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虎皮
冷枪
泗水山区圣水峪的汉跟女人,在六月某日的中午,兴味盎然地观赏到一幅壮景。这幅壮景是从老树上那位青年的头部开始出现的。老者们一声喊吊起来,青年的脚便立刻离开了地面。哑巴已经用那柄铜唢呐敲破了这位青年罪恶的脑袋,那脑袋上的鲜血汹涌而下,倾注在脚下的石板上。汉们和女人们观赏着这个花纹斑斓的怪物。他们在壮景面前体会出一种令他们心中发痒的意味,于是哄然大笑,笑声中还夹杂着哑巴激昂壮阔的唢呐。哑巴用唢呐为人们助兴,但是从唢呐中突然蹿出一只兽。有人嚎叫:
“老虎!”
人们四处奔逃。在老虎的眼中,人们奔逃的姿态无一不是采取双手护头这种形式。老虎在感受着威慑一切的荣光。
嗣后一位生产过十个儿子却只养活五个的牙颚骨松脱的老妇说,老虎是从古树上蹿下来的,并不是从哑巴唢呐的嚎丧中跑出的。山民们无一不信。因为他们在找到老妇时发现她正趴在一个土坑里向上张望。她是在跟人们逃命时跌落进这个土坑的。她头朝下栽下去,起初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她双目紧闭冲下去,竟然冲到坑底的稀泥里;稀泥本不常有,看来这也是她命大。在那一刻脑子还算清醒,她奋力向土坑边缘挣扎着爬,等她把蒙住眼球的泥巴擦掉时,她看见那匹老虎正左右蹒跚。她说那是一匹好大的虎啊!它就像背驮着一座美丽的小山。老妇亲眼看到这匹老虎像盛满了水的吊桶一样,又蹿上老树。老树摇摇晃晃,而老虎稳稳当当。它解下鲜血淋漓的青年,自己又蜕掉一张虎皮挂在那里,然后就背起他向山外走去了。老妇说如果我年龄在少点我就会爬出土坑跟踪那老虎。她说老虎很快就消失在村外不远的荒树丛里了。后来人们证实了老妇的这种说法,他们的确发现了老虎践踏树丛的痕迹,可惜当他们追索到一片乱石岗时就在也看不到老虎的梅花足迹。老妇在对于老虎的描述方面占有绝对的权威,尽管连她自己也说她当时被那老虎吓晕了。她本来就是远视眼。在人们从土坑里找到她时她正闭着眼等死,而且她的那种怪样子是每个山民都以为她是一颗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棉籽。那些老者都说:
“没让老虎吃掉就好。”
于是全村的人都望着四周巨锁一样的大山,说:“就好。”而后一片唏嘘如雨。他们望着老树上的虎皮,说:“谁敢摘下来!”
汉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想动弹。哑巴想:人他妈都是胆小如鼠。他准备吹一段古曲《锺馗销簿》给人以鼓舞,但那唢呐的铜嘴忽然粉亮如一层砒霜。他在接触唢呐嘴之前有种被毒杀的恐惧,这种恐惧不容他吹响唢呐,况且他内心也有一种烦恼在作怪,因为他自己一直认为那老虎是从他的唢呐中蹿出的,他回忆那个情景时对自己说:我看见一道光亮的影子。但是一个老不死的女人竟一跌而跌光了他的神话。这时候他的心情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叫作:“好不懊恼。”
哑巴凶恶地盯了山民中丑陋的老妇一眼。他想:“我是人狼,一口吃你们一个!”
