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管风琴手记(5)--十八首众赞歌
很害怕听到人一个劲说巴赫如何“伟大”,主要是深恨这种空洞的词汇陷巴赫于无情。以我这俗人解之,巴赫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执拗地活出一个多面的自我,跟20世纪以后那些怪叫着的现代艺术家没甚本质区别,无非是他使用的语汇早已渐行渐远,而且他一肚子载道教化之念难免在音乐中闪闪烁烁。听巴赫的管风琴作品常常充满伤心的快感,因为熟悉这些艰深作品的人实在太少,周围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跟我在这些音乐面前彼此使个眼色,会心一笑,或者给我什么启发,我只是作为一个弹管风琴的人以一片痴意靠近它们,在其中求得片刻“笑忘”而已。可是想到一些东西在这个世界里自足两百年,虽然到头来不过是被一些我这样的痴人误会,或者被职业音乐家偶然提起,演奏,可它们居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不见衰朽的趋势—因为从来就没有热闹过—原来这个世界虽然无情,到底还算宽容。
一直将在管风琴文献中有大名的巴赫《十八首众赞歌》视为畏途,简直连听都不太敢,虽然手中谱子录音都有,也不难在各种有关巴赫的文字中寻得一些理性支持。我知道它们是公认的巴赫管风琴奇品,但听来真是复杂、遥远,连我这铁杆巴赫迷也只能望琴而叹,让这份向往自生自灭,看有没有“福至心灵”的可能。这一天终于来了,那是我在读一本古罗马历史的时候,正拿一张大卫。桑格演奏的十八众赞歌当背景音乐。书中那厚重丰沛的悲情浩荡而至的时候,正听到十八众赞歌的第二首,温润的声音在远处慢慢低回,依然曲折,谦抑,不太明亮,也没什么歌唱性。可是我突然被它的绵厚质地吸引住,不由豁然。从此每天早上听“十八首”之一,让那峭拔清朗的声音象一盏灯,高悬着照亮一整天。
说到底,巴赫给人的“感动”也还是简单的—简单得难以获得。而感动中的追索,结果又依然简单得让人气馁—原来巴赫种种充满灵感和热情的大作,大都是以“功用”为本。比如众赞歌这东西(或者说圣咏),至今在路德教堂里仍然存在,只是程式不再分得那么细。在巴赫的时代,众赞歌可以包括前奏,为会众的伴奏,间奏等等,在整个仪式中烘托气氛,它们的主要形式无非是在歌唱旋律的后面加上若干自由的赋格变奏。巴赫一生写了大量众赞歌,内容包罗万象,从经文歌到幻想曲都有,但其对应的具体场合和文本多已无迹可寻。它们的写作时间差不多跨越一生的创作期,最著名的就是“十八首”和《舒伯勒众赞歌》。而“十八首”最早始于他的魏玛时期,于晚年亲自抄写整理而成,每一首都有相当的规模,以成熟完美的表达方式将一生作结,与《赋格的艺术》和《音乐的奉献》相仿佛。特别是第十八首,“我来到你的宝座面前”,是晚期写作《赋格的艺术》时所作,被认为是“绝笔”之一,其中的冥想气氛显出死之将至时的温顺,而脚键盘几乎与手键盘平起平坐,参与赋格进行,大现复调手段的鬼神之功。修订这一首的时候,他的视力已经弱得不能支持,在朋友帮忙抄写下才得以完成。总的说来,它们仍然是众赞歌的路数,首先是适应教堂礼拜程式的需要,以旋律诠释歌词,而且不脱布克斯特胡德和帕赫贝尔的影子。可是,从作曲技巧看,那听来轻灵舒展而且神色内敛的调子实在布满太复杂的织体和装饰,从中横向或纵向截取出任何一小段细细剖分,在那丝丝缕缕的音乐纤维面前只有惊叹。
