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徐文
(一)
收到朋友发来的那份文件后,杨斌主任这两天坐立不宁,寝食不安。多年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思想斗争了。象哈姆雷特一样,他不断地问自己:“干,还是不干?”思绪如麻,他一向相当理智的头脑这回却理不清头绪了。对,写下来,先把自己最强烈的感情和意愿写下来再说。
公司董事会及执行委员会:
附于此信后面的文件抄自《证券交易委员会》网站,是本公司2005年4月15日依照萨贝恩斯-奥克斯利(Sarbanes-Oxley)法令要求提供的,伪造认罚,而该法令是在“安然事件”后通过的。此文件列有本公司总裁和五位副总裁过去三年的年收入。总裁2004年一个人的总收入就高达三千万美元。对本公司的雇员来说,这是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三年没有长工资了,工作量增加了30%;他们2004年的奖金减少了,而且公司对雇员长工资的要求没有做过任何允诺。
你们应该知道,三年来,工作量不断增加,而与此同时,工资却冻结了,雇员们对此一直在抱怨。你们应该知道,随着这些抱怨,雇员们的士气逐渐低落。你们应该知道,这些抱怨和低落的士气已经影响了工作业绩。你们应该知道真相,以下便是雇员们在背后所说的真话:
三年来,工作量增加了30%,而工资却分文不长,这是不公道的。公司的营业额翻了一翻,而雇员的工资却一成不变,这是不公道的。总裁一人如此不成比例地独吞公司的利润,这是不公道的。总裁一人的年收入超过他手下一千名雇员年收入的总和,这是不公道的。总裁一人的年收入几乎占公司全年营业额的五分之一,这是不公道的。在美国有其他哪家公司有这等事情?在世界上又何曾有过这等先例?
我们信仰资本主义,但资本主义信仰公平交易。我们大家都要照章办事,遵守规则。我们不懂,总裁的个人所得和众多雇员们的经济损失为什么会相差如此之大?(工资冻结和通货膨胀当然构成了经济损失)我们不懂,公司连年大幅度盈利,为什么雇员们就不能获得公平的一份?我们不懂,雇员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任何形式的些许补偿?
我们要求得到解释。文件中的数字有误吗?如果没有,总裁2004年如此惊人的、不成比例的收入,是从何而来?道理何在?
我们要求全体雇员的工资在本年度内至少上调5%。
我们要求你们在一个月内做出答复。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董事会和执行委员会商讨此事并做出决定。
我们知道我们处于公司这座金字塔的底层,人微言轻,没有决策权。然而,我们还是提出了这些要求,并认为这些要求不仅合情合理,而且符合公司的利益。你们并不想自欺欺人,以为天下太平。你们并不想盲目地相信我们会逆来顺受,忍受如此不公道的利润分配。我们热爱公司,我们热爱本行业,我们希望在公司内部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如果我们的要求得不到答复,我们将行使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包括但不限于:通告媒体、上法庭及罢工。
我代表众多公司雇员等待你们的答复,
杨斌
营业部主任
写完此这封英文信,已是深夜,杨斌感到轻松多了,他的思绪已经梳理清楚。原先的直觉一行行展现在纸上,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是非曲直和雇员们的要求的合理性。思想一旦付诸于文字,便似乎产生了某种稳定,他可以安心睡觉了。
(二)
熟睡一觉醒来,杨斌精神焕发,志气高昂,洗澡时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斗牛士之歌》的旋律清亮地回荡着……直到他来到餐厅,才停下来。妻子刚看完他昨夜印出来的那封信,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
“你想干什么?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别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最多不就是把我解雇了?反正我也干够了,正想去全职教书呢!”多年来,杨斌在公司上班之余一直在本地的研究生院兼职教课,有时一学期一门,有时两门,都是晚上教。这主要是出于兴趣,白天八小时默默地卖给公司,一周一个或两个晚上教书时,他与学生们妙语连珠、警句连篇、谈笑风生,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在生活。
“你怎么有把握能够马上找到工作?学院不是陷入财政困难了吗?还没有哪个院校愿意兼并它,没准儿哪天就关门呢!”
“不是还有老方他们学院呢吗?我的俩学生毕业后都在那儿任职了,我还怕谋不到个教席?”