老树上悬挂的虎皮被阳光照射的松蓬蓬的,如一道纯火。山民们嗅到了一种虎的气味。至于虎的气味便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仿佛女人腋下的狐臭。山民们没有说出来,只在内心盘算着,但是老虎的气息熏的他们心中发虚。时间是六月的中午,午日晒得人身上像裹了一层薄煎饼,人们想起肚子。
其中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一挥手,人们就回到家中,坐到炕上,把煎饼放在生水里泡软了,然后用细玉米秸挑出来,心满意足地吃。他们有话说:“有煎饼吃还想啥!”但是在打了第一个饱嗝之后,人们的心情就在低矮的石屋中迫不及待了。“虎皮着火了!”这种年头在脑子中经过时如同一树之高的闪电。
树生当初从山外县立中学回到圣水峪时也是六月底。他站在山头上向山脚下了望,圣水峪如同被剖开的母牛的子宫。在下山之前,他实在是犹豫了一阵。如果在那个时候没有听到哑巴的唢呐声,他可能会掉头离开即在眼前的圣水峪,或者纵身跳下。在他听到唢呐之前,他心里充满了极度失望的两难情绪,但是唢呐声的那种嘹亮使他向导了欢乐。他很快不再萎靡不振。他在这六月底一种的中午,走上了圣水峪的石硌路,而且一直到第二年的六月底也没再走出圣水峪周围连绵的大山一步。泗水县城遥远如一方桃源。
哑巴当时远远看见西山顶上有一个徘徊不前的影子。他吹起唢呐就像牧人呼唤,牛羊下来!那山上没有一棵树。哑巴在唢呐声中一直紧盯着那个不断移近的影子。他觉得太阳把大山晒得像一块白玉。在那个时候,据他回忆,他预感到他的唢呐中将会产生有关树生的神话。
哑巴的铜唢呐是从一个老祖宗那里流传下来代。最初这位老祖宗看中了哑巴的的某一位老爷爷独钟神秀,就把唢呐传到他的手中,而至于传于当今的哑巴。
哑巴的唢呐这时已吹得炉火纯青。受他诱惑的树生正走下山来。在这六月底的中午,他坐在一株老树下的石灰岩层上吹着唢呐,忽然想起很多趣事逸闻。他视野里的真实景物便化成一片虚无,具有理想色彩。他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时竟忘了自己吹的曲子是哪一种,但他看见山外来的人清秀得使他把自己当作蠢猪。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仇恨树生,他用唢呐声把树生不断地向灾难推近。
哑巴跟圣水峪所有的光棍汉共同拥有一种烦恼。他借助唢呐为自己派遣愁闷。他蠕动着脚趾数清圣水峪十五年间仅仅从山外接来五个女人。而他也将是那些注定不开女人荤的汉中的一个。在他盯着树生的脚来到他跟前的一片碎石前时,他心中幸灾乐祸。等他推测树生已经到家时,他脸上狡黠地一笑,便又端起唢呐高高地吹起来。这一次他觉得吹唢呐的快乐极大,别的时候没法跟这次比。
但是哑巴的烦恼最终是不能够被这些欢乐抵消的。他忽然感到胸膛变成了一只破皮球,而被人扎去一刀也不会疼。他把唢呐放在脑袋下面仰躺着午睡。一闭眼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像兽群一样接踵而来,再一睁眼就发现一条癞皮狗旁若无人地走近了。如果他再迟一会儿,那狗就会把黑鼻头戳到他的脸上。他想呼一声:“呔!”但是癞皮狗酸酸的污浊气味像花粉一样从他脸上拂过,他便买帐地对视狗的泪眼。狗对他感到很乏味,便将屁股掉过来,雍容大度地蜷伏下了。
