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CND
·曹立群·
2004年夏天有个机会到四川师范大学讲三周的社会学理论。当我征询负责接待的老师有什么要求时,她回答说希望我多讲社会学的新理论,特别是后现代的各理论。
这让我有些犯难。来美国十八年,起早贪黑,吃住行都在现代派理论的笼罩下,“非礼勿闻、非礼勿视”,不敢说对现代派理论了如指掌,然而所做的研究都是现代派理论的产物,对后现代的各理论一直局限于只知皮毛。对后现代的各理论的感受,和孔子对鬼神的感受如出一辙: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后现代的理论总带着一丝新意,虽然行文优美却又往往语焉不详,令人费解,游走在明白与不明白里之间。所有教科书都说后现代的定义很难下,因为后现代派不承认大师、不承认名人、不承认权威。每个人的理论,都一样好,都一样重要。同理,每个人的理论也一样坏,也都一样不重要。因此,要简要的介绍后现代的理论,不可能不顾此失彼。大部分的教课书都从后现代反对什么着手。尽管后现代的各个学者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论,他们的论调都大多围绕着两个主题:摧毁(或解构)现代派的理论,揭开现代派的神秘面纱(DECONSTRUCTION AND DEMYSTEFICATION OF MODERN THEORIES)。除此之外,各个后现代的理论就再也找不到共同的主旋律了。
后现代的理论对现代派的挑战早就存在了,在新旧世纪交错之时,又达到了一个新高潮。然而后现代的理论从未在社会科学中形成主流。常常被主流派理论家们讥笑成理论界可以忽视的“噪音”。然而后现代的理论家象七、八岁的孩子,自认为有肌肉,从不放弃对现代派各理论的庞然大物进行攻击。
要了解后现代,必须对现代派有个基本的理解。现代派起源于欧洲。被中世纪基督教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欧洲,借助伊斯兰文明的外力,以文艺复兴为突破口,宗教改革为主力军,催生下了资本主义,造就了一大批理论家。
现代派有自己一套宏大的叙事理论。在现代派前,欧洲的宏大历史叙述由基督教掌控。人是上帝创造的,因为罪孽而被发落人间,教会的使命是在人间重建天堂。在这个背景下,人们的道德和行为,从吃穿到住行,包括最隐私的床第之事,都受教会的左右。宗教、政治、道德三位一体,把人们的思想、行为彻底地紧紧锁牢。
天主教试图一手遮天的企图,在外,受到伊斯兰文明的挑战,在内,受到新教改革派的冲击。于是,天主教的旧秩序逐渐瓦解,放松了对思想的束缚,无意中解放了科学和生产力,助长了新生阶级的发展和壮大,从而引发了新思想在大学里地涌现。在自然科学中,哥白尼的日心说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对基督教的创世纪说,最具颠覆力。
科学的发展也引带了各种新兴学科在大学里的兴起,特别是各社会科学地相继问世。于是新的宏大叙事理论逐渐露面。在几百年的大浪淘沙之后,最具持续影响的现代派的宏大叙事理论当属马克思、图尔干、韦伯。他们共同的主题是人性的解放,社会的多元化、理性的凯歌、科学的主宰。这些宏大叙事理论为人类、为历史提供了新的意义、方向、和目的。提供了支配我们思维的思维。
现代派成功地把以上帝为中心的欧洲,逐步转变成以人本为中心的欧洲。尽管现代派的理论家都相信现代化的历史必然,但是他们对人类的过去与人类的未来的估量却大相径庭。马克思认为物质决定精神,热情预言工人阶级的最后解放;图尔干以为人口增长、劳动分工推动历史进程,但也忧虑现代化和失序长期并存;韦伯则相信精神主导行为,警告世人不断的理性化最终会成为人类不自由的铁笼子。
现代派的理论家用一系列的现代派概念来取代宗教概念。他们创造了主义、国家、民族等新概念。现代派高举科学的的大旗,使工业革命不断发展、扩散,人类在三百年所积累的财富超过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总和。
欧美现代派的成功震撼了全球。现代派思想传遍天下,使新生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习惯于主义、国家、民族等概念。尽管大家并不明白主义、国家、民族的真正所指,但是,这并不影响大众振振有词,并不影响人们为主义、国家、民族而奋斗。我们一来到世上就被这些先验的概念所缠绕。他们定义着我们的生活,左右着我们的价值选择。
奥林匹克运动会把现代派的观点发挥到了极致:个人为国家代来荣誉。个人是属于民族的、政党的、国家的。公民只为自己国家的运动员而激动,只为自己国家的国旗、国歌而激动。
然而,随着物质生活的提高,人们对现代派的思维产生了疑问。奋斗并不总有结果,享乐也不总导致死亡。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成真,人不可能反复对自己讲那些没影的事情。活着以外有许多高尚、美丽、动听的目的,然而,这些目的纯粹是生存的外在理由。现代社会中的迷惘正是因为外在的理由太多、太滥,我们已经搞不清哪些真正属于我们,哪些并不属于我们。
于是,在实现温饱的福利国家里,最先产生了后现代派。后现代派的疑问是,把我们从中世纪宗教禁固下解放出来的现代派,是否自己又成为了一个新的道德枷锁?效率真的那么重要吗?在杀猪、宰羊、屠牛的效率大增的同时,杀人的效率难道不也在大增吗?人类在三百年所积累的财富超过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总和的同时,制造的灾难不也大于几千年的历史总和吗?人类真的“进步”了吗?难道宗教之争被主义之争所取代就意味着“进步”吗?为了方便,我们修建了纵横交错公路和铁路,甚至网络系统,我们的思维是否也被这错综复杂网络固定了?为了居住,我们修建了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真的就比小楼庭阁更适宜人的居住吗?为了人类的舒适,我们不断向大自然索取,不断消灭其他物种、缩小其他动物的生存空间,没有了其他物种、其他动物,我们的世界真的更美好吗?