“那可没准儿。人家年轻。”
“我不老啊!还没到五十呢不是?那学院有好多六十多岁的教师呢。”
“那是剩下来的,谁还愿意再雇老麻咔嚓眼的?”
“嚯!瞧你说的,我没那么惨吧?”
“你以为你怎么样?还不是靠染发来遮丑!”
“嘿!你要不说,谁看得出来?再说了,年龄歧视可是违反本州的劳工法。”
“我不跟你说这些没影儿的事儿。我觉得你太冲动,你仔细考虑过后果吗?考虑过各种可能性吗?考虑过怎么应付各种局面吗?考虑过你们行为的合法性吗?其实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在做这种事情的位置上。”
“要什么位置才能做这种事情?副总裁?董事?我要爬到那上面,还会为雇员着想吗?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些事,这可不是草率行事。”
“我是说你的位置,一个营业部主任,你并不了解金融方面的情况,也不懂法律。人家既然敢公布收入,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号召罢工,用媒体来威胁,这合法吗?你要打官司,凭什么告人家?雇工合同上说过每年一定要长工资吗?”
“嗯,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和雇员们的要求写了下来,还没决定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呢。我会找懂金融和法律的人先询问一下。我的想法是:第一,这样做在道义上是对的。第二,这样做对我不会有很大伤害。第三,这样做会有效的。但我对第三点还没有十分把握,所以要请教专家。”
“你别蛮干就好。道义上我也觉得你对,但是对自己有多大伤害可说不准,有没有用就更难说了。这年头哪儿那么好找工作?你跟这公司闹翻了,哪家公司也不想要你这种捣蛋鬼呀。”
“我这不是还有一份工作呢吗?真要是找不到正事,我甘愿去餐馆端盘子。”
“说得好听!你端过盘子吗?就你那脾气,碰上个挑剔的顾客,你还不得跟人家打起来?三天就得让老板炒鱿鱼。”
“你也太小看我了。真要沦落到那份上,我就认栽。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受跨下之辱。那也比平平淡淡地混有意思!”
“行了,别吹了。到时候还不是让我们跟着受苦、受气……”
(三)
杨斌的确还有顾虑,主要是对这样做的效果没有胜算。他打电话和几个挚友谈过此事。他们都一致反对,原因也是怕杨斌受到打击报复。有个朋友还有切身体会,她在一家大公司当过主管,就因为与上级有不同意见,越级提了建议,惹火了顶头上司,以“犯上”(insubordination) 为由,把她解雇了。而且说让你走,马上就得走,由保安人员监视着,拿上自己的东西,立即走人。拿不动的,放入纸盒寄你家去。总之,一刻都不让你耽搁,就怕你在电脑上搞破坏。盯着你,跟着你,一步步走出公司大门,那种屈辱是终生难忘的!
是啊!美国虽然是民主政体,但其企业界却是绝对的独裁。
然而,杨斌还是认为:如果此信公开发给公司各个部门和每位有电子邮址的雇员,总裁大概不敢立即把我解雇。首先,总裁不愿此事闹大,肯定害怕记者来抓本地这家大公司的新闻。其次,总裁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听我的召唤,而且他知道下边已经怨声载道,量他也不敢冒这个险。其三,就算他收买雇员,哄着大家上班,躲过这一击,他也不敢立即解雇我。其实,我还巴不得他立即解雇我呢!那可就是明显的报复行为了,是犯法的。一告准赢。
杨斌在公司里兼任过两年“冤情特使”(ombudsman),知道下级公开地主动出击是最好的防御。加州的劳工法比较同情雇员,对雇主报复约束得很紧。如果没有合同规定,雇主无需说明原因,就可以解雇职工。但雇主不得把解雇用作报复手段。
但发这公开信究竟有多大用处?杨斌思忖:如果总裁答应了我们提出的要求,我丢了工作也值了。就算他不开除我,我也不在这儿干了。别说穿小鞋,勒勒鞋带,我也不好受啊!干脆就在大家长工资那天,我宣布辞职,告别全体职工。那多荣光啊!但这信要是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罢工那天,我一个人举个牌子站在公司大门外,也没人来采访,岂不是自取其辱?怎见得就没有这种可能性?
