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
方壶斋
老方正在全神贯注地编辑听力材料的 MP3 文件,教研室主任幽幽地走进老方的办公室:“听力考卷都改完了,你总一下分。”老方抬眼, 赫然发现原本就很瘦的教研室主任突然显得非常地形销骨立。“到底是主任啊,又要排课表,又要开家长会,又要辅导学生作文,中午还要赶回家照顾小孩,怪不得呢。” 老方说:“放这吧,回头我就弄。” 说话的时候,他只觉得气短,心跳急促。这不,刚刚下了课。可能上课的时候说话多了些。老方这几天老是有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听说当老师短寿,就是因为上课说话太多。尤其是评讲考试, 学生视分数为命根子,总是跟老师争。为了说服他们,老方常常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学校要求全浸泡教学,不得说英文,可是那些课本上忽视的语言点,细微的文体差异, 文化内涵等,不用英文很难讲清楚, 而且也没有效率。可是为了严格贯彻学校的精神,老方不得不带着镣铐跳舞。这样的一堂课下来,老方自觉元气已差不多要损失大半。
老方是刚刚转到这个系来的。 因为是扩大招生刚增加的系, 设备配套还不全。 教室里依旧用旧黑板。 那种能够投影的“聪明板”还没有到。 这样, 老方上课的时候不得不在每一节课上给学生念材料。 有的时候一连上三节课, 上得心慌意乱的。尽管如此, 老方还是尽力把课上的活泼生动。说实在的,老方倒不怕克服困难。让老方感到烦恼的是这个系所在的老楼到处都是苍蝇, 特别是靠近厕所的地方。 有几次, 老方上课不得不摈住呼吸穿越飞舞的苍蝇冲到教室去。进了教室以后, 心头还一阵阵地恶心, 皮肤上感到发痒, 起鸡皮疙瘩。教室门口有个垃圾桶, 盖子总是掉在地上。 学生扔进去的吃的喝的残渣余孽, 发出一阵阵的气味。 老方问过一些老师这个问题怎么得不到解决, 可是没人在乎。在这样的环境中上课, 老方近来越发觉得自己病怏怏的。
老方继续编辑 MP3 文件。一个学生走进来,说:“老师,请您给我录一下音。录成 MP3。” 这个学生要参加湾区的中文演讲比赛。老方已经录过两个人的了,还利用周末改了一个学生的,把原本简单的没有条理的叙事文章用一条红线贯穿起来,画龙点睛,上升到一定的思想高度。老方让学生把稿子留下,说下午来取。学生走后,他突然觉得好笑,便对刚刚走进办公室里借录音带的佟鑫老师说:“我这儿成修鞋铺了:下午取活儿。” 佟老师说:“方老师, 您真地作了不少工作。劳苦功高啊” 老方慨叹一声儿说:“没办法,现在任务重,时间紧,我们又是老同志,不学习总理日理万机的精神,这活儿怎么干得完呢。” 他说完,无助地看着桌上的考试卷。有需要总分的听力,还有尚未改完的阅读。老方的电脑上,除了MP3 文件以外,还开着两个文件,一个是复习巩固词汇用的补充听力材料,一个是 Power Point 的新课词汇展示。
一会儿,教研室主任又进来了, 对老方说:"我怎么听着丽娜的演讲结尾有点逻辑问题?” 丽娜就是老方周末给她改了稿子的那个学生."不可能啊?”老方心里说:我在笨也弄不出不合逻辑的稿子来呀。主任说:“前边她说没考大学,而是当了兵,对姥爷有一份歉疚。然后马上就说。是姥爷给了我当好海军的信心。” 老方把丽娜的稿子调出来, 说:“她漏了,这不是有这么一段吗?他妈让通灵的帮她们联系死去的老爷,老爷说自己过去是水手,所以对丽娜当海军感到骄傲。这逻辑上不是挺顺的么?” “那一段删啦。一是长了点, 二是好多老师听不懂通灵的是什么。” "这一段是真事,而且很关键,怎么能删呢?” “那不要那个通灵的行不行?” “那怎么行?姥爷都死了。这阴阳两界隔着呢,非得通灵的不可!” "改一个词儿。”“叫什么?算命的?跳大神的?都不是嘛。”“魔法师呢?”“更扯不上了。 人家就是抱着水晶球跟死人联络,不用魔法。咱们的老师们也忒无神论了,怎么连通灵术都不知道?” “那你回家想想怎么改。” “我太忙了,还是您主任改吧。” “你这个网络大虾, 还是能者多劳吧。”
说着,一个学生走进来:“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老方一看, 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班上那个思路奇特的学生张约翰。他爱提问题,可是又表述不清楚,最后总是说:“ You know what I mean.。” 张约翰对中国文化的书倒是涉猎了不少,是一个研究中国文化的潜在的好苗子。 可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的中国文化的知识,常常干扰他在听力课上的理解。每次考完听力一讲评,他就会提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问题。 你当堂讲解吧, 第一,不得不动用英语,此教家之大忌;第二,别的同学都不解地看着他,给他讲解不会帮助任何人。不讲解吧,弄不好落下一个对学生不周到的印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刚才讲阅读考试的时候,学生对于“对什么什么起了重要的作用”就是弄不懂。考题上说,计划经济对稳定物价,保证供应起了重要作用。学生说,《话说中国》课本里谈到计划经济的时候,都说计划经济不好,所以这里的重要作用,是贬义的。老方解释了半天, 又是分析语义结构,又是举例子,总算把大部分人摆平了。就是张约翰还似懂非懂。果然,他来讨教秘方:“老师,有没有什么tips 能知道起什么作用不是坏的意思。” 老方又把刚才班上讲的重复了一遍, 添了两个例句,看到张约翰还是有点不明白,就说:“这么说吧,如果没有说‘起到了破坏作用’,就是好的作用。” 张约翰得了秘方,满意地去了。