那天中午哑巴认为空气沉静得出奇。他确定圣水峪有人要倒霉。他从腿缝里打量着他所见的汉和女人。他发现它们蔫蔫巴巴的,就像烈日下稀疏的庄稼苗。他远远看见有人走来,就对着人家吹起唢呐。他想以此测定灾祸到底发生在谁的身上。那天夜里,他爬上那张热得够呛的土炕,脑子中就拉开了帷幕。他从这幕下的戏剧里面看出众人已对他的唢呐麻木不仁,只有一个人在听到他吹奏唢呐时脸上出了一点异样。那张白净的脸荡漾着一种喜悦。哑巴想:“这个人就是倒霉蛋。”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狗炕上就跟谁在这里睡过异样。”他翻过身把脸贴在污垢的炕席上认认真真地嗅着。这种活动让他确凿地出了一身臭汗。他想继续调查下去,脸贴住席子喘口气,突然鼻孔中有异物蹿入,他动作迅速地使中指守住鼻孔。他想:我逮住了一只虼蚤。
第二天,一个名叫白金的汉验证了他预感的真实。那汉告诉他树生的叔昨晚死了。
哑巴撒开腿就往树生家跑。在一个石磨边他停住了,心想犯不上去撞一身霉气,便悻悻地往回走。他爬上自家屋顶,用手掌遮在眼上(这动作也叫搭凉篷),神态肃穆地向树生的破院子了望。他想他的唢呐能够吹出神话。“如果有人人找我算命,我一次收五毛钱,钱攒够了,我娶山外的女子做老婆。”其间正得意洋洋,忽然脚下坍出一个窟窿,一只脚直捅下去,手中的唢呐随之飞跑了。他听见唢呐砸在院里石头上,啷当一响,像摔老盆。他好不容易爬出来,顺着墙溜到地上,捡起唢呐钻进屋内。他发现从屋顶落下一块方砖正跌进他的蓝花大碗里,碗里还泡着半张煎饼。哑巴几乎气绝,翻翻眼瞧着屋顶通天的洞,心想:原来倒霉蛋都是成双成对的。
那个时候他不免加深了对树生的憎恨。他想:树生就是圣水峪的扫帚星。树生一来我就被狗看不起,屋顶又漏了个窟窿。其余损失不可细数。而且树生也危害着他自家的亲属,供他读了六年中学的叔叔一夜之间吹灯拔蜡。这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见哑巴有而非将灾情向圣水峪的父老们通知传达。他伸手摸一摸唢呐,硬硬的不坏,送到嘴上一吹以求知音。但是声音嘟嘟地出来,自己两眼也像裂开,感情充沛得涕泗横流。他想:娘啊爹啊流吧,圣水峪出灾星啦!他觉得在前天中午天空猛一暗随即又亮了,红广窜下来附着山势走,不知在哪里消失了。那时候他看见西山头上有一个人,便不由得心慌意乱,其实那正是不祥的开端在他异秉独具的心中出现的预兆。
那天中午当树生从西山顶上向下走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决定了。虽然哑巴的唢呐声只让那迟疑不定愁绪满怀的树生感受到片刻的愉悦,但本身不足以改变他的命运。
圣水峪的山民们模糊记得在树生的叔父过时之后一直到那年七月下旬,他还在焦躁不安地等待死水县城县立中学的预选通知。结局只是希望的破灭,他再也没有走出大山的机会了。人们明显地看出来这个与众不同的白皙的小伙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衰颓下来,突出的标志就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他刚到圣水峪时的那种明澈。在他的眼里游荡着两爿乌云,仿佛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正接连不断地下着苦雨。哑巴想起他刚刚走进圣水峪时自己看到的红光。
