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写斯坦贝克



文 /云也退




  斯坦贝克1939年写出奠定他声誉的一本书,产生了持久影响,更波及第三世界。在我看来,《愤怒的葡萄》表明美国批判性的真实不仅仅是所谓“美国梦”的肥皂泡:菲茨杰拉德和诺曼·梅勒视野之外的美国底层人民是不敢有梦的,他们的理想在中篇小说《人鼠之间》里,无非是“把钱聚起来,弄到一间小屋,两亩地,还有一头母牛,几只猪,还有住在自己的土地上”。即便如此,农民佐治最后却无法不亲手打死自己的伙伴李奈。佐治含泪举起手枪的场景,凝固下斯坦贝克作为悲观主义者的形象。
  这形象不会因苏联文学界对《愤怒的葡萄》的高度推崇而削弱光彩。在缅杰利松的引文中,出现了如下的词句:在那个时代统治加利福尼亚的是“连法西斯国家也不一定采用的恐怖主义制度”——在斯坦贝克的笔下,农民的命运确实反衬着恐怖的深重。自约德一家被迫从“有恒产者”变成漂泊打工者、变卖家产举家西迁开始,迫害就紧跟着那破旧的大车而无所不在。小说开始于悲剧后的希望:老汤姆·约德看到一张招工启事,说加利福尼亚需要大批农业工人,便抱着“如果他们不需要工人,为什么要发这个启事呢”的天真想法,带着一家上路。一路上,他们天真地幻想着攒起一笔钱,再买一块地,幻想着离开尘沙覆盖、拖拉机肆虐的家乡,到种满橙子、桃子、葡萄的加利福尼亚肥沃的土地上去安居乐业。小说的结尾则看不见任何希望:约德家剩下的人口逃离被洪水渐渐淹没的大车,等待命运将他们推入绝境。
  《愤怒的葡萄》的结尾放大了《人鼠之间》结尾的象征意义:农民的一切抵抗努力都是徒劳,都逃不脱约翰·邓恩诗歌里描写的鼹鼠的命运——辛勤造好的房子终不免毁于人的犁耙。所不同的是,斯坦贝克在他第一部长篇小说中加入了更多的纪实叙事,揭示“愤怒的葡萄”如何在人们的心中生长。但是,他的悲观主义仍然覆盖了整部作品,即使约德一家有个坚强乐观的女主人,即使小汤姆·约德已经下定了暴力反抗的决心。照某些评论家的解读,洪水和大车象征着《圣经》里的方舟情节,那么,人类堕落的代价就由这些贫苦农民来承担。事实上,老汤姆·约德回顾“我爷爷的爷爷杀了印地安人,占领了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便似乎注定了要为整个美利坚民族担负原罪。
  有人说斯坦贝克写此书的目的还不是激发受压迫者的革命,而是呼唤恕道和集体友爱。斯坦贝克也确实描写了农民流亡中发生的动人友谊故事,但这一切无法补偿农民失去的土地所有权,以及随之而来的严重社会矛盾。看来,在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加利福尼亚州发现金矿所引发的对所有权的惊人践踏,也仅仅揭橥了美国制度史的黑暗一角,还有太多的现实被掩盖在自由的化身之下,合理地存在着。只是正如著名左派历史学家霍华德·津恩所说:“民众的反抗运动从未找到足够的力量,以使自己生存下来”——也许,“美国精神”抑或“美国式民主”即使不是徒有虚名,也在一个漫长的时期内与范围广大的人群毫不相干。农民为美国经济腾飞和制度完备支付的代价,给左派学者留下一个永久的话柄。
  可想而知,《愤怒的葡萄》在当年的问世引起了怎样的一种恐慌,其文学价值植根于悲剧性的真实,真实化的悲剧。你可以不屑于作者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你却无法否认现实的存在,无法否认斯坦贝克是福克纳之后最具现实感的美国现代作家。半个多世纪来,美国早已走出了大萧条的阴影,带着被斯坦贝克狠狠戳痛过的伤疤;她可以踏过土地兼并、财阀垄断、工业化和资本化下的声声哀号继续前行,但无法踏过血与泪的真实记忆——哪怕只是注定要被社会淘汰的那群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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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过的好几种斯坦贝克的书,那体验都值得写一写。念《月亮下去了》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紧张,一口气读完,却落下点失落:太剧本化了,可以直接拿来排戏,对一本好小说的期待——枝蔓性、文字间的缝隙、情节编织而成的宽度、纵深——有所落空,就是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而已。