科学真的万能吗?社会科学的发展能否摈弃人文的传统?社会科学真的能做到“道德中立”吗?甚至,社会科学是否能算得上科学?在这点上,攻击现代派的,不仅仅限于后现代的理论家。有时,现代派的理论家对滥用科学现象地批评也一样严厉。诺贝尔经济奖的获得者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警告世人,经济学家把世界搞得一团糟。牛津大学经济学的掌门人恨觉教授(Hendry,1980)质问,计量经济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到底是炼丹术还是科学?(注一)
后现代派的结论是,现代派没有解放我们,而是更有效地奴役了我们。科学是世俗社会新的上帝。用法律固定下来的一夫一妻制,实际上压抑了人性的彻底解放。同样,在奥运会上夺得金牌固然好,问题是,夺取金牌一旦成为唯一目的,全民健生的奥林匹克精神反而成了包袱。
后现代派的基调是,任何理论,包括科学理论,都有不确定性,都是是相对的。知识总是不完整的、不前定的;在人文社科中,没有放置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只有不同和模糊,多种形态和实践。社会发展没有方向,没有规律,人生没有意义。
约翰·加尔文能预见到他宗教改革的结果吗?能预见到三百年后,他的同胞韦伯会把工业社会的发展归功于他的宗教改革吗?能预见到同是同胞的尼采会说出“上帝死了”这样的绝望警句吗?马克思鼓吹的唯物主义真的比唯心主义强吗?为什么世界上三个“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者列宁、胡志明、毛泽东的遗体在无神论的国度里永远保留、供人瞻仰?为什么在有神论的国度里,反而没人愿意花钱保存一付臭皮囊?
就这样,具有反叛意识的后现代派的思想家将现代派精心构筑起来的理论宫殿逐个解构。面对被解构的宫殿,人们被告知生命是偶然的,命运是随机的。本来,在填饱肚子的今天,“郁闷”只是一种私下反映,而现在却被后现代理论鼓炒成了一种流行性的精神感冒。郁闷之所以流行,是因为现代派的思维主宰了一切,使生存成了附属品。统一或者独立是伟大的,而为此要死的人却不值一提。
后现代决心要把被颠倒的世界颠倒回来,指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中的荒谬,大声疾呼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于存在这一简单事实。
后现代争辩道,我们生活的社会或许是一个消费社会、或许是一个媒体社会、或许是一个标签社会、也或许是……是的,世界经得起剖析,却经不起膜拜,经不起神化,经不起定格。后现代认为,社会是多元的,理解是个体的。
后现代所冲击的不局限于现代派的观点和价值。后现代也直捣前现代派残存在现代社会中的最后价值。尽管现代派以人为中心,但现代派理论中的人,仍然是集体意义上个体意义上的人,一个真正的个人:不受性别、家庭、宗教、种族、阶级、国家的任何束缚。六十年代的嘻皮士,七十年代的丁克族,八十年代的庞克,都是后现代意义上的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将去何方。
这些嘻皮士、丁克族、庞克在现代派的眼里看上去很奇怪,因而被现代派的道德家们妖魔化成“迷惘的一代”、“颓废的一代”、“堕落的一代”、“不负责任的一代”、“性放纵的一代”。实际上,他们都是些单纯的人,单纯到不要依赖任何人、不想相信任何人、不愿崇拜任何人。他们从来不用那些虚假的精神外衣来包裹自己,他们洒脱地走出为任何意义、价值而活的误区,只为自己而活,只为今天而活,只为现在而活。他们活得纯净、和谐,而又没有任何禁忌。他们只在乎现在拥有,不在乎将来是否拥有。他们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过,让自己充满幸福。任何空泛的外在价值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种干扰。
他们渴望扯掉虚伪外表的政治语言,让人类赤裸裸的欲望昭示在光天化日之下。卢梭的忏悔是虚伪的,因为他劝别人不要效仿他自己的荒唐,做个循规蹈矩的人,战战兢兢地活在高度合理化的铁笼子里。福柯的试验是真诚的,因为他留给后人无限向往的“极限体验”:纵情同陌生人交合,做一具肉体,一具供相互结合、产生快感的肉体。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白、是黑,是穷、是富。让欲望冲出牢笼,忘掉自己的面目、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身份。实现一次次酣畅淋漓的自由体验,一次次彻底的本性美的体验。超越出“我思故我在”的窠套,开创了 “我行故我在”的新天地。
