能披露出这些人间非常可笑之事。《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不只是有一条能通达的暗河,而且一脉相承。“Y先生举左手,展开五指,说:‘长长短短,世界多元。’又举右手,展开五指,说:‘重复一遍,历史循环。’”(第65则)两千年前至今日,看似漫长,变化极大,生龙活虎,但其间的堕落霉腐,何尝不是无可奈何的“历史循环”?!
  
   庄子嘲笑儒家亦自嘲,Y先生嘲笑社会亦自污,关健在于他能把几千年的历史搞懂:“Y先生大街上看河南人耍猴戏,笑够了,对三只可怜的猴子说:‘你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我笑你们,也笑我们自己。’”沙河先生好像不是在研究进化论。
  
  
   三
  
  
  从《庄子现代版》到《Y先生语录》,其间新释过几十则《阅微草堂笔记》,还写过三篇短文。其一为《尴尬二十四》,其二为《可怕的曾国藩》。前者可视为《Y先生语录》的前奏曲,描述了吾人生活之普遍情状,于今有几人能免尴尬?后者可看作是《庄子现代版》的余绪,因为曾国藩的那套正是庄子猛烈批判的,曾国藩对下属和家人的训诫,洗脑手段,被后来那些“独服曾文正公”的人学着,并发扬光大了“曾文正公”整人的伎俩和花样,其酷烈之程度,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庄子在世,肯定与流沙河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他最终也会忍不住说:“啊,多么可怕的老师啊。”
  
  庄子不愧是嘲讽取笑儒家之老手,“鸡有正德,天下无敌”。依我的理解便是,越是瓜娃子,越能在装神弄鬼的表演中修成正果,因此也就“有好多人在表演倒挂金钩”。楚国的一位养德之士温伯雪,讽刺虚伪的儒家,“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孝敬,就像他是我的儿。他教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正经,就像他是我的爸。”(《庄》P279) 猛起灌粪,不管民众需不需要他那可恶的大粪,这样的人要遇到一点这样的尴尬:“沿街讲演文明礼貌,忽被舞女揪住不入,追讨夜合钱。”(《尴尬二十四》)当面拿下他伪装的面子,才有可能闭起他那大话假话一大套的鸟嘴。“庄子论道,道在屎尿”,“庄子借粮,被人戏弄”,这样的说法,岂止有趣得紧,自嘲得要命,简直可让人笑掉大牙。自然,Y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嘲笑那种死活不肯退休的“四化”干部时曾说:“一是头脑僵化,二是品质腐化,三是脾气恶化,四是等待火化。”该同志大怒,“向上级诬告Y先生动乱。Y先生说:‘再加你一化,整人公式化。’”如此不可救药的“五化”干部又岂止是个别的某同志,简直成了以整人为要务者的思维路径和肖像写照。
  
  流沙河先生的幽默讽刺自然除了承接庄子的滋养外,还与我们有比较发达的笑话基础有关。所谓笑话基础,并不是指我们的民族比他国民众更具幽默讽刺的细胞和笑的神经。古语云,蓄势既久,其势必猛。推而言之,就是被专制统治压制得越久,民众的声音得不到释放,不能上达天听,即便有幸上达了,也是充耳不闻。于是吾国历来盛行政治笑话,被压抑得过分灾难深重的民众要找一个出气筒,再也没有比民谣和政治笑话更合适的了。复次,性压抑,促使黄色笑话的蓬蓬勃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会贩卖几个生动的“黄段子”。继之,文人笑话,汲得民间笑话的营养,或者反应社会生活中的不公可笑之处,颇具批判讥讽色彩。总之,关注弱势群体,间或嘲弄民众自己的可笑之处,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笑话,更高一层次的幽默,乃至讥刺反讽,都是我们压抑无聊的生活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也就是寻得一种活下去的平衡和依据,对专制制度无法正面对抗的逃避,即所谓“逃避的权利”。
  
  研究笑话的学者余德泉对笑话的艺术手法作了详尽的分类,计有诗诮、露底、学样、对偶、谐音、夸张、替代、袭改、飞白、层进、矛盾诸法,共四十二种之多,而且他还说远未穷尽(详见《笑话里外观》)。我们没必要在本文内详尽流沙河先生所用的有关笑话的艺术手法,仅略作举证,以尝鼎之一脔。
  