妻子的话还是起了作用,杨斌查找了两家劳工律师事务所,给他们打电话咨询。第一家是个秘书接的,说律师出庭去了,要他留下姓名和号码。杨斌心想这么小个事务所,算了吧!便对她说以后再联系,随即拨打了第二家的号码。这家的律师在,她首先很专业地让杨斌确信,她将严格保密。问清杨斌的公司和职位后,她非常专心地倾听杨斌的详细叙述,然后问道:“你们公司有工会吗?”
“没有。”
“雇工合同上有没有每年必长工资的条款?”
“没有。”
“工资冻结时,发过正式文件吗?”
“没有,三年前有个备忘录,后来都是口头通知的。”
“雇员的工资是规定性的还是竞争性的?”
“是竞争性的。我们公司是本行业的龙头,占市场份额70%以上。我们的对手付给雇员的工资可能更低。”
“你在管理层,你们主任、经理有没有长工资?”
“没有,但是总裁和副总裁年年都长了,至少5%。”
“三年来,你们每年都有奖金吗?占工资比例多少?”
“有,还不错,占工资的比例各级不等,还要看业绩,大致从40%到10%。去年减半,可是总裁的奖金比例却提升了,高达60%。”
“你们管理层有没有股票,有没有分红?”
“有,但没有总裁那么多,少三百多倍呢!”
“职工也有股票吗?”
“没有。”
“看来不好办。我找不到合法的切入点。”
“那罢工呢?那是宪法赋予我们的权利吧?”
“没有那么简单,但我不是很清楚。我的同事是专家,他今天晚上才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好吧,请你让他务必给我打电话,无论多晚都要打。”
“一定。”
“麻烦你把我转到他的语音信箱去,我提个关于罢工的问题,再把我家的电话号码留给他。”
“好的。”
(四)
午饭时,杨斌把他写的信给信息技术部的一位经理,他在公司里最好的朋友凯文,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凯文兴奋得直结巴,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犀利、这么激昂的檄文。“你、你在中国文、文、文革时,经、经常写这种文章吧?”
“那时我还小,只有看大字报的份。无形中可能也受了些影响吧。”
“你、你这信一发,雇员们肯、肯定响应。”
“但愿如此!可是总裁准保会软硬兼施,以开除罢工者来威胁,以长工资来利诱人们上班。到时候会怎样,还说不定呢。”
“我、我们是好朋友。当面恭维,不、不、不好意思。可、可我还是要说。就、就说这一次,你真是好样的!有种!”这几句话,把凯文的脸都憋红了。
杨斌的脸也红了,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没有点破,说明自己不怕解雇,自信能够很快找到工作。他也略微有点失望,因为凯文始终没有承诺他自己会响应。
下午,杨斌又给一个搞金融的朋友打了电话。那哥们一听就怒了,说这简直是“洗劫”!说他在美国干了这么多年,给五家公司管过财务,从来没见过有谁如此鲸吞公司的资财。他还说前不久有家年营业额达六十亿的大公司,其总裁不过拿了七百万的售股补偿,就遭到股民的痛斥,随后不得不隐退。说着,他又发来了《富比》杂志的网链,让杨斌看到去年经营最佳的几个公司总裁的工资、奖金和股票收入,都不过几百万而已。但杨斌还有一点疑虑,本公司不是上市公司,由私人持股。而且去年公司易手,卖给了新主顾。这股票交易是不是可以任他们处理,跟别人无关?而总裁的主要收入来自售股,雇员有什么好说的?朋友说股票交易有严格的法规,当然不能胡来。至于“移交控股”的情况,他还得查查、想想,才能回答。
越来越多的雇员看到了那份文件,电话、电子邮件铺天盖地般涌来。显然,有关总裁收入的网链正在迅速传播。公司上千雇员遍布全美,看似一盘散沙,但现代科技把他们有效地连接起来,比同在一屋檐下嚼舌、咬耳朵传播得还快。电子邮件大同小异,杨斌可以一瞥而过,用“盲抄”(Blind Carton Copy) 来一并回答。但是电话可得一句句耐心听人家讲。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声泪俱下,杨斌尽量不动声色,告诉他们正在详细了解情况,会有适当举措的。这话说得既不能冷冰冰的,象打官腔,又不能过于显露同情,引发更多的抱怨。几通电话后,杨斌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外交发言人和话剧演员了。
快下班时,营销部主任约翰来到杨斌的办公室,要一道去“海滨落日”酒吧,杨斌这才想到,今天是他们的“周一马提尼酒会”(Martini Monday)。好几年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下班后,他们几个无话不说的好友都要去那家酒吧喝两杯,聊一聊。两口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话题自然离不开总裁的收入和雇员的工资冻结。这几位公司的头头脑脑,上班时文质彬彬,这会儿原形毕露了。一句一个F,把总裁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要是有你那文笔,”约翰对杨斌说:“就他妈给报社写封匿名信。反正这些数据都是他妈公开的,他们很容易核查。要采访公司雇员,谁也不会说他妈的总裁一句好话。这事一上报,我就不信他个兔崽子还不给我们长工资!先他妈出出他的丑再说。”
“我也想出他兔崽子的丑,”杨斌说:“可是那样一来,也就出了全公司的丑了。咱们的竞争对手巴不得呢!那可就便宜他们了。这不合适,不道义。”
“什么他妈道义不道义的,你别犯书呆子气了!”另一个哥们愤愤道:“他兔崽子把雇员的工资他妈的冻结了三年,这道义吗?你跟他讲道义,公开挑战,他他妈立马把你解雇了,你他妈上哪儿去跟他讲道义?”