但是深藏在哑巴内心的那种不明确的敌意一直没有消失。他一天到晚地吹着那柄唢呐,两眼在睡觉前肿胀发黑。他沿着村里弯曲不平的石硌路走向村头,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吹上一阵,然后离开村口,顺着长满棘丛的山坡来到他的田里。他看着他的庄稼,觉得它们好像秃子头上的几根黄发。他很为自己在春季浪费的种子感到惋惜,于是他想不妨再赋一曲。那仙乐般的唢呐声或许能够感到这贫瘠干旱的土地,使田里泼辣辣地长起绿油油的玉米苗。但他远远看见他所敌视的人也在田间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他便放弃了使用唢呐声滋润禾苗的想法,冲着天像牛一样吹起来。他想不久以后在树生脸上那英气将消失殆尽,变成跟他相同的类似四足动物的样子。他止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对自己说,命运会耗掉所有人的精血。他想像出一种奇特的生有两对前足的花蛇,命运就像这样的蛇,贴在人的背后,吸吮你的血而又不惊动你,最终使你丑陋老朽。
哑巴跟圣水峪的汉和女人共同看到发生在树生身上的变化。他嘲讽这些变化就像他嘲讽自己有一次被那位名叫白金的汉骑在胯下一样。那一天他是颇愤怒的。他想只有畜生才能被人这样欺侮,比如狗和羊。但是他斗不过白金。他很通晓明哲保身。白金扣住他的头,让他说我是猪。哑巴急得哇哇叫,白金说他说的不是那回事。哑巴说:“没猪就没有肉吃。”白金还在坚持让他不要哇哇叫要说清楚。白金看他脸紫得像茄子,像被娘捂死的婴儿,就放弃了这种做法。他从哑巴手里夺过唢呐,将口对准哑巴的耳朵惊涛骇浪似的一吹。哑巴觉得天旋地转,眼泪悲哀得立即像弹丸一样射到白金脸上。白金笑说:“嗬,还有兔子枪!”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沉痛的日子。他想天底下的恶毒莫过于此,白金他失去了能说话的嘴,还想弄掉他听声音的耳朵!但是即使白金也将同他一样在圣水峪的大山里老死。哑巴想:白金有啥显摆的。
后来哑巴就看出树生总在他唢呐声中恓恓惶惶。在树生眼中那两爿乌云后面有个鬼影仿佛风中的草一样战抖。哑巴其实并不想跟树生作对,但他身不由己,于是愈加变本加厉了。只要远远看见树生迈着像出操一样的步子走来,他就马上将腰间的唢呐放在嘴唇上。如果他正吹着时他就勇往直前不作间歇。等树生走近,距哑巴不多不少恰有五步之遥,探亲戛然而止,这在他自己想来就像平坦的道路上陡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壕堑,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当树生走过他身边时他又迅速地拿起唢呐吹起来,就像有一根铁钎投向树生的背。哑巴最终看出树生对他畏怯了,尽量躲开他走。但是树生忽视了自己的这种逃避行为对哑巴来说是某种奖励。哑巴后来发展到夜半三更也要吹上一阵。圣水峪的汉和女人都说哑巴疯了。
白金有一次碰到他,笑着说:“哑巴儿,你说一加一等于几?”哑巴记起前次怨仇,勃然大怒,高举着唢呐向白金头上砸去。白金是圣水峪有名的长腿,他灵活地钻到哑巴背后朝另一个方向逃跑了。哑巴四处搜索也没有发现白金。他心里诅咒:白金,扎你娘×里不出来了!哑巴后来打听到白金并未重返娘胎,而是躲在树生屋里。那一天睡觉前他连晚饭也没吃,他心中翻江倒海,猛觉得疼痛难忍,张口朝地上一啐,借着豆油灯光看清啐的是血。他发觉舌尖被自己咬破了,而且同时发觉对树生已经恨之入骨。这一件事发生在树生回乡第二年的六月初。