   标本一:看事物之大处,画龙点晴,且趣味盎然;所谓的诗亦近乎打油,顺口捏凑而成,谓之曰诗诮法。此则对五四运动后科学民主之不继,用反五四精神的“封神榜艺术园”来纪念五四,用敌人来纪念自己的生日,因矛盾而生笑,由笑而生慨叹。
  
   纪念五四运动,Y先生游览了封神榜艺术园,题歪诗于留言簿云:“新文化最终熄灭,新青年总算死绝。科学与民主,镜花里难折。白,白,白。”(第222则)
  
  标本二:于生活中无意或有意将事物的本来面目在最后暴露出来,且极具可笑性,颇类相声的“抖袍袱”,此之谓“露底法”。此则将桑拿这种前几年才新兴的行业,用通俗的语言道出,而又不触及该职业的名称,使不知者疑窦丛丛。看谜面类似一折磨,而水落石出,才知道是最新之高档享受,且去者腐败分子居多,令人喷饭。
  
   Y先生招我过去,认真说:“这世道,真他妈不像话,我有一个老同学,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引入密室,全身脱光,挨一顿打,被捶被擂,被搓被推,被扇被掐,被捏被 妥,还被那女人骑,还被那女人踩,到头来拿不到一分钱的赔偿,还要倒贴一大笔钱,够你吃三个月的伙食。你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当然不明白。Y先生大笑说:“桑拿浴按摩呀!”(第239则)
  
  标本三:一个人有意无意模仿另一人的言行动作,由此而产生笑料,谓之学样法。此法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子打子,借力发力。后者对付前者的逻辑或办法,就是直接从前者那里学来的。这则便是此中典范,吏治之臃肿腐败,人浮于事,甚于言情小说中的所谓“滥女人”之拥有七个男人。而官府中人愚不自知,正在侍候这个若“滥女人”的“滥官位”,甘之如饴。
  
   有老战友在教育当第五副局长,读了一部言情小说,在茶座上大骂:“一个滥女人,有七个男人,太不成体统啦!”
   Y先生说:“一个名誉男人,一个正男人,五个副男人,(其中一个常务副男人),加拢来七个。”(第245则)
  
  标本四:甲事物(甲词)与乙事物(乙词)异名而实同(意义相同),或者是甲事物(甲词)与乙事物(乙词)虽不同(意义不同),却有存在着某种关联,于是便拿甲事物(甲词)去作乙事物(乙词)用,由此而生出笑料,和修辞的借代有相似之处,如此谓之替代法。耗子(喻体)与贪污犯(被比喻的人物)之间有天然的关联,从《诗经》名篇《伐檀》中的“硕鼠”喻贪污犯开始,历久而不绝。今之贪污,更趋整体规模化,谓之制度性腐败,于是有人提出高新养廉,近乎给耗子发放廉政牌耗子药,并不能毒死硕鼠,反而使其更贪,所谓“更加活泼”。贪污犯疯狂到不仅缺陷多多的制度拿他无法,因为他的势力实在太“硕大”了,没有人敢说他此乃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何况一个制度用检举揭发来维持它的运行,实在是降低该国民众素质的一种恶劣做法,是对民族的未来不负责的短视行为,这本身就不符合常喊在口上的、现代的民主法治建设。“怕耗子咬脑壳”固然也是个顾虑,但一个人的品行没必要为恶劣的制度作牺牲。
  
   有读者来信说:“我们单位分发廉政牌耗子药,耗子吃了更加活泼。问你Y先生,敢说不敢说?”
   Y先生回信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怕耗子咬脑壳。”(第89则)
  
  标本五:汉字中同音或音近的词甚多,稍不注意就会把甲当作乙,反之亦然。这就是谐音之法,此法运用得巧妙,修辞效果及意义均极佳,下面这则就是极其鲜明的例子。吾国之书法材料注定了写出来的字,一般说来,便是“白纸黑字”。一个人的字写得黑,这根本就不用学习,写得更黑,也不会费更多的功夫。但川人此 “黑”与“心黑”、“屁眼黑”、“黑得要把煤炭洗白”的“黑”,是同音字。我最近写了一个足球笑话,可证此“黑”:“有一天,球员们在太阳底下练球,一裁判刚好路过,说,你们晒得好黑哟。球员们齐声回答说,没得你黑,没得你黑。裁判说,我再黑也没有长官们黑嘛。球员们说,不懂你的意思。裁判说,怪不得你们只能当球员呢,人家永远不会下课,还可以在中国足球惨败后在台上高喊,我负责,我负责。一球员说,他们可能说的是负责不下台哦。裁判说,你娃懂得起,以后可接他们的班。一位旁观的球迷说,回家睡大觉,要黑大家黑。”现在乱封的书法家多如牛毛,当书法家自然就容易啦,于是“要黑大家黑”的人就不免多了起来。不过,最终不仅要看你有“好黑”,而且要看你是否比别人“更黑”。
  