约翰当年的博士论文是关于马基雅维的《君王论》,因为教历史薪水太低,他的口才和人缘又好,便改行搞营销了。但他三句不离本行,总能扯上马基雅维。这回更对口了,口若悬河地讲起那套“胜者王侯,败者贼寇,不择手段,只求一胜”的理论……杨斌只记住了他结束时的几句话,“你这么干,知道最终你会恨谁吗?不是总裁,而是你的同事和雇员。你会恨他们是窝囊废,没良心。连我也算上。”
说是无话不说,杨斌还是没有道出他内心深处想要当一回英雄的欲望。
(五)
回到家,杨斌把一天的咨询跟妻子复述了一遍。“你就别逞英雄了,”知夫莫如妻,她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约翰说得对,你以为你在为民请命啊,人家会领你情吗?搞不好人家把你晾在一边儿,让你单打独斗,他们回头坐享其成,还笑你冒傻气。”
“只要今年能给大家长工资,我就算赢了。我不管人家怎么想,反正我自己会满意地离开。这也不光是逞英雄,你没听到雇员们是怎么抱怨、诉苦的,无法理解。即便没人响应,我也不会埋怨他们。他们可能没有后路,不象我。我已经想好了,绝不记恨任何人。”
“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好象真有什么金光大道在等着你!这会儿在外头玩高尚,以后回到家再拿我撒气。”
“哟,不拿你撒气,拿谁撒气呀?”
“什么逻辑!”妻子气乐了:“怎么不说,不让你快活,让谁快活?”
是啊!杨斌叹道,这两天光想着公司的事了,一周大事都没顾上办。攘外必先安内,他从上到下,一寸肌肤一寸光阴地认真行事,一直做到那天摇地动的火山爆发和海啸奔腾。妻子象通常那样昏然睡去,杨斌却长卧难眠。最后索性轻轻起身,到书房去,再次给那律师打电话。这么晚了,当然没人接,可是响了五下后留言机才启动。显然,以前留的言他都听过了,那他怎么没来电话?不是说无论多晚都要打吗?杨斌猜测:难道是觉得我们这事不可能立案,懒得提供免费咨询?