张约翰一走,老方顿时歪倒在转椅上,已经没有精神头编辑MP3 了。他存了文件,关了 Adobe Audacity, 站起身来打算出去接口水喝。刚走到门洞,迎面撞见了胡玛丽。“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胡玛丽打从开始学,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她爱问问题, 也从中得益不少, 所以是班上少有的几个尖子学生之一。但是最近,她常常弄不懂一些很明显的句型。
“什么问题?”老方问。“没什么,就是那个‘居然’我还不懂。” 老方说:“好,我们到教室去。”到了教室, 老方让她把课本拿出来,把有关居然的练习做给他看。 其中一个是,--------------, 演得那么好。胡玛丽说:“他长得很矮, 居然演得那么好。”老方听了:“扑哧”一下,把嘴里的水喷到了黑板上,把胡玛丽吓了一跳。“不行,不行,”老方说,“如果说A, 居然B, A 和B 必须在逻辑上是矛盾的。长得矮的人不一定必然地演不好。除非你的逻辑前提是矮子必然不是好演员。” 胡玛丽盯着老方,仿佛他是一个外星人。老方猛然想起来她不可能听得懂这种解释,便改口道:“In a pattern of quote and quote ‘A, juran B’, A must be logically contradictory to B. Short guys are not necessarily poor performers, unless you presume that they are.” 这时候的胡玛丽的眼神,仿佛老方是一头大猩猩,除了长得还像人以外,别的地方都跟人类远了去了。老方想,不行,还是得用例句重炮齐轰。 好在老方是个网络写手, 例句一翻白眼来了一大堆:“他说过两天来看我,居然一走就是一年多。他的工资比别人的少,居然愿意比别人多干活。别人给他热心地介绍对象,他居然见一个吹一个。我跟他很客气地说话,他居然发那么大火。” 胡玛丽说:“方老师, 你念的是唐诗吗?” “就算是吧。意思懂了吗?” “懂了, 我可以说‘下了课我很饿,居然食堂的饭不好吃。” 老方晕菜。看看表,马上要上课。 老方说,下午下了课你再来找我好吗? 胡玛丽说:“ 可以,可以。我们下午见。我现在不要给你巨大的麻烦。” “你什么时候也会唐诗了?”老方说。“什么?”“没什么,上课去吧。”
老方回到办公室拿课本,电话响了。是四系的梁老师打来的:“老方,请你帮个忙。用Excel 做成绩单的时候,怎么把分数直接变成 ABCD?” 老方说:“我不是上个星期刚给你说过吗?” “哎呀,又忘了。 你能过来一下吗?” 老方说:“好好,我有课,下课再说。”
下了课,老方的电脑上电子邮件眨么着眼睛,喇叭里响着“You’ve Got Mail!”. 老方打开一看,标题是《生活就是遗忘》, 这是老方不久前在家里熬夜写出来的一篇散文。打开邮件,内容说:“我看你是把我整个儿都遗忘了。”署名银鸽儿。
老方怔了半天,愣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银鸽儿。看起来像个女孩儿的名字, 话说的又那么辣, 老方不由心旌摇动。可是刚过两秒钟,老方出口一个“Shoot!”. 他想起来了,银鸽是加州网友聚会上认识的一个北美女作家群体这个组织里的一员, 上个星期跟他打听学校里一位女老师的电子邮件地址。这件事他早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赶紧从学校通讯录上查出来那个老师的地址,发了过去。
老方刚刚要给听力考试总分,教研室主任进来说:“院里有一个紧急会议, 都必须去。”“什么会呀, 那么重要?” “是关于老师学生关系的,好像藏语系出了事故了。” “那关我们屁事!”老方一肚子气, 也顾不上文明词语了。“开会,开会,哪还有时间干活!” “反正告诉你了,要签到的。” 老方问:“你怎么上去,开车吗?” 主任说:“你可以搭我的车。” 老方这才起身,并且把考卷也带上了。
其实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藏语系一个老师让一个学生搭车,违反了学校“师生授受不亲”的规定。开会无非强调一下。
开完了会,下班的时间到了。教学楼保安人员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轰人走。教研室主任把一大堆课本,表格塞进一个布提包拎回家了。 老方看见,想,回去主任不知道又得加多少班, 也真难为她的。的确应该紧密团结在以教研室主任为核心的战斗小组周围,把教学搞好。
老方回到家,从书包里翻出《话说中国》第二册的听力练习, 准备录明天的内容,因为老的带子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去各个教研室找, 因为进度不一样, 一样得翻箱倒柜, 还不如自己录了省事。把书包打开,却赫然看见 Costco 一张发票掉了出来。“咳,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呢!” 原来老方跟同办公室的面对面坐着的李老师星期天出去买东西,是刷他的卡。今天都星期三了,准备还的钱就在钱包里,带了三天,两个人每天大眼对小眼的,老方硬是想不起来还!
老方的客厅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装满各种书籍杂物的纸箱子摞在一起。 老方早就想整理, 可就是没有时间。他把被双卡电唱机占了一半空间的桌子上的报纸拿开, 打开《话说中国》, 把磁带塞进机子, 刚要开始, 电话响了。
“喂,干吗呢?” “没干嘛。有事么” “没事。 你对怎么训练 gisting 有什么看法没有?” “不是有现成的课本吗?” “嗯, 我觉得那个 gisting 啊,我们得抓紧啊。 我们没有多长时间了。现在的课本不够啊。” “嗯”,“哎我们编点新的吧。我有个想法………。”
(情节虚构, 如有巧合, 纯系偶然)
2005, 4,6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