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osted on 04/06/2005
追忆我的父亲
那回,2003年2月20日上午9时,父亲的确死了。因为家里催电说,父亲已死了两个多时辰。
我忙筹些钱,背着包裹,与同在异地谋食的姐姐一道回家奔丧。拦汽车,挤火车,搭摩托,爬客车,一路郁闷颠簸,于次日晌午,回到村庄纽村。
我们先未入住宅,径去“袁氏宗祠”。这祠堂,主要供村庄办喜、丧事之用。新建不到两年,坐北朝南。正大门两侧,贴着一副对子。左联:纽溪河三潭碧水鱼游虾嬉;右联:龙背山九峰翠木鸟鸣兽逐。没批横联,却有“袁氏宗祠”刻于门槛之巅。八根硕大圆滚的红柱子,贴着“汝南子弟”、“文丞武尉”等竖条。黑清迹晰,纸新色艳。毕竟,过年的气象尚在天空弥漫。
尚未走近,远见一对白色锥形大寿烛,极力燃烧,火烟摇曳,泪迹斑斑。白烛背后,一口黑色棺木,架于两条旧长凳上。
这口棺木,是两年前添置的。与其一起制的还有母亲的一副。那时,父母均入耄耋之年,正值多事之秋。人说,早该做好这两个“货”了。按乡下习俗,父母百年之后,衣裤鞋帽及被褥,由女儿缝制;棺木由儿子包做。父母为减轻儿子负担,自己包揽下来。母亲也心安理得地说:“自己做的货,睡得也安心,免得死后也挨人骂。”寿木做成后,自然放在无人居住的百年老屋。父亲听别人说,棺材也有人偷,总是悬着一颗心,趁我过年回到家,叫两个哥哥,一道把棺木拉上楼。
黑乎乎的木板楼,粘满灰尘及蜘蛛网的椽瓦,雨下大点,便漏迹斑斑。那时,父亲会肩着梯子,蹒跚地下到老屋,微颤颤地爬上楼,小心翼翼地用些破油布、烂斗笠,盖在棺盖上。
走到宗祠最北端,我慢慢移开棺盖。父亲如愿以偿、静静地躺在棺内。右眼稍闭,口微张,牙齿早已脱落;左脸凹陷,左眼珠象一粒小小的灰色田螺肉,吞陷而下;婴儿般大的头,戴着一顶黑色尼绒帽,僵硬的小脸,就像贴着一小块霉变泛黄的草纸。
凹陷的左脸,吞陷的左眼,埋藏着一个酸楚的故事。
那是前年的一个除夕夜。漆黑的天空滴滴嗒嗒地下起雨来;一股寒风透过木窗,格外刺骨。
父亲身躯瘦弱,腰间仍系着一条旧蓝色长布巾,微弓着背,气喘喘地从内屋端出一个炉盆。圆圆的炉盆边缘,缺了三角形的一小块,四方的木架有几处被火烧成炭黑。然后,父亲走到床前,左手抓住床沿,右膝跪于地,身躯开始向右倾斜,头探向床底,右手慢慢而吃力地把早留着的干柴一根一根拖出。
待火盆上的柴再不能堆高时,父亲用微抖的手划着火柴,把柴点燃。我们兄嫂及小孩围着火盆而坐,个个满脸通红,满脸欢喜,沐浴在一片详和之中。
父亲精神矍铄,不停地往盆中添柴。遇柴长的,便用手握住柴的两端,膝盖顶着柴的中间,干柴“啪”的一声,断成两半。
母亲早就预备了一壶热开水,摆好了几只碗,端出盛着瓜子、糖果的盘。
开初,我们说话没固定,东拉西扯。引入正题的,却是一副对联。
过年前,能贴上对联的人家,大抵都会贴上一副象样的对子。有的赞美祖国的河山壮美,有的歌咏党的改革春风,有的借古论今,有的抚今追昔,有的祈求福神,有的展望未来。而父亲却嗜好贴这样一副对联:
左联:幸福不忘毛主席;右联:翻身不忘共产党;横联:毛主席万岁。
且每年大年三十下午,父亲必亲自端砚磨墨捉笔,一写几近三十年。
这副对子,在文革时期定很时髦;现已时过境迁,事隔多年,我便觉得它老土。于是,便问父亲:
“你怎么总贴这样一副对联呢?”
父亲惊闻不已,立即停住拨弄柴火的火钳,坐直身子:
“这副对联还不好呵!幸福不忘毛……”
“毛主席也有错呀,比如,文化大革命……”
父亲气愤至极,想立即反驳,气却接不上来。突然,几绺口水却顺口角而下;他用布满蜘蛛网般的手掌,抹一把口水,咳嗽两下,调整一下呼吸,再清理一下嗓门:
“你……你就是读书读饱了,毛主席还有错?毛……毛主席得了的功劳大!功……功劳大!”
挨着父亲坐的母亲见父亲如此激动,便道:
“小声一点啦,又不是跟你相骂。口水嗒嗒流,衣服又不要你洗。亏娘老子跟你过来几十年!这是前世造的孽!”