哑巴预感到降临在树生身上的灾难即将得到证实。哑巴在六月初的那个夜晚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搞得一夜未眠。他口里含着那柄唢呐,暗自在席子上做算数题。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知识很重要。当他把一加一等于二的答案用手指写在席子上时,他获得了一种极大的快感。他觉得一个简单的算数题让他发现自己生活的无限充实。这是一真一笔意外之财。生活这一切精彩的片断都在照快感地产过程中涌现出来。哑巴在那快感就要消失时忽然想到村中一个女人那一次跟他说话时啪的放了一个屁。他开始时以为自己的唢呐在张口说话,很快他就想到这是女人在做小动作。他抑制住自己不笑,眯缝着眼看那女人鼓鼓的肚子,他想这是她的的第七个崽。狗崽子注定要做光棍。即使女孩子长大了也会嫁到远远的山外去,没有人肯将女孩子留给山凹里的汉。哑巴因此有些烦闷,那快感便如同野马一样,风驰电掣地滚蛋了。他想吹唢呐却一点力气也积攒不到一块。他觉得现在干件好事肯定不行。
哑巴至此仍然觉得有一种类似功亏一篑的缺憾仿佛老树紫色的阴影一样笼罩着他的灵魂。在那个抑制像伪装的老鼠一样夹杂在人群中的白金脱口呼出“老虎”时,他的那种缺憾便明确了。他瞬息间觉得灵魂为之一振,仿佛刚从土层里睁开眼。但是他的这种精神上的爽快立刻被逃命的本能冲散了。哑巴在潦草的午餐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拿起唢呐吹出余音缭绕。他实在不相信会有第二匹老虎。老虎在圣水峪四周的群山里藏不住。它太耀眼,而童山秃岭又太灰暗。山上没有森林,山上寥落的一些矮松垂头丧气,仿佛在想要不要自杀。老虎在这样的山上找不到藏身之所。
哑巴在唢呐声中自然增添了一丝伤感。他猛然意识到他吹出的唢呐声已不再浑厚不再圆满。他霍地从口上拿下唢呐,用口一喷,没出现多少津液。他舌头干燥,嘴唇龟裂,牙齿松动。他想人们会把他当成百岁老人。哑巴痛心疾首,但并不自甘没落。他离开破屋,回首一望时觉得它的样子很像一副棺材。哑巴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就在太阳的炽烈中来到村中的街道上。他看到家家户户寂然无声,仿佛浩劫刚过,而自己则如同鲁殿灵光,便有些自鸣得意。他不再把唢呐拿在手里,而是挂在腰上。他茫茫四顾,发现太阳在铜唢呐上的反光不时刺破路边温情脉脉的阴影。哑巴是在村中那一只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碌碡跟前停下的。
在哑巴停下后,他嗅到一股豆油香气。豆油香气素常纯属罕见,现在却分明如细长的蚯蚓,在他鼻间穿行。他踢了一脚青色的有条纹的碌碡,然后机智地向眼前的小院子投了一瞥侦察的目光。小院子的门紧闭着,门外有锁。这种情况告诉他溜进去万事大吉。哑巴轻捷如猱。翻进院子,在院子的柴垛后面信心百倍地掏出破裤中的神枪,冲着那口没有加盖的酸菜缸扫射。在射击尚未结束时他因为神枪无用武之地而感慨万端。神枪内欢快的枪弹顺势而下,大珠小珠落玉盘。他想此间自有真情在。
正得趣间,平地一声惊雷,眼前顿时乌云翻滚。哑巴眼珠向上一翻,硬梆梆一声,金山倾倒。他奋力睁开一只眼,眼中凶神恶煞般伫立着五个茁壮的汉,其中一个举起的榆木大棒还没有再次落下来。旁边弯腰勾背的是那位老妇。她额上的泥巴还未完全洗掉。老妇的神情让哑巴想起她可能在说:“罪有应得!”他狼狈得爬起来,准备逃之夭夭,腰中已被唢呐重重地顶了一下。他联想到老妇的大儿肯定是踢在了他的唢呐上,而且随之而来的唢呐在那大脚上当的一响,使他确信无疑。他项:“该!该!该!甚好!”忽然腿上又中一脚,哑巴打个趔趄,再次倾倒。他以后就直到自己在十只铁脚之间仿佛绣球一样滚来滚去。起初他还哇哇高叫,但是他听见他们说:“让这条臭狗再叫!”他便紧咬牙关不响了,心里说:“我坚贞不屈!”急迫之中哑巴判断出了薄弱环节,他在一只脚尖上骨骨碌碌向前滚去。那只脚的主人心里说:“我这一脚把狗东西给踢飞了。”抬头再望便大惊失色了。