  然后是《人鼠之间》。那天我是在颠簸的长途车上念的,窗外是初冬的凄风苦雨,望一眼叫人心寒。故事同样好看,虽然情节略有琐碎,好像作家的技法尚不能把主线和枝蔓糅合成一体,结尾有些潦草。不过,从这本小说里发现了斯坦贝克有种特讨我喜欢的品格:低调,踏实不做作。他摆弄那些很明显的隐喻,你却不会感到拙劣;他老老实实讲故事:两个季节农民结伴去打工,一边打工一边梦想着未来……你也不会觉得这人乏味,老套。佐治最后打死李奈,打灭了小人物最后那一点点希望。
  从《人鼠之间》开始,斯坦贝克在我印象中就是个悲观主义者,悲观地认为人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只是屡败屡战而已。小人物的悲壮是为谋生而谋生的悲壮,除了填饱肚子、养家户口,他们没有别的生活目的,所以“希望”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没有很多含义,非无即有,不生即死。
  《罐头厂街》、《小红马》印象都不深了,我不很喜欢那些调子轻松的小说,念小说对我是种精神层面的自我犒赏,斩获一段时间的若有所思便是最好的放松,舒展紧张的神经只是表层的调理而已。我最喜欢的斯氏中篇是《珍珠》,后来还花8块钱买了一本精装的原版《Pearl》。作家继续探讨善恶,探讨金钱与道德,财富与良心的关系,揭示的道理也很简单:人为财死,金钱的魔力早已扭曲了自然人性,以至于连善人都无法承担其负累。斯坦贝克写得很细腻,喜欢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把场景搬到了墨西哥海湾的沉沉暮色里。不管怎么样,悲观的情绪仍在。
  《烦恼的冬天》毕竟是斯坦贝克最后一部作品,有种道德总结的样子,只不过从一个角度——“诚实”——入手而已。别的不多说了,以后慢慢写;有两点印象特深:伊坦在海边有一块隐秘的地方,好像忏悔室;我想这是个隐喻,说明作家的悲观并不彻底。再一个就是夫妻称谓上的幽默,一本书里伊坦换了二十几个称呼叫他妻子,“我亲爱的小甜点”、“我的带金边的烤蛋糕”,忍俊不禁。
  斯坦贝克的悲观不妨碍他社会批判的力度,而且绝不会让你产生主题先行的感觉。《烦恼的冬天》写的是一个老实人与来自社会的重重诱惑斗争的故事,作者在题词里说“我写的是美国人过的真实生活”(大意),质朴有力,毫不矫情。在1939年的《愤怒的葡萄》里,“无产阶级作家”斯坦贝克很像萧洛霍夫,刻画流浪农民的生活,我形容为“肝脑涂地般的忠实”。洪水来临之际的场面尤其动人。面临灭顶之灾的人们接受命运安排,每个人忙忙碌碌地做该做的事:筑坝的筑坝,接生的接生。大水漫过车厢底板,就把门板、厢板都拆下来垫高,捱多久算多久。农民的美德,就是什么都能忍耐。
  小说终止在罗撒香给濒死的流浪者哺乳的一幕。罗撒香在大水淹来之际产下死胎,似乎预示着上帝对人的死刑宣判——诺亚方舟也无济于事。斯坦贝克却把最后一个镜头给了罗撒香:她微笑着,对一个素不相识的肮脏的人尽母亲的职责。劳动人民的友谊,令希望重燃。
  斯坦贝克其实挺像福克纳的,写来写去离不开自己家乡的小人物。《愤怒的葡萄》和诡异的《我弥留之际》一样都是描写一家人的旅行,而《八月之光》的末尾也是一条无止境的漫游之路,所谓“总在途中”——现在想来,对马原这个小说也许不用借助“元叙事”的牛刀来解剖,“行走”的意象本来就够“元”的了。区别是福克纳老谋深算,不动声色,斯坦贝克没那份耐性,看见苦难了,要紧露出皮袍下的“左”来。然而苦难的存在不依作家技法传统或现代而转移,更不以作家的政治立场而转移。斯坦贝克笔下的人在苦难中没有磨灭对希望的追求,农民再“不争”,只这一种美德就够我们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