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不到的城市
赋格
广播里机长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34摄氏……巴林……7小时。”降临曼谷,我们的飞机静静泊在停机坪上,等候去巴林的乘客。正是日落时分,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去。
过道上有个黑色头巾的女人摇摇晃晃走动着。头巾的文化符号忽然使我想起这时候正是斋月。
从广州到苏黎世,我的旅程拆成了支离破碎的数截,除了少量陆路(广州-香港、法兰克福-腓特烈港、罗尔肖恩-苏黎世)和一小段水路(腓特烈港-罗尔肖恩),大部份是在空中:香港-曼谷-巴林-法兰克福。飞行这种旅行方式自有其古怪之处,亦有其数学式的简单和优美。古怪,是因为它引领你进入、穿越新的疆界,却始终无法触摸界线;简单,因为它遮蔽过程,使起点、终点都简化成三个面无表情的字母的符码:HKG-BKK-BAH-FRA。
航空港和飞行器的诗意就在于,它们意味着去往“无限远方”的可能性,在一次边境检查与下一次边境检查之间,人的身份是暧昧不明的。就像此时此刻,我的物理位置处在东经100.30°,北纬13.44°的曼谷,但从法理上说,我并不在“曼谷”;我只是蜷缩在一个密闭的容器内,像一件包扎好了的行李,准备投寄到“巴林”,而后是“法兰克福”。
我想着:BKK飞BAH七个小时,那么BAH到FRA是多少小时?曼谷地面温度34℃,坐在空调机舱内毫无感觉,法兰克福一定很冷了,我带足了厚衣,还有那条在广州没有机会戴的绵软的黄色围巾。下午在HKG上飞机时,穿一件T恤还一个劲儿冒汗。这T恤胸口印了张地图,纵横交错的公路,若干圆圈和星形节点,估计是城市,有颗星旁边标着“Carlsong”字样,不知是这个地球上的什么所在。我曾在网络上查找“Carlsong”,无解。
火车早上11:10从广州出发,到深圳12:28。过关总像打仗一样,河水半枯,浑,桥上新装了一排空调机,夏天时大概真的会比以前好过些。这座桥让我想起张爱玲的《重返边疆》。她写道,桥那边的香港警察,“戴着吓人的墨镜,制服和短裤拾掇得整整齐齐,走起路来显得煞是威严”,桥这边的兵,“一个圆脸的北方小伙子,穿着皱巴巴的宽大军装”。她和一大群等待过关的人挤在铁丝网的这边,在毒日头下晒着。那时候的罗湖桥,“脚下是粗糙的木板,两侧是兵舍和板墙”──1952年,好像就近在眼前。我又像看见1972的苏珊·桑塔格,从这奈何桥的另一头走来:
我将跨过深圳河上那座连接香港与中国的罗湖桥。
在中国逗留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将跨过深圳河上那座连接中国与香港之间的罗湖桥。
五个变量:
罗湖桥
深圳河
香港
中国
布鸭舌帽
如果,所有人的体验都像她轻巧笔触描绘的那样,该有多好:一切都仅仅是变量置换、文字游戏──我想,我的五个变量大致会是这样:保留桑塔格的前四个,再把“布鸭舌帽”换成一件印有不存在的地名“Carlsong”的T恤衫。
曼谷时间18:15,天已全黑。机舱显示屏静静打出“巴林时间14:15”,继而出现一幅中东简图。从地图上看,巴林与设拉子相距不远,隔着一道波斯湾。“设拉子”这个地名骤然唤起我对三年前到过的波斯湾的回忆:波斯湾的夏天,那种令人厌恶生命的酷热……海水的温度、巴扎里的货品、街上的女人还有流浪儿……飞行给予人的地域距离感全然是不真实的,这个离设拉子和布歇尔港如此之近的巴林,同我经验中的海湾到底有何关系?虽然,从理论上讲,“巴林”是地地道道的海湾地名。
巴林跟伊拉克也近。
