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有时
他们说,这是一个“关于生命、死亡、爱与执迷的故事”:两个少年相爱,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巴瑞起誓说,两人中谁先死去,另一个就要去他坟上跳舞。但巴瑞的感情无法全盘支付给哈儿。当一个女孩悄然介入时,两人起了争执。巴瑞在追逐哈儿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死去。后来哈儿守约去他坟上跳舞。
哈儿是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因为他活着。我也希望讲述哈儿,因为有时我们禁不住与书中人共舞。叙述让死者留在死地,让生者继续留存于世。
什么时候瓶子里的水变浊了,
那就是我死了,
再见了,亲爱的弟弟。
――南斯拉夫民间故事
在古老的民间传说中,兄弟之间的挚爱是以死来检验的。哥哥的躯体被恶魔施咒变成石头,瓶中水就会及时地催促弟弟上路,去解救死者。在同样的一条路上,生者会死去,死者也会复生。创造奇迹的是生死相契的爱。
不以血缘来联结的同性爱依然会眺望或藐视死亡。哈儿不停地从传奇情境中去寻找和验证同性爱的经典性。比如旧约时代大卫和约拿单之间“过于妇女的爱情”,两人如爱自己的性命般彼此相待。比如圆桌骑士时代两位英雄划下刀伤,紧握双手,让血融合在一起,以示忠贞。
哈儿是在努力地欺哄自己。当他遇到合乎自己理想的巴瑞时,那种对高贵庄严的兄弟之爱的渴慕已在纷扰的现代情境中蜕变成对异性情爱的一种变相饥渴。英雄的血通过各自的身体交相融汇时,那爱中岂非已涂染上一层浓艳的色欲?
只是他主动以自己男性的眼光把自己的身体牢笼成没有羞耻感的审视对象,张狂而不加掩饰。他平静而繁琐地叙述自己的镜像时,我们看到的是一堆没有灵性的器官,一具物化的躯体。这种退缩性行为意味着他屈从于自己内心那一个隐秘的女相,也意味着他从此可以大胆地滥用自己的身体。而最后为了能够顺利探访巴瑞的尸体,哈儿不惜给自己换上女装,那也是最后一次确认了自己在性别转换和自我体认上的受阻。当他与镜中那看上去仿佛纯粹女性的哈儿相遇时,那伪装之下的震惊与狂乱无法再掩饰。这种暧昧的双重身份甚至会“不停地在他记忆中作弄他”。
所以哈儿经历的是一场女性对男性特有的独白式的爱情。“我们一直在交谈,但是却没讨论这部份。”在强悍而放荡的巴瑞面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墙而过,避而不触爱情的核心。哈儿遭受的是夏娃对亚当最初的那种“恋慕”之苦。他在不为巴瑞所知的角落里计数自己的爱情。他数算两人相处的七个礼拜中所做的一切事情,出海、读书、看戏、写信、听音乐、骑车兜风、用餐、熬夜……。他数算这些日子犹如神数算人的头发一样细致而谨慎。爱情通常是这样以分秒来计算的,尤其初恋的时候我们惯于预设所剩日子无多,那揪心的危机感让我们数钱般吝啬地数时间,一刻都不愿漏过,最终却总会失去。那么哈儿的不安,哈儿的贪婪,哈儿的癫狂,哈儿的如履薄冰……都是最正常的症状。有时我真怀疑这种爱情跟它俘获的对象有什么关系?地上所有的爱情似乎只能是这样。因为是量着杯盏而非泉源来的,爱着的人永不餍足,永远饥渴。
但哈儿的爱带来了更多的负担和伤害,因为角色的不适。男人和女人各自离开父母连合为一体是神的意愿,那样才可能存有全备、完好的爱情。哈儿却错置了自己的性别,错置了爱。有时软弱疲乏的世界需要我们去填补它的虚空。我们站在各自该站的位置上会使世界看起来更坚实和安全一点。可有人会同样疲惫于自己的角色。他们轻忽规则,只信靠自己。但偶尔的出轨对这个世界里哪怕是最微小的一部分造成威胁时,惩罚就会紧追而来,并且恰恰来自他们防守的内心。谎言需要盛装,但哈儿言语间的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一点都不能改变结局。让巴瑞而不是哈儿死去仿佛是叙述者(到底是哪一个?)设置的一个花招,或是哈儿内心无意的报复?