五个汉扶起被哑巴碾倒在地的老妇,但是,哑巴和他的铜唢呐已从院子里消失了。五汉说:“够他呛。这也忒便宜了他!”三汉皱着眉叹息,说:“娘的×,可惜污了一缸酸菜。”大汉说:“怕啥!尿是盐。”
奔逃如丧家之犬的哑巴浑身痛得快活。身体上星星点点,就觉得体积广大。他逃了一程,发现背后无人追击,就渐渐放慢步子,低头看到手中还紧提着破裤,便姹然一笑,觉得人之为人,自有人之人的道理。于是哑巴笑容越加妩媚。面向墙系裤时发现仍旧不对劲,原来神枪翘然在外,如鹤立鸡群,便捡起来庄重地塞入裤内。
他想,只有第一匹老虎珍贵。如果老妇早死便不会将那虎从他唢呐中掠夺去。但这一番报复使他觉得畅快淋漓。在他的身体压过老妇时,他想他的身体不是碌碡,否则将压她成肉饼,更解这心头之恨。哑巴躲在人家墙后的阴影里,仔细回忆那种情景,忽地大喜:“我压过女人了喂!”而他的确遭了儿子的打。他音乐有些悲哀,感叹世风日下。他哀伤地想:“我有五个不孝的儿子。”哑巴又想起那时白金大吼:“老虎!”便从他唢呐里窜出一只老虎。但是就在那时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心中忽然被一团阴森森的影子笼罩住了。
出乎哑巴意料,他猛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两天前站的位置上。现在与那天的区别仅在于现在是午后。那时候哑巴贴在墙上,看着树生连门也没有的破屋。树生的破屋里浮动着油灯昏黄的光线。那光线没有完全把窗洞照亮。哑巴等待着破屋里的灯火熄灭。同前几天这样的时辰一样,在灯灭之后,就有一个东躲西藏的的影子,从屋旁那堵土墙后面闪出来跳进树生的院子,猫一样钻进破屋黑洞洞的门。哑巴想,如果白金不让我说我是猪,以及不那么恶劣地问我你说一加一等于几,那我绝对不会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哑巴看到那个影子钻入树生的屋时恍然大悟。最初哑巴认为那影子是贼;他想这贼来偷一贫如洗的树生的东西,真是瞎了眼。哑巴很想看到这贼扫兴而归。他便止步不走,却不见那影子再出来。他因此打定主意去看个究竟,而且在他打定主意之时,他丝毫不加怀疑地断定那个影子就是白金。
哑巴认为圣水峪只有一个汉跟树生亲近。那就是白金。白金是同树生一样英俊的汉,而他们的不同仅仅在于白金脸上没有树生那种谁都看得出的灵秀气。更确切地说,哑巴是在潜入树生的小院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树生窗下时才恍然彻悟的。如果他们在密商发大财哑巴可能会感到索然无味,但是他听到他们秽言迭出。他将头探到窗口,立刻看到黑暗中的炕上有两条发出幽光的白色人体像龙蛇那样绞缠在一起。这个情景让他惊心动魄。
哑巴白日里再看到这两个汉时觉得他们脸上没有了别的汉们那种公狗般的焦渴的神情。他吹起唢呐。在唢呐声中他看到树生的恐惶不安已经发展到极点。他预感到一年之前他觉察出的那种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在树生头上。而哑巴的确从树生眼中看出一种对他的戒备。哑巴相信树生对自己的命运也有种预感。他在这天英美得出奇。哑巴在他脸上还读到对哑巴的厌恶,哑巴对此很恼火。哑巴吹起唢呐来宣泄这种愤怒,而且复仇之心勃然而起。
现在哑巴站住的位置正是作业他站立的位置。那天他没等白金窜入树生的破屋就从这里离开了。他离开是为了找来更多的汉。更多的汉聚集在这里,像羊粪一样静静观察破屋的单元,伺候那个影子。但是汉们大失所望,因为白金没有向哑巴叙述的那样出现。汉们以为受了哑巴的欺骗,在微明时分就有一汉卡住哑巴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哑巴打手势,哀求他松手,而自己率先进入树生寂静的院子。