除个别两三首之外,它们的音栓配置都要选得比较“轻”,以主音栓和笛栓为主,天然有种遥远的气质。巴赫的音乐虽然不乏明亮的旋律,但也有许多这样抽象的作品,似乎只供计算,无法描述。它们只有在我们不懈地聆听,熟稔每一声部和赋格的发展后才能收获惊叹。这组作品尤其是对听者的考验。它们的主题往往来自极简约抽象的两小节八分音符,然后边模仿边变化,能够跟随的线条越来越隐约,每每让人疲倦不已。虽说众赞歌的创作原则上只以信仰为内容,但巴赫一直被认为没少在其中抒发个人性情,起码在音乐形式的追求上,早已悄悄甩开了一般众赞歌的约束。我最喜欢漫长的第二首,“来吧,圣灵”。它在这组作品中很有代表性,一直贯穿着从容不迫的装饰音,云淡风轻地推行到底,那旋律疏朗无色,倒勾勒出一个“天”来。我是听了多遍才稍识其韵味,如今居然能在脑海里轻轻唱和,引为挚爱。第三首,宽广的“巴比伦流水”,据说在当时可以由他即兴变奏,弹上半个小时,想来竟是一场孤独的狂欢。第五首“耶稣,请向我们转来”则气质大异,有一种华丽森然之气,脚键盘始终以八分音符应答手键盘的十六分,沉着到底。只有熟悉北德管风琴风格的人,才能于会心中稍识其中浑然妙趣,在这纯粹的智性游戏中解颐。第十一首,十二首,还有那最为缓慢安宁的第十八首。。。常常是主题风流婉转间已经信手递到副题,好象人的意念、存在都可以瞬间蒸发—这就是巴赫题解的世界了。唉,几乎每一首都很好,这种好造于复杂,最后还是结结实实地聚焦于“简单”。这一刻,大概是可以在人心里点起火苗的。
有时我在图书馆里乱翻书,望着那些二百年前的大教堂的照片发楞。我所亲见的美国现代管风琴外观大都简朴,而巴赫时代的德国管风琴不仅规模不小,而且充满华丽繁琐的雕饰,奢侈不堪。跟教堂一样,管风琴原来也是信徒倾泻巨大热情和奉献的对象,他们不能容忍形式上的苟且。可以想见,那无数个信徒在歌唱间歇,默然倾听众赞歌的场合,也必然整肃庄严,众多心灵顺服地向一个方向拜望。此外,教堂巨大的空间不仅供人做礼拜,唱赞美诗,原来还可以做墓地,巴赫就埋葬在教堂里面。照片俱在,白纸黑字俱在,真实得让人无法相信。
肉体。歌声。祭坛。管风琴中的性灵。教堂里的一切俱往矣—巴赫的所有众赞歌,虽意在配合文本,而如今的我们已经很难顺着音乐寻得巴赫“诠释”的思路。对我这样总是拿审美体验代替宗教体验的人来说,众赞歌若干标题中富有诗意的意象倒更有吸引力,比如第三首,“巴比伦流水”,第九首,“来吧,异教徒的拯救者”,等等。这些朦胧的感觉一边催生一些回忆样的东西,一边提醒着我们理解过去之不可能。众赞歌,众赞歌,由谁唱来,为何而赞?既然有所谓“人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之说,那么人与歌都不必与彼时相契。我们弹着现代管风琴,无非在经营着自己的性情而已。不过,让性情饱满不衰的,也许正是长在历史尘埃里的老根,没有水它也不会死灭。所以,寂寞的巴赫仍然远远地活着。
- Re: 贴一篇关于巴赫管风琴作品的东西posted on 01/10/2005
管风琴是你的笔名吗? 刚才也看了前面你的一篇后记.你写希望读者不要被你的文字局限,那倒不会,我觉着倒很有可能被你的文字迷惑:) 就算不懂音乐的人,比如我,读了你的文字都会想去买一本.