在后现代眼里,个人是生存的最高、最终形式。前现代与现代的家庭被一系列的后现代家庭形式所代替:系列夫妇、单亲家庭、双男家庭、双女家庭、无后户(定克族)、个体户等等。然而,以个人为主的生活,也同时造就了孤独、冷漠、甚至残酷。
后现代是流行欧美的一种情绪,一种被压抑而振臂一呼的情绪、一种看破红尘重审世事的情绪。精致的语言包装着词不达意的糊涂和错乱。在解构的大旗下,后现代手中只有砸碎旧梦的利器,而并没有重建新梦的良策。解构常常带来更多的迷茫。例如, 解构性交和罪恶的连接,的确有被解放的快感。但是,随之而解构的是婚姻和性交的连接。由此而开启的潘多拉魔匣所释放出的无拘无束的性冲动所带来的缤纷世界,又让世人难以接受。
后现代,听似神秘,其实简单。在中国,没有欧洲式的宗教禁锢,也没有欧洲式的封建社会。中国的宏大历史叙述,像其他许许多多的民族一样,由神话来完成。中国有女祸、夸父、神农氏、共工、嫦娥、颉仓……在有文字之后,古代的宏大历史叙述由孔子的《春秋》、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来完成。
然而欧美现代派的传播,打破了中国几千年的自信和平静。随着对工业化的接受,现代派的概念也只争朝夕地进入中国的词汇,如共运、民运,爱国、买国,市场、官商,左派、右派,自由、独裁,爱情、专制。这些新概念把中国人民的心肝五脏都搞混了、七情六欲都弄乱了。因为中国文明的传统从来都是经纬不分、黑白不明、立论不清,强调的是阴中有阳、从无生有、中庸至矣。
用欧美的现代派视野看中国,中国的文化其实早就有现代派的影子啦。主导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孔孟之道中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中国社会永恒的旋律。从孔子的私塾到朱熹的书院,到如今的小学、中学、大学,都沉溺于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的想像之中。自娱到了乱真,也是一种极至。
浪费光阴、碌碌无为、不思进取、胸无大志,这些贯穿中国历史、暗合欧美现代派潮流的字眼听起来像在骂人。而英文的relax,be happy,take it easy却又是那么耳顺。
用欧美的后现代视野看中国,中国的文化也早就有后现代的踪迹啦。老子无为,水为上善。庄子逍遥,醉生梦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说出自己也不太懂得话,别人却奉为纶音。他们没有欢乐,没有悲伤,拒绝功名利禄,点破天下万物虚虚实实,生死无常,不拘表相的本质。
更奇妙的是,东方文化还能把西方势不两立的现代派和后现代的观点有机的结合起来。例如佛教,一方面谆谆教诲人生四大皆空,另一方面,又循循劝人遁入空门。又如陆游的名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既知空,悲从何来?
用欧美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视野看当代中国,毛泽东是一个极端的机械现代派,认定人类发展有方向,共产主义是人类的共同理想。结果,搞出“十年超英、二十年超美”的宏伟悲剧来。与此相对照,邓小平要算一个潇洒的后现代理论家。他的“白猫、黑猫”论,“摸着石头过河”论都是后现代理论的精品。结果,搞出一个人人都弄不明白的、当之无愧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现代和后现代,一线之隔!
注一:Hendry,David F.
1980 Econometrics--Alchemy or science?Economica,47:387-406.
□ 寄自美国
- posted on 01/07/2005
这篇很有趣,但愿这不只是戏论。
大声疾呼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于存在这一简单事实。
这个我体会过了,但时日漫长,总得在存在上面还可以装饰一点什么
,比如时间,空间,还有古神头像冰雕什么的。
后现代认为,社会是多元的,理解是个体的。
让我想到孔子!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将去何方。
让我想到庄子和陶渊明!
从这里读来,后现代更关注个体。
然而由个体组成的系统内的事情恐怕会不一样:单个质点的物理规律
与热系统统计的物理规律(属性)就不一样嘛。
当年的嬉皮,朋克,不都变成了财神爷、政客、明星、学术权威?
后现代反对“主义”,还不是挂上了“后现代主义”?
傅柯也进入了研究室嘛。
- Re: 后现代的随想posted on 01/07/2005
不太喜欢这篇文章。不妨当家常读读。
苏珊桑塔格的访谈可能更有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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