在汉们看清破屋内的窄床上死挺挺地躺着两个赤条精光的年轻汉时,他们的愤怒如哑巴所预料的那样冲天而起。
哑巴回想起当癫狂的汉们将树生和白金捉下时他俩还在神游污淖之飨。他当时想:“我要让你清醒清醒!”他手持唢呐狠敲在树生额上的声响也惊醒了谵忘的白金。在他准备同样赏给白金一下时,白金挣开汉们的手逃掉了。哑巴想号召汉们追上他,但是哑巴看得发痴。白金匀称的躯体在奔驰中呈现着美的动势,使他近于枯涸的灰暗的心灵猛然一亮,仿佛有十万只蜡烛在照着。在他心中的蜡烛熄灭时,他看到树生龌龊的家里空无一人。他举起唢呐看看上面血迹犹存。这时候他想直到血的滋味,便将舌头伸到血迹上舔了一下。他说:“啊,血是甜的!”接着,他为自己一年前的预感已经基本得到证实而感到神清气爽。他吹起唢呐,走出树生的院子,并在树生院门上踹了一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将唢呐吹得嘹亮。他走到村中的路上,远远望见群情激昂的一伙汉正高抬着死了一样的树生,从另一条石硌路上走过来。树生的皮肤光洁照人。在游行队伍里已加入了女人、孩子和老者。孩子在他们尾后如同一群老鼠。哑巴说:“狗崽子!”他说:“大伙都说地里不用管啦,没活干还甚难受。”
哑巴发现自己脚下有一道血迹很鲜明。于是更起劲地吹着唢呐。他以为游行队伍会向他走过来,而实际上队伍又掉转了方向,离他越来越远了。哑巴止住了吹奏,适才发觉天已大亮。太阳已非红色而且已居中正照了。他没有去追队伍,却返身飞跑到村头的老树下。他走到那儿时,老树上已有一条吊索垂下来,形同死蛇。
哑巴认为在那个时候他才如释重负。现在那种阴影仍在圣水峪上空徘徊不去,哑巴自然而然地想起白金,想起白金狂叫:“老虎!”哑巴当时以为白金再不会露面,其实白金逃回家里穿上另一身衣服早就夹杂在游行的队伍里了。白金穿上那种蓝灰色旧中山服,同众汉们无类之别。白金最明白不过树生为什么对自己说:“我教你做点事。”但是哑巴在想不将白金逐出人群是天地至不公。他想起自己在白金胯下说:“没猪就没肉吃。”“”而且空气中毛皮的焦味使他又想起事情很糟糕。
圣水峪的人又全部集中在那株老树下的情景让哑巴不由得憎恨自己。他又落在了人们后面。他也感到奇怪,他走近人群时没有马上去望老树上的虎皮,视线如同鹞鹰一样扑向了白金。白金站在一位矬汉背后,如一只长腿鹭鸶。在他脸上有一种加以抑制的贯注神情。哑巴的视线扑在白金的脖子上,猛击一喙,白金受到啄伤扭转脖颈,眼神恐惧万分。哑巴的胜利势在必然。他冲着白金猛吹唢呐。他已认定白金成为网中之鱼。
哑巴的唢呐声让圣水峪的人们马上想到要利用白金做些什么。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扫在白金发抖的身上时,已经有两个粗壮的汉扭住了白金的胳膊。哑巴不停地吹奏。他觉得气力倍增。他一边看着被逼上树的白金摇摇欲坠,一边觉得心中满园红花。他现在才开始注意树上的虎皮。虎皮在中午已尽的强烈阳光中,如同熊熊的火。他记起一年前的六月,他看到的红光就是由这样的匿迹在大地深处的火发出来的。
哑巴是在遐想无际的时候被后退的人群撞倒的。他赶快爬起来,只觉得膝盖上可能磕破了一块皮。但是人们并没有继续退下去。当他听到前面有一种物体翻滚的声音时才开始直到不妙。树上只有一根空空的吊索,仍如僵蛇。哑巴在人群后面看不清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他挤入人群,很快来到前沿。他看到那张华美的虎皮跟白金绞在一起,舞动得眼花缭乱。哑巴背后响起一阵阵恐怖的惊呼。在白金从虎皮里滚落出来时,人们并没有赶去抢救他。哑巴遽然可怜起白金,看着他在地上挣扎着。白金面部乌黑。哑巴手中的唢呐却早已被人撞飞出人群。哑巴在跑去捡回唢呐时,人们正向一团火追赶。强壮的发疯的汉追在前面。
