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谷记

---赵原


一、巴柯人行道
车在巴柯故道上飞速行驶,窗外一幕幕闪过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苍烟落照中的现代稼穑村居图,以及二高山地带特有的半林半耕地貌。再远一点,与北部丘岭接壤的地方,是一遍乳色的暮霭。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在大巴山北麓,东经32°,北纬111°,所谓“南山拱峙北流绕,千里烟云一望收”的,与武当山脉游蜒交并,古称“秦楚锁钥”的夹谷高地之中。高地上唯一一座空中楼阁般的孤城,即是古城房县。同车的人中,有《芳草》的三位编辑,作家阿毛,冯慧和诗人王洁。我们一行有二十余人,目的地是去一个房县近年来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中国野人谷·野人洞。我算是以东道主的身份叨陪末座,聊备游参。
房县在鄂西北这一带算得上是一座历史名城了。“疆域久传房子国,山川故是保康军”,从上古到现代,不仅有许多即便是放在所谓大历史背景下观照,也不算差强的历史事件在这里发生、演绎、收笔,而且还留下了无以胜数的,和当时事件相映证的人文遗迹可供后人凭吊、遣思。所谓“江山留胜迹”,可说是随处能见。例如,眼下我们驱车疾弛的这段迂回蛇蜒的国道,便是抗战期间很著名的一条后方军事补给线,旧称巴柯人行道。从民国二十九年绘制的房县交通图上看,巴柯人行道在本县境内东接保康,北至均县,全长105公里,是当时衔通西南和江汉平原的唯一一条机动车运输线路。巴柯人行道的修筑,和抗战期间如火如荼的战事有直接的关联。1938年10月,日军进逼武汉,湖北省国民政府迁移恩施,战局日渐吃紧。当时国民党第五战区李宗仁部驻守河口。为了防备日军截断襄沙公路,使五战区进退无据,李宗仁决定修筑巴柯人行道,打通前线与后方的供应补给,使军事上的攻守藩避,均有战术和战略所依。从地图上看,巴柯人行道在线路策划上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例如它有意绕开了江汉平原向西的最后一道门户谷城,便显示出了设计者的专业素养和军事预见能力。以后战局的发展证明了这个思路是正确的。当然,同时它也是当时国民党军队战略防御体系和政治妥协的直接反映。大半个世纪后,这条军事偏道的南段,已经完全被新的国道线吞没了,这也算是旧军事设施的一种自然归宿吧!
二、龙须瀑、躲军洞、洗心潭
野人谷景区在房县境内巴柯人行道南段的正中点上。到达的翌日,我们便进谷游览。
记得写过《幽梦影》的张潮好象说过:夏山不可观。细细品味,确非浪突。夏山常如人之无品,草木厚腴者,往往壮枝肥叶,红绿臃肿得一塌糊涂,世侩气十足;或者山尖童露,如人之秃顶,偏偏耳际绕脑却郁郁葱葱地围一帽圈,怎么看都象是罗两峰笔下披了垂肩绿毛的皋陶。《荀子·非相篇》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杨 注释说,削瓜即顶上削皮之瓜。可以设想,一座山长得象削皮之瓜,是很让人痛心疾首的。而野人谷附近的山既无削瓜之状,也不嫌厚腴臃肿。大约是因为刚刚进入四月下旬的缘故吧!草木生发还含而未吐,显得有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点点嫩绿掩映下的山肤或筋骨毕露,溅釉润染;或丰壤初育,苔滑泥湿,再加上羲车初上,松岚飘浮,叠嶂层起,万林仄,真是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感觉。由此想起清人汪和园辞赋中的几句:悄寻壑以度岭兮,惊蒸雾而浮烟;望林峦之四合兮,指亭阁之双连。亭阁双连的景观,在这里看不到,而在削壁峙立的谷口,清溪逶折,却有一株百年老树“渡余过石桥”。