杨斌给住在北京的泰山大人打电话,他是杨斌心目中的英雄,曾因仗义执言而身陷囹圄。岳父、岳母双双接起电话,跟他聊了半个多小时。岳母一向比较小心谨慎,但这次却没有反对杨斌,还夸他有正义感。杨斌说正义感其实人人都有,只是很多人迫于生计,没有其它出路,不敢表达正义。岳父说:“正因为可能有失,正义才可贵。”打完电话,杨斌想,在美国仗义执言,最多不过丢个工作,另找一份就是了。这英雄的份量,便轻了几分。
此时已过午夜,杨斌算了算,在英国已是清晨,便给在剑桥大学读书的大儿子拨电话。大儿子学天体物理,心思在多少光年以外的天体之上,对尘世本没什么兴趣。但这次他认真仔细地听父亲讲述,不时插问一个关键问题。最后他说:“爸,不管你做还是不做,我都为你骄傲!”热血涌上来,杨斌一时哽咽,忍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跟儿子道别。
杨斌悄悄地回到床上,在大战前的宁静中安然入睡。
(六)
上班的路上堵车。往日二十分钟的车程,今天开了半小时,连一半儿都没到。原来是前面撞车了,满地玻璃碎片。对面来的一辆车停在道肩上,前盖撞扁了,保险杠斜耷拉在地上。杨斌这边一辆车冲出马路二十多英尺,绕在一株大树上,车头和车尾几乎相连,仿佛在拥抱树干。后来听说这辆车飞速超车,与对面来车蹭了一下,失控了,撞到树上,好在司机竟然没受重伤。杨斌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他突然担起心来,要是有人向总裁告密,总裁会采取什么措施?“我要是总裁,”杨斌想:“就先把你的电子钥匙在电脑上取缔,让你进不了公司大门。再把你的电脑查封,并派IT技术员检查你的电子邮件和私人存件。同时还让保安人员在大门口等候着,押送你到人事处办理强制离退手续。”杨斌有点不寒而栗,真要是那样怎么办?那就直接去报社。
公司大门口很平静,一如既往。过了九点,总是如此。钥匙卡也管用,杨斌一走近大门,小灯就绿了,随之咔哒一声,门锁开启。他喘了口大气,安定了一些。人们照常与他打招呼,没有什么异样。“要信任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别那么疑神疑鬼的。”杨斌无声地自言自语:“但也不得不防,把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到,并做好应对的准备。”
处理了几件工作上的急事后,杨斌给顶头上司和IT部写了个短信:
见此信时,你们一定已经看到我给董事会和执行委员会的公开信了。总裁有可能会对我实行打击报复,要你们查封并检查我的电话、电子邮件和个人存件。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他的报复工具,不要阻挠我与公司同事的联系,不要为找茬而做这种检查。我不愿意在法庭诉讼中把你们也牵扯进去。
杨斌打算:一旦发出那公开信,就立刻发此短信。这样,只要总裁不开除我,他们要查我,要切断我与大家的联系,就得想想。
公司要整人,总是先查电话和电子邮件。谁没发过私人东西?一查一个准。于是,杨斌赶紧清理了自己的电子邮件。把所有发送的邮件都销掉,把自己存的文件筛选一番,有保留价值的送回家去,其余全部销掉。又给私人朋友用“盲抄”发了一信,告诉他们自己的邮件地址可能有变,请他们把邮件既发往公司,又发往他家中,以确保邮路畅通。他还把这些朋友的邮址和电话号码都存好,放入自己的公文包。
“干,还是不干?” 杨斌再次自问。他曾多次给学生们讲过哈姆雷特那段著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 …”他与旁人解释的不同之处在于:哈姆雷特此时考虑的并非是否要自杀,而是要不要行动。To be 意味着忍辱偷生,不行动。Not to be 意味着起来反抗,与仇敌同归于尽。“按发送键吧,”杨斌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生死问题。不要让思想阻碍行动,使自己成为懦夫。”他已经把公开信和那份文件抄在电子信件上,把公司所有能通邮者的地址都放上去了。杨斌怀着沉重的心情,正要轻轻按键。
电话铃响了:“嘿!斌子儿,好几天没你信儿了,是不是嫉妒哥们了?你要换邮址,是不是要跳槽啊?”是李昂,杨斌自责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不是学经济的吗?在美国一家大公司混了多年,主管企业策略,最近还提升副总裁了。是不是我下意识中真有点嫉妒他?我本该先问问他嘛。
听完杨斌的讲述,李昂马上解释道:“移交控股时买方要付清,股东必须兑换全部股票,股东售股得的钱跟公司的营业额没关系。那笔钱是买主和卖主之间的交易,根本不走你们公司的帐。当然,你们公司的股份升值了,是雇员苦干的结果,也是管理有方。你不是也得到好处了?看见总裁拿的多,就眼红啦?”