到BAH之前,飞临迪拜。在空中看,城市的阡陌经络近乎美国西部城市。来不及看清地面细节,飞机已飞出迪拜的灯海,再次飞进墨黑的海湾,海上油井火焰像一支支细小蜡烛,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在水上闪烁。多年前在《荒人手记》里读到:“我们是日落之后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地。”后来看《忧郁的热带》,发现朱天文那句话竟是来自李维史陀:“哥伦布所看到的第一片闪闪发光的,被他误以为是海岸的东西,事实上是一种在日落与日升的空档间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他那时候还不可能见到陆地。”我掩卷叹息。1964年,罗恩·赫隆曾经设计过一座巨型章鱼似的悬浮城市,取名Walking City,它生长在大洋之中,自给自足,它的公民们能够自由离开这航空母舰般的城市,乘坐小型交通工具在水中行动。这样的乌托邦当然只能停留在图纸上。城市并不足以构成我们人类动物园的全部;城市,首先必须接受“国家”的压迫。
右舷极远处似有一片灯火,大概那就是伊朗。我们的飞行器掠过卡塔尔,在触及沙特阿拉伯的陆地之前,降落在BAH。
巴林地面26℃。
密闭的航空港里照例是闻不到外面的气味的。我没有闻到波斯湾的味道,但我闻到了烟味。不是空气中的烟味,是郁积在地毯里的陈年烟味。这种味道让我联想到汽车旅馆,还有拉斯维加斯的低等赌场。
转机厅的抽水马桶拒绝工作。工作人员哼着小调,抑扬顿挫的阿拉伯味。我听见人们在互相问候“Salaam”。
阿拉伯男人易胖。一个穿制服的用两根手指掂着杯热茶(咖啡?)走过,身体快要溢出制服了。斋月里入夜后是可以饮食的,想到这里,饥饿感突然向我袭来。
机场里有人穿得很多,也有一身短打,像刚从李奥纳多·迪卡普里欧演的《海滩》里蹦出来的角色,猜也是从曼谷出来的。曼谷是多少人的热带梦的起点,眼前这位,他的热带梦到这里已经完结得差不多了。
等待,等待。
这个斋月之夜,天上挂着半个月亮,起飞前飞机滑过机坪,四处是绿的灯蓝的灯,机场外有一串黄的路灯,还有来来往往的汽车的头灯、尾灯。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招牌,三个字母的缩写:KFC。机场外是另一个世界了,我暂时触碰不到的世界。有一年冬天在马德里,认识一位中餐馆老板,他文革中从广东偷渡到香港,在香港生活得不如意,又从香港偷渡到荷兰。听他讲,那时候飞机上哪像现在管得这么严,他怀揣一把大剪刀就上了香港到阿姆斯特丹的飞机,到阿姆斯特丹后他没有随人们进海关,而是趁人不注意,跑到机场边上,拿出剪刀往铁丝网上喀嚓喀嚓剪了个大口子,就钻了出去。
到达FRA时天还没亮,这一夜出奇的漫长。周围很多戴黑头巾蒙面的女人。
几小时前在巴林被特工模样的盘问:你来巴林干什么?实在奇怪,机票明明写着转机,为何明知故问。搞颠覆又何必专门跑到中东去。
行李输送带旁一西装笔挺青年骑22英寸(或许20英寸?)自行车潇洒而过。在室内遇骑车者不免有异样之感,但我提醒自己,这里是德国了。这人骑“女式”车而有阳刚气,过去在中国也见不少男人骑女式自行车,多数给人很C很慵懒的印象,不知为什么。看来女式车并非关键。
《法兰克福汇报》上读到,法兰克福有个“光屁股约克”,长年一丝不挂(有时身上挂一个随身听)满大街游荡,法兰克福人都已习以为常,没人觉得他影响市容,只是偶尔有外地游客冷不丁在街上撞见约克,会吓一跳。
德国的FKK(“天体”文化)传统很悠久了,跟英美人不一样。从前看《杜登百科图解辞典》的FKK词条,画一对夫妇携一小孩在草地上漫步,三人打扮皆是“皇帝的新衣”,后又见牛津出的杜登辞典英译本,同样的条目同样的图画,那三位给添上了小裤衩。
《法兰克福汇报》的文章说,德国公司里每到夏天常有人打赤脚上班。
等行李时我想:现在夏天已过,天气凉了,光屁股约克他不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