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时有个绰号叫宝玉,我们宿舍是大观园。这事我从没对现在的朋友说过,实际上有很多往事我都极少提起。最近一段日子,我却有股越来越强的冲动要把大学的那段时光写下来。人常说开始回忆过去就是变老的开始。也许我是真的老了。
大学入学后不久我们班搞了个新生联谊座谈会,还邀请了系主任。领导讲了话,新生代表发了言,我们班主任就说,同学们谁表演个节目吧。大家都很矜持,都沉默着,空气就有些沉闷了。我跳出来说,我会唱越剧《宝玉哭灵》!班主任朝我温和地一笑,说你唱吧。我就声情并茂地唱起来:“林妹妹,我来 -----迟了!”唱完,底下有捧腹的,有鼓掌的,反正我唱得不赖,气氛顿时很活跃。我听见系主任悄悄问我们班主任:这孩子是谁?挺逗的。
我们班六个女生,住一个宿舍,那以后我就被她们叫做宝玉了。那时我们才十七,八岁,孩气甚重,逮着人一个特点就会不由分说给安个外号,没多久她们发现宝玉还挺适合我的。我少年时面颊丰润,容颜秀美,很有几分宝二爷的丰采,加之性格又特别大而化之,憨傻可爱,她们总觉得我该是个男孩,叫宝玉并不过分。宝二爷当仁不让,随即也给宿舍所有女孩封了号。住我对铺的女孩娇小白皙,细致沉稳,比我略大几月,就做了宝姐姐;我下铺的女孩是清秀的江南姑娘,聪明伶俐,嘴不饶人,比我略小几月,当然是林妹妹;年纪最大的女孩温柔厚道,是迎春,功课最好最上进的女孩是探春,年纪最小的是惜春。又戏称我们宿舍是大观园,其乐也融融。
新学期还没到一半,我就遗憾地发现教授的讲课内容陈腐,让人昏昏欲睡,实在不值得为之用功。顿感入这间大学是上当受骗,就常常逃课,泡在图书馆里看杂书。这点顽劣跟宝二爷还挺通戚的。就在那时我迷上了老庄,夜里常在床铺上盘腿而坐,要姐姐妹妹们听我讲道。常常是熄灯了我还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姐妹们呵欠连天,林妹妹就在下面踢我的床板说,宝哥哥,行行好,先睡觉,明儿再讲吧。
一天下午我在宿舍看闲书,看到精彩酣畅处,只觉得痛快,就猛一拍桌子,把边上安安静静织毛线的大姐迎春吓得从座位上弹起,随即拿毛线针敲我的头,笑骂道:宝玉!又发癫了?
我虽然单纯随和,却喜好独往独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怎么那个年龄的女孩之间常有形影不离的“死党”般的友谊?我喜欢独处,觉得没有比这更自在的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林妹妹成了我的影子,我上图书馆,上食堂,她都跟着。我虽然不再自在,却也乐意接受这个朋友。后来林妹妹向我招认,我是她妈钦定的朋友,她妈是小学老师,阅孩无数,到北京出差看望女儿,一眼就看上了我这个憨包。她对林妹妹说,你上铺的那个女孩心思单纯,天性善良,没有心机,你和她做朋友一定不会吃亏的。小学老师真是火眼金睛啊!