“那倒不是,我们股份配的少,每人也得了好几万,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雇员们分文没有,而且三年来,产值翻番,却一直没长工资,去年奖金还少了。”
“没办法,失业人口太多,你们公司还在海外开了那么多点儿,雇员能保住工作就不错了。谁还敢闹事?这就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啊!你嫌不公道,你走人哪,又没人拦着你。”
“可这是绝对剥削啊!提高劳动强度,削减工资,都什么年代了?还靠这种原始资本主义的积累方式来压榨员工血汗。什么管理有方?这谁还不会呀?只要心狠手辣就办得到。”
“嘿!你这马克思主义还记得挺清楚。绝对剥削、相对剥削,上面能赚到钱,下面能忍受,他就剥削。你要罢工,可是两败俱伤的事,便宜了竞争对手。还是应该通过正常途径,说服总裁,让他确信长工资有利于提高士气,提高业绩。而且,要拿出实证,拿出数据来。”
“哥们明白了。真的,多谢你了!哥们差点儿栽个大跟头。星期六晚上到我家来涮羊肉吧,到时候再详谈。”
“好嘞!”
(七)
又有几个朋友回信了,问杨斌要上哪儿去高就。他回答诸位说:“瞎咋呼一场,什么也没变。生活又变得平淡无奇了。”
对妻子叙述完这有惊无险的抉择,杨斌嗫嚅道:“还是你对了。我真是不懂金融,没资格挑那个战。不过我还算谨慎吧?这不请教了这么多人。”
“你那叫谨慎哪!听你打电话那语气,那激动,那豪情!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按键,发送我们跟着你去喝西北风了。”
“是啊!我是不够冷静,不是干大事的料。不过,这是我反骨里最后一点残余的钙了。以后还是多管点儿家里的事吧!我知道,这壁橱门的滑轮坏了,该换了。后院的果树也该剪枝了。”
2005年5月1日凌晨
(纯属虚构。欲转抄,请留址与作者联系。)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3/2005
太阳情人想看严肃的,这篇是不是太严肃,太写实了?对当事人重要,但能够引起共鸣吗?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3/2005
廖君,昨天已经打印出来了,但还没来得及看,每天如厕的时间有限。今晚一定拜读 :)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4/2005
徐文是谁?作者吗?那廖康又是谁?
取材有新意。作者对美国公司很熟悉,写出了一些黑暗,有意义。文字也不枯燥,
能吸引人读下去。总之还不错。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4/2005
徐文就是写《意外》那小子 (在CND发表时就用此笔名)。您不是嫌他轻浮调侃吗?怕人对号入座,这篇还加了个disclosure,虚构云云。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4/2005
好象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意外”不是廖康的吗?俺没觉得“意外”轻浮调侃了,
只是觉得意思不是很大。
liaokang wrote:
徐文就是写《意外》那小子 (在CND发表时就用此笔名)。您不是嫌他轻浮调侃吗?怕人对号入座,这篇还加了个disclosure,虚构云云。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5/2005
接完李昂的电话,他怎么想的呀,我想看,你没写.
你的小说特定情景,人物我都不熟悉, 留住我目光的是语言. 父子对话的细节很感动. - posted on 05/05/2005
“但杨斌还有一点疑虑,本公司不是上市公司,由私人持股。而且去年公司易手,卖给了新主顾。这股票交易是不是可以任他们处理,跟别人无关?而总裁的主要收入来自售股,雇员有什么好说的?朋友说股票交易有严格的法规,当然不能胡来。至于“移交控股”的情况,他还得查查、想想,才能回答。”
“而总裁的主要收入来自售股,”
杨斌这点疑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位学金融的朋友未能解释。李昂一句话,杨斌就明白了。He has no case. 不知是否要为读者做更多解释?这就像买房子,看好了,买个廉价房子,让人装修好,几年后卖了个大价钱,你不必再付钱给装修房子的人。这比喻并不是很恰当,因为公司值钱了,主要是因为雇员苦干。总裁让他们苦干,不长工资,自己赚大钱是道义问题,檄文中说他“如此不成比例地独吞公司的利润”,有误。罢工、上报有可能让雇员暂时受益,但也可能导致进一步到海外招工。总之,这是道义问题,不是经营或法律问题。杨斌原打算的做法只能两败俱伤,所以他一听李昂解释,马上就知道没戏了。
恰逢“五.一”劳动节,不是刻意赶时髦。美国的大问题是企业独裁,还有个新的趋势,即总裁赚得比业主、董事还多,但是依靠毒辣手法,颇象汉武帝手下的酷吏。以前工会强大时,企业不那么独裁。美国在二战后,一度为世界的工厂,蓝领待遇上去了,工会在很多地方变得多余,而且自身也腐败了。现在工业失势,蓝领受欺,白领也沦落了,工会尚未东山再起,无法与资本家抗衡。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5/2005
我想看的是杨的心理描写. 比起前面的铺垫,这结局该是高潮吧,到没太多着墨.
