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黄灿然:中国不用再等待哈金

写《等待》的哈金,终于等来中国对他作品的解禁,他希望自己既是美国作家又是中国作家,与康拉德和纳博科夫一样,在文学上拥有双重的「公民身份」。

编者按: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年前在美国获奖后,在中国读书圈没读到作品的情况下,就有人撰文指斥小说丑化了新中国,哈金的书因而一度无法在中国与读者见面。但哈金作品后来逐渐解禁。以下是作家黄灿然对哈金专访的摘要:(chinesenewsnet.com)

你的获奖小说《等待》已在中国大陆出版,并很快脱销了,你乐意听到这个消息吧?尽管不像《等待》中等待得那么久,但是否仍感遗憾呢?(chinesenewsnet.com)

我不知道它好卖。我很高兴它终于在大陆出版了,尽管我对这已有点厌了,因为几家出版社相继要了去,结果都没出版成。我很感谢湖南文艺出版社,还有编辑谢不周,她为出版费了不少周折。(chinesenewsnet.com)

据我所知,早在简体版《等待》出版前,你作品的台湾繁体字版在大陆已有盗版,你知道吗?(chinesenewsnet.com)

大陆同时出现《等待》和《新郎》的盗版。在此之前也许还有另一些盗版。我感到很不是味道,但又无可奈何。(chinesenewsnet.com)

事实上,大陆似乎并没禁止你的小说,只不过因为北大教授刘意菁在《中华读书报》发表一篇文章攻击《等待》,原打算出此书的出版社因担心受到当局的惩罚,便自我审查,决定放弃出版计划。你当时有什么感想?(chinesenewsnet.com)

我仍然对文章作者感到气愤。刘意菁没读《等待》,便无限上纲,把小说政治化。美国全国图书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奖的评委,都是很着名小的说家。《等待》获奖,怎么会变成「美国传媒丑化中国的工具」呢?(chinesenewsnet.com)

批判出于个人想法?(chinesenewsnet.com)

刘意菁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多人相信我的着作已被当局禁止了。我也这么想。很难相信,这件事完全是出于刘意菁个人的想法。我希望中国读者现在可以对这本书的性质作出他们自己的判断。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部文学性的小说。(chinesenewsnet.com)

很多人读过《等待》后,都觉得这部小说非常地「真实」,无论是小说的内容还是小说的描写手法。以你对中国当代小说的了解,你觉得除了使用英语写作这一个事实之外,你还有哪些方面与当今中国作家不同?(chinesenewsnet.com)

首先,我在书中写的是灵魂,是人物的内心生活。其次,我不想赶时髦,而是试图遵循文学大师们(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立下的标准。第三,我以教小说写作和文学谋生,不依赖图书市场,能够只写文学。(chinesenewsnet.com)

第二个理由很有趣,事实上你的叙述方式也与很多当代英语作家不同。即使是对一位成名作家来说,选择这种讲故事的方式也需要勇气。作为不是用母语写作的中国人,最初是什么令你决定用这种简明风格写作?(chinesenewsnet.com)

这更多是一种个人喜好,因为我爱诚实、直白的写法。事实上,有很多以英语写作的作家,也用传统手法,但是,每一本书通常都要求作者以不同的风格写。《等待》这部小说,就适合用那种简单、抒情的风格。我读了托尔斯泰,知道他总是用简单、典雅的风格写,而用任何标准衡量,他都是最伟大的小说家。(chinesenewsnet.com)

刚才提到的第三个理由,事实上很多当代中国作家也不依赖市场,却依赖──或者说,无法摆脱──另一些东西。这就是他们依附官方制度,例如作家协会。假如你是在中国,用中文写作,不知你会写出什么来?(chinesenewsnet.com)

用英语写作,我变得孑然一身,并且属于另一个传统,那是由康拉德和纳博科夫建立的传统。换句话说,我不需要当代同行。(chinesenewsnet.com)

你还在美国出版了你的新作《疯狂》。我听说,这部小说的初稿早在多年前就写好了。我知道很多作家重写或修改他们的作品,有些还乐此不疲。你也是这样的吗?(chinesenewsnet.com)

《疯狂》对我而言,难度非常高,因为它的文学性很强,而我想写点跟《等待》很不一样的东西。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它不会是一本受欢迎的书,但我有写这么一本书的需要。事实上,我早在十四年前就开始写初稿,却没有功力把它完成。我一再改写,一共写了不止三十稿。它真的把我弄得筋疲力尽。(chinesenewsnet.com)

《疯狂》写的是知识分子的生活,更确切地说,是写「六.四」之前的学院生活。你只写到「六.四」之前发生的事情,而避免直接描述这场运动,我觉得这是明智之举,也许关于这次事件,我们从文字和电视看得太多了。你不写「六.四」和之后的事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chinesenewsnet.com)

我做了大量的研究,试图写天安门事件。但写得不满意,没有把握。于是我想,我不应该从正面描述这次重大事件,所以我选择一个特别的角度,主要是依靠主角万坚的无知。万坚甚至不认识街名,但他对他在北京的所见所闻是有感触的。我相信,以我的境况,用这种方式处理这个悲剧事件,是比较负责任的。(chinesenewsnet.com)

就我所知,你自己的生活也与学院息息相关,而「六.四」则是你决定用英语写作的重要因素。(chinesenewsnet.com)

是的。我原打算在一九八九年底回国,到山东大学教书,但天安门事件改变了一切。我决定移民,但是在精神上我并没有准备生活在美国。我不知道我可做什么,而我也未出版过任何着作。经过一年的内省,我决定只用英语写作。作出这个痛苦决定时,我十分清楚,从此我必须独来独往。换言之,我明白我必须重构自己的传统,可能因此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一事无成。(chinesenewsnet.com)

你到波士顿大学任教,波士顿的新生活还好吗?(chinesenewsnet.com)

这里的生活不错,但费用很高。我们住的地方,离波士顿挺远,约三十英里,因此我可以专心写作。我在波士顿大学主要教研究生,很有裨益。(chinesenewsnet.com)

顺便一提,你有没有锻练身体?(chinesenewsnet.com)

没时间锻练,幸好这里冬天老下雪,我常常要铲雪,算是一种锻练。我们有一大块地,六点五英亩,因为我妻子喜欢空间大些。我家附近有一条很长的散步小径,也许等天气暖和些,我该散散步。事实上,我们住在自然保护区,有人到这来打猎,狐狸、鹿、火鸡、野鸡等。这里还有几个湖。我真该好好利用这地方。(chinesenewsnet.com)

有人把你当成美国作家,有人把你当成中国作家,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个问题?(chinesenewsnet.com)

人们倾向于根据作家所使用的语言,而把作家分成不同的民族群体。如果我是用英语写作,则我一定是美国作家。但是事实上,一个作家的身份并非总是由语言决定的。例如,康拉德从未用波兰语写过东西,但是波兰人把他当成一位重要的波兰作家。(chinesenewsnet.com)

中国文学应当更包容(chinesenewsnet.com)

曾有人向纳博科夫提出同一个问题,他说他是美国作家,但是俄罗斯人也把他当成俄罗斯作家。贝克特用法语写作,但他不是法国作家,而是属于英语文学。本质上,中国语言和文学排他性很强,从不把不是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包括进去。但是中国文学这种偏狭情况是会改变的。我希望自己最终既是美国作家又是中国作家,如同康拉德和纳博科夫在文学上拥有双重的「公民身份」。事实上,国籍并不重要。如果一个人的作品是重要的,则他就会有某种身份。不存在没有家乡的重要作家,哪怕是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