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遗忘
方壶斋
因为一件东西不见了,星期六在屋里翻箱倒柜,把数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说是数十年前的,是因为前两次回国,挑拣了一些过去买的小玩意,写的小文章,照的小照片带了过来。为什么带?不知道。也许是想让这几年的生活和国内接轨。这些东西带来了也真没用,偶尔看看,怀怀旧,但是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便弃之于箱底, 委之于犄角旮旯。 今天翻出来,还真能闻到淡淡的潮味:敢情美国的房子也有不挡潮的呀!
前不久到湾区参加北加州《华夏文摘》网友聚会,看到主人的华屋之内,墙上挂着字画,进去之后,恍如置身国内。生活在海外的很多华人家庭,都喜欢在居室内摆放中国的工艺品和字画,想必是一种爱恋母国情愫的体现。人还有另外一种情愫,那就是怀念自己的过去。相信很多人也像我一样,把私人生活中的文物带到了国外。 这些东西,当然是不会摆放在厅堂里供客人观赏的。不知道在海外忙于学习,工作,养家的同胞们,能有多少时间常常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发思旧之幽情。拿美国来说吧, 这是一个不尚崇古, 不善抒情的国家。 这个国家的主流意识,我看还是杜威的实用主义。来到这个国家的移民,多多少少也要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潜移默化, 难免像我一样,很少有时间去翻检旧物, 只是到了要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它们。
中国人喜欢说“往事不堪回首”。这里头一定凝结了很多的人生智慧。恐怕只有爱吹牛的海归们才喜欢说“兄弟当年在美国的时候”。不过一般到了美国的人,如果回国的话,谈起美国的生活来其实也不难,不一定非要吹牛。这是因为在美国的生活, 也许吃苦有之,感情上的缠绵悱恻大概就不那么多了,所以回首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堪的。中国的生活则不然。上个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出国的人,大多数都是在国内度过了感情,性格成型的年岁,不少人已经经历了个人生活中能够触及灵魂的大事件,比如结婚,离婚,再有就是卷进国家的坎坷岁月中跟着一块儿受苦。这样的人,回首起国内的往事来,一定有不少不堪之处。 加上中国的文化本来就是重情感,重历史的,又有那么多词章曲赋烘托着,不堪回首地去回首出国前的往事,乃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对我来说,有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呢?自己总结起来还真有那么一些。当然我不可能在这里详细道来,否则有侵犯自己隐私权之嫌疑。这么说吧,在翻检旧物的时候,睹物思人,与读物思人的感觉都是有的。前者是见到东西,比如上次回国从家里带出来的一个花瓷汤碗,是外祖母曾经盛过自己很喜欢吃的虾米皮冬瓜汤的, 年岁可能比我还长。我自己试过, 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后者是读起过去的文件,如书信等。我另有一篇文章《劫后余鸿》专门谈读旧信的心情。
然而这次看到旧东西,主要的感觉还不是不堪回首,而是奇怪自己差不多都忘掉了曾经有过的生活。这颇有点像人的老化过程。每天照镜子,看着自己的模样, 以为那就是本来的我。正所谓见惯不怪。脸上的皱纹,青丝里的白发,似乎是与生俱来。只有当我们看见年轻时候的照片,或者被久别的朋友说一句:“老喽!都认不出来喽!”,才想起来自己原来也曾年轻过。个人的历史就是一个老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在的生活内容取代了过去的生活内容,如同老年取代了青年。我们如此专注于现在,以至于忘记了过去。在这个意义上说,生活就是遗忘。生活也是一个考古坑,断面上可以看到后来的文化层掩埋了早期的文化层, 但只有考古学家才能发现。那些芸芸大众们, 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文化层面里, 随它而生,随它而死。
我想这应该是生活的规律。俗人最懂得生活的真谛:随波逐流,与时俱进。人不能老活在过去里,否则难以负起沉重的岁月积累。想要不放弃过去,而又拥抱现在,是一种奢侈和妄想。孔子说:“逝者如斯夫!”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望着过去的物件,想:“假如当初如此如此会怎么样,” 是白白费心的徒劳之举, 可能既伤神, 又伤身, 还是少做为妙。
2005, 3, 19 于蒙特瑞国际研究院
- Re: 生活就是遗忘posted on 03/20/2005
人总会变老的,最近的事记不住,过去的回忆却越来越清楚 :-)
- Re: 生活就是遗忘posted on 03/21/2005
唉,俺十年后大概也会这样唠叨忆旧事的,如果还想得起来的话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