我不熟悉的不是这篇.这篇我看得挺紧张的.
- posted on 05/05/2005
有点不同的想法,班门弄斧,得罪之处请多多原谅。。。
CEO的工资,股票等应是由董事会批准的,不是他自己定的。除了经济犯罪特殊情况以外,要压总裁的收入,只有靠“丑闻效应”,激起董事会和stock holders的不满。但是在董事会眼里,CEO就是成王败寇。一看营业额:翻了一番,那别的就什么都不用提了。等到营业额下降时,CEO的工资问题才会是丑闻。象disney,HP,CEO犯什么错误都可以容忍,只有performance下降不能容忍。
ENRON之后,曾经吵闹过一阵定CEO收入的上限,最后不了了之。国家硬性规定价格违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原则。员工的工资待遇也一样不过就是遵循市场规律。如果是买方市场,雇主认为付的是fair market price,照这个price他可以不愁召不到人,那你就没法和他讲价。反之九十年代经济兴旺时,很多雇员都是overpaid.
Southwest airline前两年罢工,最后员工反倒向资方倒戈,拒绝工会的方案,因为工资涨上去了,公司倒闭了也没有好处。可见工会也不是不强,而是局势所迫。
liaokang wrote:
“但杨斌还有一点疑虑,本公司不是上市公司,由私人持股。而且去年公司易手,卖给了新主顾。这股票交易是不是可以任他们处理,跟别人无关?而总裁的主要收入来自售股,雇员有什么好说的?朋友说股票交易有严格的法规,当然不能胡来。至于“移交控股”的情况,他还得查查、想想,才能回答。”
“而总裁的主要收入来自售股,”
杨斌这点疑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位学金融的朋友未能解释。李昂一句话,杨斌就明白了。He has no case. 不知是否要为读者做更多解释?这就像买房子,看好了,买个廉价房子,让人装修好,几年后卖了个大价钱,你不必再付钱给装修房子的人。这比喻并不是很恰当,因为公司值钱了,主要是因为雇员苦干。总裁让他们苦干,不长工资,自己赚大钱是道义问题,檄文中说他“如此不成比例地独吞公司的利润”,有误。罢工、上报有可能让雇员暂时受益,但也可能导致进一步到海外招工。总之,这是道义问题,不是经营或法律问题。杨斌原打算的做法只能两败俱伤,所以他一听李昂解释,马上就知道没戏了。
恰逢“五.一”劳动节,不是刻意赶时髦。美国的大问题是企业独裁,还有个新的趋势,即总裁赚得比业主、董事还多,但是依靠毒辣手法,颇象汉武帝手下的酷吏。以前工会强大时,企业不那么独裁。美国在二战后,一度为世界的工厂,蓝领待遇上去了,工会在很多地方变得多余,而且自身也腐败了。现在工业失势,蓝领受欺,白领也沦落了,工会尚未东山再起,无法与资本家抗衡。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5/2005
现在工业失势,蓝领受欺,白领也沦落了,工会尚未东山再起,无法与资本家抗衡。
这个有体会,是目前美国企业的一个特征。
官僚作风,谈起国家安全来,有点当年阶给斗争的味道。果然,人是
须要经历许多的。若干年前,也太自由了一点。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5/2005
“Southwest airline前两年罢工,最后员工反倒向资方倒戈,拒绝工会的方案,因为工资涨上去了,公司倒闭了也没有好处。可见工会也不是不强,而是局势所迫。”
Susan讲的个案有道理,我说的是一般情况。还有个趋势,即outsourcing,给美国人造成很大压力,是个有趣的话题,但不容易写出有趣的故事来。
笨笨:杨斌一听李昂的解释,就知道没戏了。要比喻的话,就象泄气的皮球。当时又在电话上,似乎不宜写心理?故事的确是个anti-climax. - Re: 抉择 (小说)posted on 05/05/2005
ANTICLIMAX很适合这个故事. 你说得对.
"挂了电话的杨斌,坐在椅子上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看到这句话对我这样一根筋的读者也很重要 :) 我笨得没有普遍性,不用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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