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 房子


刚来这座小城的时候,我跟人合住在一所白房子里,离学校很近。当初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跟朋友们走了很多路,见到城里各种各样的房子。平常去的地方,除了学校就是商店,见过的路很少。小城虽然小,我们的活动范围更小-----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师和学生。
偶尔在小路上走走,在鸟叫声中看看路边的小房子,其实真是好。一所所尖顶的房子,木头屋檐,两层高,门上挂着风铃,门外的院子里有鲜花和草坪,草坪上坐着狗。到处都是这样。天难得地暖的时候,会有老人或女主人牵把白椅子出来,戴着墨镜在凉蓬下晒太阳。小城虽然处处是车,污染并不严重,所以坐坐走走都可以很惬意。那房里的人,也许在小城里打拼了半世,跟我们这些漂洋过海而来的中国人,自然活在不相渗透的世界里。不过,也许那房子里住着读书的孩子,早上,一小帮衣服鲜艳的小孩儿从房门里放出来,喳喳叫着一股脑上了校车,象一股活水,从安静的家流到世界上。大部分房子都是居民自己买下的。老头老太太们辛苦一世,现在幸福地住在这个平安而且好看的地方,不用出租来维持分期付款。
比较偏离校园的一片地方,小路们密成格子,被STOP SIGN细细切开,人行道上绿树掩映。在这里开车比较烦,动辄要为这些牌子停下,然而车和行人都少,少到从车库往外倒车简直可以不回头看。在人行道上踩着沙沙的落叶和他们浇花的水管,偶尔和陌生人寂寞的微笑对视,觉得好象大家都在童话里面。这个真实的世界反倒处处勾人回忆童年。
我跟两个女孩子住在白房子里的一个大套间中,说好轮流去交房租。就这样,我们每人三个月交一次。交钱的地方要走一小会儿,走过一条条小路拼出的小格子。路上寂寞,于是胡思乱想一阵,想起三个月又过去了,不由分说伤感一下。每次交房租的时候,见到一张美国女人或者台湾女人的脸。每次,她或她诡秘地一笑,我的支票和三个月的光阴瞬间消失。
三个月三个月,日子象一匹布,我们一乍一乍量它。好象没交几次,我刷地就毕业了,然后生活巨变。
后来“乍” 变短了,一个月一个月交。每次都想起切割日子的长度。其实吃一顿顿的饭就是在切割日子,因为任何一个时刻都是在某顿饭前,某顿饭后---所以任何可以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杯茶一条路一次跑步一场日出一条眼泪都在细细地切割生命,把它切成粉末,细得没有形状。最远的一刀是死亡,从出生开始计量,绝无重复。
所以,那些收房租的人原来在用精准的间隔吞噬生命。
周作人写过一篇叫作“结缘豆”的文章,好象是说寺里的人向人群散发豆子,愿望是得者结缘。这看上去粒粒相同的豆子又让我想起世界对时间的记号与分割。大约有人感到人生乏味如同豆子,所以硬要给它们做出记号,进入人的生活,好象三维的豆子要引入第四维的人情和命运。我们害怕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单调和重复,希望见到些异样的兆头,让人心里存些念想,哪怕是一厢情愿,活着也好象真有了奔头,为那些“特别” 的豆子。“为什么这样的要结缘的呢?我想,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缘故吧。” 周作人在那文里如是说。“佛心” ,“命数” ,“缘” ,这些神秘的字眼,其实全部解释也许在于一颗颗相似的豆子。人欲无休,所以豆也不同。
人在雪地里走得久了会伤眼,据说是因为人眼本能地寻找吸引注意力的景物,于是在到处相似的雪里找到眼睛疲劳受伤。有人给雪里行军的地方扔些树枝石块,果然奏效。处处安静而且相似的小城就这样令我感到心慌-----找不到记号,所以找不到落脚之处,所以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对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光里的暗点,雪白中的绯红,寒冷中的灯火,他们早都见过了,跟这个世界交往了半生才挣到一所房子,岁月飘零间,该有的记号都有了。
找不到记号的人,只是旅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