我知道,我怎么争,父亲定不会认输,便默不作声。然而,我很理解父亲的心情。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父亲默默地独坐在屋檐下,一直坐到天黑,看着暮色渐浓,群星闪烁。当一轮明月从远处东山之巅缓缓升起时,他想,自己一定要垂死挣扎一番。
那时,父亲左脸上长起一个瘤子,且日渐增大,呼吸困难,不能劳作。四处寻医,仍不见效。父亲听说有一个表兄在武汉当了好大的官,便想去求他。
提及此事,父亲更精神焕发,接着道:
“治这个病,要很多钱。那个时候,都过得很苦,哪里有钱?我去公社借。那时,刚解放不久,人民公社的官,真正是官,一心为贫苦农民。看到我这个样子,就答应借给我。那时的官,就真是官。下乡走路,还捋起裤脚下田帮农民栽禾。那时的官,就真是官,下乡吃饭,跟农民一起,到农民家里,吃完了,还要自己交出钱和粮票。”
我们围着旺旺的火盆,个个全神贯注。突然,楼上“轰”的一声,紧传来“嘎吱”、“嘎吱”两声。原来,楼上的老鼠正在追逐。
父亲趁此稍作停顿,端起半碗开水,含了两口,慢慢仰起头,眯两下眼睛,皱两下眉头,开水顺喉咙“咕噜”而下。接着道:
“我这条命,不是毛主席,共产党,新中国,哪里还有呀!不是毛主席,贫苦农民还有翻身啦!还说毛主席有错,毛主席得了的功劳大!不晓得你读书是怎么读的!”
父亲借到一千多元钱后,祖母为其杀一只鸡,预备父亲不会回来。父亲怀揣着六个鸡蛋,八个玉米棒,拎着包裹,不顾妻哭儿啼,只身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我伫立在棺木一侧,默默地凝望着父亲那凹陷的左脸,吞陷的左眼。我最终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便“哇”的一声,放声嚎哭。那凄厉的惨叫,穿瓦裂云,尖锐揪心。突然,天下起倾盆大雨,雨水顺天井“哗哗”而下。
庙前有一片坟地,在半山腰上,距村庄三、四百米,正与村庄遥遥相望。有的坟墓吞下许多,几乎夷为平地,荆棘环绕,杂草丛生,可见多年未被扫过;有的坟墓近路边,由于路窄,被过路的人踩陷半边,这多半是无后的;有两座坟墓,泥土堆积又高又大,且刻字立碑,用水泥、砖瓦砌了门面,属人丁兴旺,财帛满贯家的。父亲的墓穴正在两座高大坟墓前,显得极为寒酸;墓穴旁边有株桐籽树,光秃秃的枝丫零星地吐出新芽。
在父亲死的第三天下午,约莫四点钟,棺木就被抬棺的人七手八脚地移至墓穴。二哥在棺盖上并排盖上砖块,在砖块缝隙间夹些碎瓦片。
大哥嫌二哥动作迟缓,便催促道:“随便点,不要这么仔细!”
“要做,就做好来;不做好,何必不做呢?”弟弟不平地说。
“还真的有灵么?”
“不灵?干脆连‘祭文’也不要读呢!”
“是呀,按我的想法,是不用读!我要读祭文的人应付一下,不要超过半个钟头。在生没孝敬,死了有个屁用!你想一下,你在外打工差不多有十年,拿了几个钱回家?爸爸死前替你盖好二层新房,死时想看你一眼都看不到。爸爸满六十、七十都没做生日酒,你满二十,却在外摆一大桌。我快满五十,穿条单裤,跪久了,哪挺得住?你倒好,年青!”
那时候,我也想说两句,劝他们不要争吵,却又无从说起。似乎大哥在骂我,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求学,又在他乡工作,尔后,又到遥远的异地觅食,确实未给父亲端过一盆洗脚水、一碗开水。或许大哥不是骂我,因为乡下男人,不像乡村泼妇,相骂时指桑骂槐。毕竟,大哥的争执对象是弟弟。于是,我便安心了。
“嘿嘿,莫说细苟没文化,不用笔,不用纸,却考了个头名状元。连我们想都没想到。难怪读‘祭文’的时间那么短,原来还是私通了。”几个坐在土埂上的抬棺人,一边大口咬着水果,一边哄堂而笑。
棺木在那笑声里,被一铲一铲的黄土湮没了。
接着,便是阵阵爆竹声。一个个爆竹,箭也似地射向沉闷而灰朦朦的天空,突发巨响;散发的纸屑在半空飘舞,慢慢飘落到那碧绿的菜地里,那犹如铜丝的杂草上,那水洼洼的田野里……
父亲离开我快两年了。父亲是怕冷的,不知父亲的被褥厚不?内地的冬天是寒冷的,不像南国的冬季,温和宜人;不知父亲的身体好不?父亲是经常带病的,不像正常人,会健康地活着。
曾几回,我真想回一趟老家,陪着父亲去放一次牛,悠然地望着老牛大口嚼着青草,欣然地看着小牛奔来跳去。可惜,现在太晚了!唯有一轮明月当空,几颗寒星点点。
珠 峰
2005.1.8
- Re: 追忆我的父亲posted on 04/06/2005
珠峰好!
写得好乡情,好细致。清明节了,给父亲烧纸了么?
我们这里可以参加清明法会。
欢迎来咖啡。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