慢慢班上同学就有进步和落后之分了,递了申请书积极向组织靠拢的人也是组织精心培养的对象。我们的班长比我们略大两岁,进校前就是党员了,寡言沉稳,成熟得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很是羞愧。于是给了他个外号贾政(我一直认为曹雪芹是想说假正经),在我们女生里传开了。那时幼稚,没大没小,也不在乎这外号于我宝二爷是何意义。政治学习时贾政总是神色严肃,正襟危坐地给我们宣读文件。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能永恒地肃静,又怎能从这些无聊的语言里获得趣味?我想,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大概就是这种材料吧。但我不能正襟危坐那么久,我是另外一种材料制成的,于是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 忘了头天晚上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的是哲学还是小说了 – 反正困得不轻,呵欠声很响亮。大家先是静默,象是要揣度这个事件的意义,接着就哄堂大笑了。大凡人处在政治学习这种荒诞的情境里,如果没有人捅破这个荒诞,每个人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一种肃穆,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所谓皇帝的新衣。但这种荒诞一经戳破,或由一句童言,或由一个哈欠,就显得无比滑稽了,再憋得住的人也不能不开怀畅笑。这正是当时的情景。但是贾政没有笑,贾政很严肃,近乎气愤了。他等众人的笑声消逝,不动声色地依旧念完了文件。学习结束时,他让我留下。
我知道惹祸了,很是不安,等着贾政发话。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知道吗?你太让我失望了。再没多说什么。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啊,让一个成熟优秀的人失望,我真没救了。我大概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以后一定注意的话,他就让我走了。我推开门,看见宝姐姐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准备进来。她悄声打趣我:宝玉,又挨训了?我大惭,干咳一声,落荒而逃。
后来很快就听说宝姐姐要入党了。林妹妹不太服气,可我挺为她高兴的,虽然我知道我这样的落后分子入党是个笑话,但我们大观园里有了优秀分子也是一喜啊。宝姐姐二十岁生日时,我一激动就写了首诗送给她 –
我相信
你会永远自由
只要把握你自己
用些许智慧和冷静
我深信
你会永远美丽
只要让美的情感
总闪光在平凡的心灵
我愿意
你是一位真正的女性
当你用素朴的真情
唤发出人们心中的泪滴
我深信
你的柔弱便超出了坚强
你的温淳便胜过了坚毅
宝姐姐读了高兴极了,眼里闪着泪花。
我大学里心血来潮时会偶而作诗,写在日记里,但没把这当回事正儿八经地追求,现在留下来的一共也不过十几首。我虽然有着少女的多愁善感,但天性乐观,行为又大大咧咧,因此在我们班男生的眼里很没有女孩味儿,他们把我当哥们儿,和我开些不敢和其他女生开的玩笑,因为知道我不会生气。红楼人物里,我觉得我那时的性格近似湘云。有位常来我们宿舍串门的女孩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道:林妹妹叫你宝哥哥,我却觉得你更象湘云,象那个“不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豪饮,沉睡的湘云啊!的确是这样。我们班一个男生给我的留言如此开头:“你小子(!)落落大方,美丽纯洁,正直仗义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呵呵。贾政的留言说,“或许你一直埋怨我对你过于苛刻,不过那是我对你的真正关心 。。。我欣赏你的大方,但你太缺女儿气。”嘿嘿。但这些人有一点并不了解,我其实是个内心非常柔弱的人,这也是为何我当时在性格上于湘云之外也认同迎春,因为那种忠厚懦弱。所幸我后来人生路上多遇善人好人,与人交往中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
现在红楼人物中我大概更多地认同刘姥姥了,大智若愚啊。此是后话,不表。
大学时荒废了不少时日,现在想想怪惭愧的。我并不热衷社团活动和各类社交,行为低调。除了看闲书,就爱独自散步,经常会觉得莫名的孤独郁闷,又无人理解,散步是个很不错的排遣。常常我会走出校园好远。有次我从外面树林里带回一片形状别致的树叶,喜滋滋地拿给宿舍姐妹们看,她们个个摇头微笑:宝玉宝玉,你这个无事忙。一边儿去,我们还得做功课。
功课我是不做的。考试前突击一下笔记,也能得80分。于我就够了。但大三时我生了出国的念头,开始勤奋了。那年我考了托福,我们系人人忙着考研,托派几乎没有。分数下来时,姐妹们很是吃惊,这个混世魔王,英文升级考试只考了一级的主,居然托福能拿高分! 可不是,宝二爷用起功来也能中举的。
后来枪声一响,姐妹们哥们儿就作鸟兽匆忙散了。宝姐姐和林妹妹留了京,探春读了研究生,大姐迎春和小妹惜春都分回了原籍。我到了广州,很长一段时间过得郁郁寡欢,因为刚刚发生的惨痛,因为在异乡的孤独,也因为广州那种俗世气很让我不适。那时想起大学时光,想起无忧无虑的大观园的日子,姐妹们之间不和和争吵的记忆也变得温馨了。90年贾政到广州出差,来看望我。我紧握着这个当年心里最不待见的特殊材料的手,竟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同一年我有个到北京出差的机会,联络了所有留京的同学,每个人都来了,分别一年,竟象是久别的朋友,见面时兴奋不已。我们在一家小酒馆聚会到深夜,谈论国事和自己的前程,慷慨悲切,不能自抑。那时我们之间仍然满溢着兄弟姐妹的情谊,分手时很有些不舍。
不久我就出国了。如今十几年过去,大家渐渐往来稀少了。我不再有迎春和惜春的消息,同在美国的探春在一家大学做经济学教授,多年前和物理学出身的夫婿一同追随了李老师,曾经试图渡我这个俗物,未果,也不和我往来了。如今功夫怕是练到九重天了吧。希望她早日圆满。前年回国在上海见到林妹妹,在一家外企做财务总管,事业很是蒸腾,让我自愧不如。她还是那样清秀苗条,但神色疲惫,据说常加班到深夜。宝姐姐如今是职务不低的政府官员了,今年新年我去了伊妹问候,她回信中夹了一篇讲养生之道的长文,很让我菀尔 - 是的,我们都是中年人了,理想和梦想都已成历史,到了该关心自己身体的时候了。
- posted on 05/07/2005
哈哈, 写得有趣, 假宝玉真湘云跃然纸上. 这篇可以和土豆豆芽儿比趣儿.:-)
那首写"绿毛水怪"的诗我也很喜欢,感情很沉淀,好像一个凝在珍珠里的梦.我最近也有一点诗人的意思. 昨天得到一佳句: where mosquitoes whisper their little jokes in my ear--不好意思, 这还是从我儿子的胡说八道里偷来的idea.