因为不懂,我本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但是你让我觉得错过了很多:)
人挺容易就沉沦的,有时候怎么这么难着迷呢,这一切是机缘还是什么 - Re: 贴一篇关于巴赫管风琴作品的东西posted on 01/10/2005
谢谢你!是的,管风琴是我的网名。
俺现在到处为一些音乐做广告,第一是管风琴作品(不仅限于巴赫),第二是巴赫的康塔塔。。。。
我的书,就可以算作一本“广告书”吧。 :) - Re: 贴一篇关于巴赫管风琴作品的东西posted on 01/10/2005
阁下的书海外买不到,不妨多在这里贴几篇。很耐看的。 - posted on 01/10/2005
马慧元 wrote:
从此每天早上听“十八首”之一,让那峭拔清朗的声音象一盏灯,高悬着照亮一整天。
大提琴家卡萨尔斯就说,他几十年,每天早上起来,在钢琴上弹奏一段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听音乐能到这个程度,找到自己的“圣杯”一样的东西,让人羡慕啊。
我大概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了。我对音乐,是泛爱的(尽管我心里那些作曲家是象108将排队了的^_^)。我与音乐的关系,套用旁边bb的精辟论述,有点“后现代”的味道了:不是爱了,是性了。巴罗克到现代派,不同版本,不断地听,听。。。只是一种需要了。最近听上了中世纪的弥散,而那些曾经很感动过我的,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我都记不得我上次听<<英雄交响曲>>是什么时候了。
俺现在到处为一些音乐做广告,第一是管风琴作品(不仅限于巴赫),第二是巴赫的康塔塔。。。。
我的书,就可以算作一本“广告书”吧。 :)
你这个“广告”做得好啊。自己的真情实感,很动人的。给我的启发就很大。巴赫的作品,键盘,乐队,声乐,可以说都听得差不多了(当然康塔塔要听全,还要非不少时间金钱啊)。但管风琴这一大块,听了其中的Toccata & Fugue, Prelude & Fugue,后,没有很重视。读了这篇散文,很受感染,知道了管风琴作品中的 Chorale 那部分作品还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为CND写有关音乐的文章时,并非完全是自己表达的需要,而是带有目的的,就是想达到这个效果:介绍一些不太为很多乐有所重视的杰作,想以自己的感受去感染别人去听。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感染”过哪怕一个人。
你这篇文章,至少感染了我去发现巴赫的这部分作品。
- posted on 01/11/2005
不少人都是通过托卡塔与FUGUE认识巴赫的管风琴作品的,我对这几首特别popular的倒有点不以为然,它们不是不好,而是实在不能代表巴赫的管风琴作品风貌。巴赫的作品佳构太多,我在书中系列介绍了些,觉得无暇介绍Toccata & Fugue,因为比它值得说的作品太多了。以后我会再贴一些。
关于管风琴的录音,很遗憾,能找到满意的录音的确非常难,而且录音质量确实很影响效果。说实话,如果我不是个管风琴演奏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耐心认真听下去。
个人推荐英国人David Sanger录制的作品,效果都很不错。此外,对任何管风琴录音,我的建议是,一开始千万不要一下子听很多,要用比较低的音量,一次听十多分钟就可以了,因为管风琴的声音很疲劳耳朵。听的时候要注意一种很低的声音,那是脚键盘,德国乐派的精彩处往往在这里! - Re: 贴一篇关于巴赫管风琴作品的东西posted on 01/15/2005
哦,上次有句话忘说了,为什么我个人不太看重托卡塔与赋格,是因为它属于不适合录音的作品。巴赫这样的作品很多,只能供聆听管风琴极有经验的人听,或者,在音效好的教堂或音乐厅里听。如果是刚听管风琴就听这样的作品,只会对管风琴音乐留下很多误会。
巴赫的三重奏鸣曲是个异数,在巴赫管风琴作品中绝无仅有地轻灵妩媚,非常适合录音,所以我总是推荐它们。 - Re: 贴一篇关于巴赫管风琴作品的东西posted on 01/15/2005
管风琴(我不敢直呼你的名字,还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
你是做音乐广告的?
可不可以讲些关于"阴暗派"的作品我听听
我对古典音乐没了解,我是音盲~~~~~~~!!!!!!!!!5555555
我看到那些纯粹乐器的东西,就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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