而另外的地方
他们烧死的纸人
正在游行
――虹影
死亡和复生在这样漆黑混沌的布景里同样犹如幻像,令人惊骇。纸人怎能知道自己有无生命?“而在生命结束后,我们会记得死亡吗?”哈儿清楚地把生与死的领地隔开,两地的人全然陌生,无法交通。活着的人怎知死,死去的人怎记得有生?
年轻的哈儿对死亡的冥想来自一次墓地经验。当他站在那片埋着死者的土地上时,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是因为“突然被时间的永恒给震慑住了”,因为意识到“时间的永恒不是以分钟、小时、年月日来计算的,而是以人来计算,人的生命,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数以千百万计的人们……”。永恒的确来源于无尽的死亡。永恒就这样像胳肢窝下突如其来的痒,挠得我们发笑。随后是恐惧。“我坐在墓碑上,把手伸进毛衣里感觉自己的心跳,我得确定它还在跳动。我倾听着我的呼吸声,心每跳一次,便松弛了一口气,但我会马上又焦躁地等待下一次心跳,急切地期待我的每一次呼吸。”
从此哈儿每一天都会想着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模样。死却不可以像生一样操练。“死亡是最后一次狂喜。”――未经历死的人喜欢美化死亡。“死亡终于舔了她。”――尽管死亡伸出它充满爱欲的舌头,但会有人欣然接纳么?“如果死是你的嗜好,你不发疯才怪。”――哈儿对此生还是有一定的控制力的。
思想死亡是一回事,遭遇死亡又是一回事。爱与死往往如影相随。哈儿与巴瑞的初次相遇就是在暗潮汹涌的海上。深海是一片无意识的、蛮荒的、充满躁动与热望、又潜伏着杀机的原始领地,它让人想起死亡的容器,死者的眠床。但巴瑞如英雄般在哈儿翻船的危急时刻隆重出场。哈儿把自己完全交托到他手上,享受着死亡迫近时分爱情却潮涌而来的惊喜。巴瑞无意中仿佛和死神作了交易,把哈儿的生命赎回,自己的生命日后支付。而哈儿提到巴瑞的出场时,极其平静地说,“他就是那个变成‘它’的‘他’”。把沉寂的死气加在故事的初始,把之前充满活力的“他”与之后死去的“它”立即在意念中连为一体,这里暗含着一股莫名的贺死的情绪。
巴瑞又是怎么应付死亡的呢?“取笑它!”宛如与死亡调情的浪荡子。他一早醒来便吟诵着奥登的诗句,“坟墓证明了童稚美的短暂:/但在我怀中直到破晓/让生生不息的万物躺着吧!”表明了古人早有的“生时饮吧”的态度,因为“一旦死去我们将永无归程”。死亡也许不会伤到这样的人。他们把生死看成一个支取与偿还的自然过程,自然得无需怀疑和拒斥。可是命运惯于在生之繁华中推出死之恐怖,就像古埃及人往往在欢宴中突然揭开帐幕抬出一具森然的骷髅一样。在哈儿一直认为巴瑞那关于死亡的誓言是在“愚笨、疯狂的夜里不当真地许下”的时候,死亡就像悍妇一样给他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巴瑞死了,并且与哈儿有关。
死是容易的,艰难的是死后的承担。哈儿万分悲伤,他想去所有巴瑞去过的地方,想碰那些曾是他的东西,想收藏一张他的照片,想触摸他死去的躯体……甚至想加入他的死:“我站在我的人生悬崖,向下望着他的死亡之洋,内心受蛊惑般,忍不住想拉近我们分开的距离,往下跳,加入他,以死攻死。”他还主动寻找那个介入他们之间的女孩,与她共同述说巴瑞,分享一个曾经活着又因他死去的人,分享一种身外的死亡。他也感到愤怒,他借以了解生命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就这样不负责任地在他的青春期离席,仿佛这意外的死亡也是一种背叛。
他最激烈的反应还是拒绝。在日记里他语无伦次地追问和质疑着,面对死亡的真相却一再要求着确据。这是一种孩子气的举动。悲恸和绝望的时候人们可能会进入做梦般的恍惚状态,每一个动作,每一样神情都是在离心,甚至由衷地相信自己跌入了童年,甚至一路回退到子宫,拒绝已成现实的出生和成长,虽然他们并不了解子宫那种初始环境是否同样易朽和不恒常。对于哈儿,这种倒退性的象征图景就是从失去巴瑞的那一天起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印象:“两个赤裸裸的孩子跪在沙中,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彩。”他们感受不到哈儿在看着、回忆着他们时的那种痛楚。当然哈儿也不再理解孩提的欢乐。生者无知于死恰如成年无知于童年。有些大人不知道孩子们天黑前在外玩什么游戏,扮什么鬼脸,而有些孩子会聪明地在日落之前洗净自己身上的泥巴。这种两界隔绝的境地使哈儿在叙述中迟迟地拖延着巴瑞的死亡这一主题。事物核心中的光芒常会刺眼,扎心,不是么?