白金刚从虎皮里滚落出来时那虎皮就开始自行燃烧。汉们说:“虎皮可以换媳妇!”哑巴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因为虎皮可以拿到山外卖好多钱。抢到了虎皮就是抢到了媳妇。哑巴后悔不迭。如果他当初不去盯着受灼伤的白金,他必定能够及时灭了火,将虎皮抢到手。他说:“我是完蛋了。我已经蠢得像猪。”他所能得到宽慰的原因就是那张完美的虎皮最终还是烧光了。人们当时手忙脚乱,没有能够想出灭火的办法。那虎皮像被风吹着一样,向前飞驰,等他们追上时连灰都被吹散了。汉们背地里说:“该不是我们疯了吧。”汉们说:“这可能是树生施的魔法。”
白金最终咽了气。他的亲属以为能够把他脸上的黑痂揭下来,但是揭去一层还有一层。等最终一层揭下来时,他的亲属就不敢动手了。亲眼看到的人说:“露出骨头啦!”所有的人都觉得头脑晕眩。大家昏昏欲睡。圣水峪的汉跟女人都明白这是虎皮的气味在作祟。他们看到满山遍野都是暗红色的光。光把圣水峪严严地遮盖着,仿佛是在晚霞纷飞的时候。
那个傍晚汉们说:“日头该落啦!”但是日头还在西山顶上喘喘地放射昏暗的红光。汉们又说:“日头该落啦!”在一百回说过之后,他们明白已不仅仅是第二个黄昏。
哑巴幽魂一样踱到村头,他看到日头底下摇摇晃晃地下来一个影子。他想:“老虎下山了。”在他这个念头闪过之后,太阳砰然坠落了。哑巴又一次体会到自己语言的能力。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在西山顶上久久盘踞着的不是日头而是老虎。
哑巴摸不到回家的路。在太阳落山的同时,他的嗅觉敏锐起来。空气中虎皮燃烧的气味荡然无存。他想也许正如村中老者所言,圣水峪乃清明地界,黑也会黑得纯粹。哑巴自豪起来,盘起腿向老树靠拢,然后他便依着老树温暖干燥的身子,品位那种纯粹的光荣。他认为从今以后圣水峪解除了灾难,而在灾难解除之际竟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为此立下的汗马功劳。哑巴想起那张虎皮虽然没有被自己得到,别的汉也没有沾一指头的灰时,他的精神振作起来。说不定那是一件破衣裳呢。哑巴的嘴唇干燥而发痒,唢呐在手里却是潮湿的。他举起唢呐放在嘴上吹起来。
哑巴觉得嘴里流出了一种液体,绝不似唾液。他想正好用它来滋润口舌。但是他闻到吹出的唢呐声都带些腥味。后来他也不直到自己有没有把唢呐吹响。他只是顽强地吹着。他不由想起老虎的神话是从唢呐开始的,还应该在唢呐声中结束。有一种古人云,则是:“虎从心上生。”
- Re: 冷枪:斑斓虎皮posted on 02/27/2005
这故事写得精彩极了!
用字传神! - Re: 冷枪:斑斓虎皮posted on 02/27/2005
谢谢玛雅MM,这是转载的,他与我打擂台.我们很多圈内朋友在那里华山论剑!
先我在国内文学圈子里贴出,我的菜也是写同性恋的,跨越100年,还在后面没端出来,呵呵:) 请各位接着砖板伺候!
有福同享,欢迎各位大侠匿名前往去看,里面有很多大家潜水,千万别露了自个儿的马脚,我在那里是小不点,换了另外的马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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