踏进谷口,幽风砭肤,丽草离离,时见怪石,奇木,老藤,悬松,无穷造化,如临幻境。入谷的第一道设景称着“屈尊处”。过了屈尊处,才算是真正进入了野人谷。屈尊处并不以设景取胜,它的意味在题目上。去年我曾应邀游览野人谷,走过屈尊处,写了一首打油诗,诗曰:空谷欲雨生流霁,石上泉声绝世音。阅尽蹭蹬犹踌躇,何人到此不屈尊。此次再游,我已经没有诗了,思旧作而三咏之,颇感饶有余味。屈尊处以下,溪路穷通,夹谷蜿转,数十步外,钻过一孔仅能容人的盘形石洞,眼前豁然开朗,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老龙须瀑布一湍三叠,赫然在目了。老龙须瀑布可说是整个野人谷景观的灵魂景致,它的奇美壮观,绝妙造型,与周围风物的俯仰勾和,珠联壁嵌,可说是根本无法向未能身临其境者传达的。我有幸看过一组老龙须瀑布的四时景观图片,深感其美不胜收,叹为观止之处,还是在冬季。冬季里的老龙须瀑布是真正的“冰瀑”。它从数十米高的断崖上一扑一跌,三起三落,“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而大珠块玉还没有落地,就给硬生生地冻住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如此具有雄浑气势和强悍生命力的瀑布,怎么能在瞬间就冻住了呢?这中间是否包含了一些阴阳化生之理,恐怕不是一两句话能说透的。
看到瀑布,我想起来一个笑话:上学的时候,我不认识瀑布的“瀑”字,有一次把课文中的梅花瀑念成了“梅花暴”。代课老师极有幽默感,一本正经地问道:“为什么是梅花豹?我看象是长颈鹿!”。直到现在,我的一些旧日同窗见到我,还会戏称我为“梅花豹”。
老龙须瀑布的对面,于杂树乱石之中,有两孔巨洞,称“躲军洞”。关于躲军洞的得名和传说,当地有多种版本的说法。时空最为递近的一种,据说是因当年中原突围的新四军失散部队曾在洞中躲藏而得名。还有一种更早的说法是在红军时代。在我看来,无论是哪种说法,在这里都已经没有求质于正野的必要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其实,青山在不在,夕阳红不红,于莅时者而言,都只是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寄托罢了。刻意地去演义发抄,反倒失其真义。房县在战争年代是有名的苏区,多次经受过战火硝烟的洗礼,躲军洞在景区中出现,还是另有深义的。可以把它看着是对自然景观,对现代游人观游心情的一种平衡,一种求差,一种大言无名。
走出躲军洞的沉重,眼前一溪鸣溅,畅遏如歌。缘溪而走,山路在杂林藤杪中潜行,或高入陡壁,眩人心魂;或穿林而过,荫匝垂肩;或踏石趟溪,荆柯裂袖;或倏下深潭,如探犀照。潭曰洗心潭,一泓碧水,清鉴可掬。“洗心”二字,大概是出自释典,极有禅意。释氏空物空我,“无所住而生其心”,故求无住心。无住须持念修行,谈何容易?经解中说,高僧德山宣鉴有一次买点心吃,卖点心的老婆子问他:“佛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买点心是要点哪个心?”。德山回答不上,顿时汗流满面,由此悟入。修持如德山尚且不能无住生心,所以“洗心”就是退而求其次了。可是既为尘俗中人,要做到“洗心”也是很不容易的。我读这个故事反到觉得卖点心的老婆子太可恶了,连一块点心都不让人好好吃,德山的悟入,未免也太虚了点。
洗心潭以下,最能体现野人谷奇、野,怪趣特色的,是随处可见的怪石和奇木。这里的怪石胖、憨、雅、拙,妩媚多态,大如毡包,小似握玉,形满意足,极有一种《曹全碑》中的隶意,又似华君武笔下团云的漫画意。累累憨石之中,常有丛生的树木。这些树木不仅造型奇特,纵横多姿,而且更有一种奇处:树上生树,树树寄生。树木附生,寄生现象,是植物学中的另类,而在野人谷中,却非常普遍,几乎无树不寄,无寄不生,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植被层次和异于常理的生存法则。自然造物之玄机,往往于人类认知的边界线上,突见宇宙周行化被的奥义。
奇木、怪石、清溪、狂草,这样揉繁烂于疏朗,纳空明于斑驳的画面,我曾在日本南画家大山鲁牛的反批笔小写意山水中见过。据说大山鲁牛是南画宗师小宝翠云的入室弟子,我看他的画风更似变脱于石涛,只是运笔中多了一些日本人式的曲意书直的忍者心态。大山的小写意,石涛的孤笔任简,是我在游览野人谷景观中联想最多的画面。
日本南画多不讲究敷色,用彩,所以我们在沿途看到的一些艳丽异常的奇花异卉,只能到更早的“唐绘”或《镜花缘》中去寻找了。谷中气候湿润,腐殖层极厚,常年都有莳花竞放,流光溢彩。同行的剧作家忽红叶颇以博识见称,他说有一种奇花在其它地方被叫着“胖嘴婆娘”。可惜我走得太快,未能领略到“胖嘴”的丰姿,渴怀甚憾!不过这个名字我倒是牢牢记住了。