“第七个礼拜,我给他的礼物是死亡。”当那些曾被哈儿误以为会是永恒的时日如糠秕般风吹即散之时,这样的平静和清醒会再度临到他身上。死亡确如包裹于其间的谷物,颗粒坚实。
话语枯竭,没有了骑手,
不倦的蹄音踏踏作响,
然而
从深潭之底,固着的星群
支配一生。
――西尔维亚·普拉斯
斧头砍伐一段活生生的树木之后,回声便如马蹄般从中心往四处扩散,同时湿润的树液也作为一种新鲜的生命形式,如眼泪和泉水般涌流。这意味着一种生命被分裂和破坏的同时,另一种意义也正被发掘和创建着。因为“语言来自于威胁自我(self)的原始破坏或亵渎行为”(Edward Larrissy)。
伴随着巴瑞的死亡而来的,是哈儿的自我所面临的分裂的危机和重生的希望。以语言来叙述是相应的使命,如同四散的回声和涌流的树液(它们都是新生话语的标志)般不可阻挡。这种叙述的原生力量在于砍伐、切除、破损……叙述就是破开伤口。我们跌倒时恸哭时会本能地问为什么,我们得到的回答总是,为了让你查看溃烂的伤口,为了彻底的医治(肉体创伤是一种象征性的死亡,在成年礼中尤其如此)。故事取之不竭的能量也在于此。过去在故事的摹拟性和戏剧化(哈儿的写作未必完全守实)中死去,叙述者的创伤得到医治,生命得以健全的留存。重生也许仅此而已。哈儿必须不停地以回忆和想像(叙述的两种方式)来耗尽旧造的自己,让新生的自我从灰烬中飞升。
哈儿最初的写作动机“只是想用它让他(巴瑞)复生”。然而语言的汪洋不能托起早已沉没的岛屿,纸上的建筑不能复兴死者的生命。哈儿渐渐把重心转移到自己身上。他试着回忆“我们做了什么”,不,“我们曾经是什么”,试着从重重烟雾中离析出自己的原貌。然而不只是复现,“我变成了我扮演的角色……写故事改变了我。……故事写完就不是原来的我了。”原来写故事可以重创一个人,创造出原先被蒙敝的自我。这样说有点玄乎,却是少年哈儿真诚的意念。“我写下这一切,只是让你了解我何以会变成现在的我。”在书页的末了,哈儿已面对着世界坦露自己了。此时,羞耻、负疚、迷狂、惶惑……都不复存在。叙述挽留了他内心的生机,给予他释放后的自由。“我眼前像有什么东西,我还看不出来是什么,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我。”这种临界时期的对于未来的敏感是精神上死而复生的标志。
但是哈儿也曾怀疑过语言的权能。“真正的意思躲在文字背后,它们就像砖块一样,砌成一面墙。你可以听见墙后模糊的声音,但是却不太能――永远不能――听清楚那些声音。也许那声音发自一个被谋杀的人,或是玩耍中的孩童,或是一对做爱的情侣,或是某人故意要引你相信子虚乌有的事情。” 所以中途他想撕毁、焚毁全部的稿纸,他告诉自己是不自知的白痴。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让墙变成可以打开的门,可以透视的窗?