   我爱书法艺术,写字一幅,送Y先生,请他美言几句。他看了,点头说好好好。我扭开录音机,问他好在哪里,要他详谈。
   他大声说:“写得好黑!”(第180则)
  
  流沙河不只是笑话让人“笑倒”,而且他对笑话的阐述亦深见功力,这在《序《高级笑话》》一短文里有非常精到的议论。他幽默地说,大家公推他作序(因为此集系包括流沙河笑话作品在内的多人合集),是因为他“可笑性很高”。文章之始,开篇即说:“一群有聊文人,爱讲高级笑话,这是为什么也?四十年来,他们目睹种种可笑之事,默记在心,当时不讲,亦装瓜卖傻也。混到今日,笔舌痒痒,不讲不快,亦不晓得为什么也。”当时不讲,装瓜卖傻,诚实情也,因为这是活命之方。此文与《读〈文革大笑话〉》均作于八九年愚人节,国产的。肝胆与热血兼备的人岂能一笑而了之耶?实乃“笑可笑,非常笑”也。他戏谑地说到笑话的用途: “今后遇事,若不顺心,一笑置之可也。闭嘴目笑,掉头暗笑,拈花微笑,拍桌大笑,岂但可以治病,兼可强身,诸君不妨一试也。”关键是“何况愚妄之徒,到处表演,不能不惹人笑也。‘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竟代代而不绝也”。
  
  创作《尴尬二十四》和《Y先生语录》之前,已对笑话有如此高妙的见地,因而流沙河后来创作的笑话,在谐谑、嗤嘲及与人为善方面类似淳于、东方朔;在“烧腐朽,烛黑暗,笑声点燃一把火”方面则相同于果戈理、谢德林;既有卓别林、侯宝林亦庄亦谐、有泪有笑;亦有吾蜀前辈文人刘师亮的辛辣。刘氏系成都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善谐联谑文,出过《师亮随刊》,著有《师亮谐稿》。如他讽刺军阀杨森强奸民意,强行拆民房修路的对联,就极尽讽刺唾骂、诙谑双关之能势:“马路已捶成,问督理,何时才‘滚’?民房将拆尽,愿将军,早日开‘车’!”总之,“根本是人道主义也”。而且《序〈高级笑话〉》一文最后更是以排比之势,迭出其笑料,固有洒脱与超然,亦深蕴沧桑与无奈:“继往开来,便是正路,不管你反对不反对也。笑愚哂妄,便是启蒙,不管你小看不小看也。文人有聊,便是君子,不管你尊重不尊重也。笑话高级,便是文学,不管你承不承认也。读者嘉纳,便是金奖,不管你来不来钱也。”他其实在笑世的同时,更是少不了救世之心,尽管他深感自己的渺小。
  
   “好笑”的黄永玉先生说,讲笑话最怕碰到老实听众。自然像我这样对流沙河先生的笑话刨根究底的人,也可称得上迂阔之老实听众,偏要将那生动活泼的笑话说出个严肃的道道来,即便不是佛头著粪,也算不得个会心的解人。倘若真要怪罪的话,还是要怪沙河先生自己,因为他的笑话实在是“笑可笑,非常笑”。“恐怖”的黄永玉先生又说:“听笑话最怕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老汉我心里十分十分之着急和难过,不知道他讲完这个笑话之后老汉我如何笑法才好?老汉我实在笑不出来,但不能不笑……我多么希望到时候能笑得前仰后合,但怕不能。”(《吴世茫论坛》)《Y先生语录》里更多的固然是使我“笑得好”,而且让我“笑倒”的笑话。但偶亦有类似“老实人讲听过的老笑话”,小子不慧,笑不出来。好在这是面对书本,而非当面聆听,小子笑不笑得出,沙河先生也不知道,没有幽默得“恐怖”的“黄老汉”尴尬。
  
  
  
   1998年8—9月于成都反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