“好山好水看不足”,好山好水也不可胜记。一路流连,不觉日之近午。一线天影从陡峙而起的峡壁间照射下来,被水汽、花光、石态、树姿折射分解,幻化陆离于举手投足之间,真使人有一种自迷自醉的咂舌之感。十里长峡,渐渐开阔,再往前走,就是躲军洞水库了。水库依峡而筑,有数只小铁船于野渡垂柳下延客招请。
舍岩登舟,水潦尘静。船在水上行,水随曲峡,回波荡意,天光云影,尽在层层涟漪中卷折舒放,随心赋形。独立船头,清风盈袖,“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文的趣味,列子的讽喻,正在可歌可诵之间。
水路渐行渐远,忽见西岸的不远处,一峰孤兀而立,笔插云天,仿佛是《红楼梦》中的青埂峰。在曹 的笔下,青埂峰出现了三次,每一次都经历了百万亿劫。有人就考证说,青埂峰源出于“三生石”。至于三生石,唐书《甘泽谣》里有一首诗:“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须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惜乎我非情人,三无所出,只能知一而守了。
三、溶洞有溶洞的想法,人有人的感受
野人洞在野人谷东去数公里的半山腰上,是一个滴水大溶洞。据说曾有人在洞中发现了野人,真讹莫辨,只能妄言妄听了。不过以我仅游过人造鬼窟的经历,头一次看溶洞,还是有许多“狗生角,马背肿”的新奇感。
洞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石柱、石笋、石蘑菇、石乳、石葡萄等,极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命名欲,在绚丽彩灯的映射下,奇幻异常,弛目夺魄。这个洞子在《房县志》上曾有记载,然语焉不详。从清同治年间绘制的地形图上看,溶洞所在的山脉,似乎就是卓山。卓山山脉的主峰在向南约四十公里处,称景山。卓山背临粉青河,与保康县接壤,这一带是上古时期楚民族的起源地之一。《左传》昭公十三年中的“先王熊绎辟在荆山”就是指粉青河上游的这一带震旦纪和奥陶纪地质年代构生的山系。震旦系和奥陶系地质多属元古界变质岩貌,其地质特征就是多瘤状灰岩和溶洞。据推测,野人洞附近的山,多数可能都是真正的空山。
野人洞的下层还没有被开发出来,临渊而望,深不可测。我和诗人潘能军曾经非常冒险地下去过,但是下了一半,就不敢再下了。洞子的底部一遍漆黑,悚悚然如临阿鼻地狱,可以听到有隐隐的流水声,极飘渺地从地深处传来,似远似近,倏左倏右,再看石壁上的那些鬼怪般的瘤状岩体,顿觉手酸骨软,惊在梦魇之中。从洞中爬上来,我们都喘息了好半天。我知道我们都不缺乏冒险的精神和兴致,但是没有光的地方确实让人心生怯意。老潘最近出版的十四行诗集第四十四首中有一句诗:
这光把我的心晒在黑暗中……
第五十首中又说:
雪在追寻阳光的时候在耗损自己最后的光明/……
有光。多么好!
走出野人洞,心中的悸动,和黑暗印在脑海中的极深的阴影似乎还久久没有褪去。我想,这个恐怕就不完全是胆怯的缘故了。休息了片刻,于夕晖中揽望四周静穆的群山,突然想起海子的一句诗: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而在聂鲁达的《玛丘碧丘之巅》中,也有一些被自身追问的句子:
石头在石头上,人,曾在何方?
空气在空气上,人,曾在何方?
时间在时间上,人,曾在何方?
难道你也是未做成的人
空洞的鹰的碎片……
我知道这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就象一个“未做成的人”,一个溶洞,我们所看到的,都不完全是一回事。溶洞有溶洞的想法,人有人的全部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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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读聂鲁达的“玛珠碧珠”,今天在网上找“玛珠碧珠”,找到了
这一篇,还有自立谈诗的一篇,咖啡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