语言面临着回忆。回忆对巴瑞这种“总是只为现在而活”的记忆力贫弱的人不成负担,因而他死去,让哈儿留着回忆。痛苦却一再地让哈儿陷入回忆的困境。他能感觉到巴瑞长什么样子,却记不得他。“就像照相机快门闪得太快,来不及在底片上留下影像。留下的仅是微弱的光影,一个没有形体的鬼魂。”巴瑞曾说过,回忆是最困难的事情,哈姆雷特就是因为无法回忆父亲的形像父亲的痛苦才让罪恶感把自己逼疯。“你无法回想,但是你又认为自己应该回想。”就这样,面对自己进而是大众的叙述强迫人们不断地回忆,回忆。哪怕是噩梦中的枝节,都要勾勒得清清楚楚。语言犹如饥饿的狮子遍地游走,吞吃所遇上的一切。语言也以这样的方式成就它自己,然而是荒凉祭坛上虚浮的供品。这样的残忍使哈儿一度濒临哈姆雷特式的佯狂和女人般的歇斯底里,虽然他指望着语言帮他打一场胜仗。
我不知道哈儿此后将遭遇什么。他书写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总是多少会想要逃离我们的过去。”尽管那时他已抬头向前。之前他提及约翰·邓恩的诗句:“我发现该逃脱的还是都逃到我这里来了。”很多时候,我们在语言面前是否依然会失控,或是语言本身不能控制什么?树液终会枯干,回声终会断绝,一些真实的恐怖和苦痛使得它们犹如偏离人生的幻象或讹传的真理。那支配生命的力量始终来自深水之底而非浅表,它的威严和固着远甚于我们眼见的一切。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圣经·传道书
天下万务都有定时,日头底下的路人们一一走过,深深浅浅,重重叠叠,但总会有少许足迹出人意外。比如这个故事的结局――在巴瑞的坟上起舞。这也是预定给哈儿的时刻。
当初巴瑞提出这个诡异的誓约时,脸上露出的是“占有式的微笑”。他仿佛在嘲谑生命,又含有异样的庄重,但绝不是在预言自己的死。也许那是他的“执迷”。
而什么是执迷?
就像一次纵酒。醒来的时候万分孤独,仿佛裸身躺在泛白的盐渍上。那种眩晕的醉酒时分惬意地把我们从世界上抽离了。然而这种空白需要偿还,就跟吸血鬼一样贪婪。它带来的是难以忍受的不安――神睡在我们的身体里,而我似乎把他都灌醉了。
假装忘记一些终将到来的时刻,忘记自己曾无畏又无知地投下的骰子时,便想封闭自己的身体,或是最后放纵一次,既然此前已多次滥用过。哈儿的执迷就在于实现那莫名其妙的誓约,解除言语和意念,只以身体去跳一场舞。这个誓约折磨他太久。他不明白它对他和巴瑞的意义,他只知道非如此不可,尽管在坟上起舞是对死者的亵渎。
直到起舞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这是为了告别。告别这个长长的故事,告别那一段哀恸和癫狂的旅程,告别那个早该告别的缄默的死者。“放手让他走。”当舞步渐渐由驽钝变得流畅时,就像是“树立图腾以纪念巴瑞不合时宜的死,并庆祝他对我的意义”。当舞步看起来比较像“在庆祝而非纪念”时,埋伏在四围的警察如死神般出动了。跳舞之前,哈儿在流泪;跳舞之后,哈儿在狂笑。
就这样,在坟上为自己的记忆和未来起舞,完成一次灵魂交接仪式,贺死,庆生。
就这样,当叙述的欲望耗尽我的饥渴,杯中的酒已与我无份。我在认识哈儿之前已跳过最后一次舞,只是对着夜晚幽暗的镜子,失明般地跳舞,几乎倒地不起。可那是为着什么?
只是跳舞有时。
2004.2.20
《在我坟上起舞》(Dance On My Grave),艾登·钱伯斯(Aidan Chambers)著,陈佳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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