至于令胡, 俺已经对他死心了. 你看他上次连调侃和玩笑都分不清了--还找他理论什么呢? :-)
adagio wrote:
我大学时有个绰号叫宝玉,我们宿舍是大观园。这事我从没对现在的朋友说过,实际上有很多往事我都极少提起。最近一段日子,我却有股越来越强的冲动要把大学的那段时光写下来。人常说开始回忆过去就是变老的开始。也许我是真的老了。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7/2005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与兰姐这样投缘!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7/2005
近来看到的最有趣的红学文章!
小心问一句:好像红楼风靡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校园,是为什么呢?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7/2005
若之 wrote:
至于令胡, 俺已经对他死心了. 你看他上次连调侃和玩笑都分不清了--还找他理论什么呢? :-)
It was Adagiod who 上次连调侃和玩笑都分不清了. Why does always the gentleman take the blame? :)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7/2005
八十一子 wrote:
近来看到的最有趣的红学文章!
小心问一句:好像红楼风靡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校园,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那个俗不可耐的电视连续剧掀起的。红楼梦电视和香港拍金庸的电视一样好笑。拍电视的人没有可为不可为的概念。:)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8/2005
真真是姐妹情深呀!不是:-)
玛雅wrote: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与兰姐这样投缘!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撤了. :-)
令胡冲 wrote:
若之 wrote:It was Adagiod who 上次连调侃和玩笑都分不清了. Why does always the gentleman take the blame? :)
至于令胡, 俺已经对他死心了. 你看他上次连调侃和玩笑都分不清了--还找他理论什么呢? :-)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09/2005
我想是这样吧,我们那个年纪的女孩稍稍爱读点书的都喜读红楼吧,我是小学毕业那年第一次读,当然没读懂什么,但就是喜欢。男孩就不同了,我弟弟喜欢三国和水浒,四大古典名著我们的交点只在西游记。
八十一子 wrote:
近来看到的最有趣的红学文章!
小心问一句:好像红楼风靡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校园,是为什么呢?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5/17/2005
差不多的年代,我在上高中,班里女生也每个人给安了一个红楼外号,都挺准确的。但她们都不理我,我被排在外面,很羡慕也很痛苦。我是做外围人物长大的,大概因为戴眼镜,北京话不标准,那年又是班里唯一还没入团的女生,恐怕一直被误以为我喜欢与众不同?看了兰舟的大观园文章,又想起没有伙伴的童年少年了。呜呜~~ 好在现在网络发达,找人扎堆容易多了。
四年前在加拿大见到当年的林妹妹,聊了几天几夜,成了好朋友。小时候的事也一笑了之。 - posted on 05/17/2005
世道轮流转,当年最不被人注意的现在是大家最注意的人 :)
阿姗的爱情如何了?又得了什么道?在MSN上怎么老见不到你?想念jing
阿姗 wrote:
差不多的年代,我在上高中,班里女生也每个人给安了一个红楼外号,都挺准确的。但她们都不理我,我被排在外面,很羡慕也很痛苦。我是做外围人物长大的,大概因为戴眼镜,北京话不标准,那年又是班里唯一还没入团的女生,恐怕一直被误以为我喜欢与众不同?看了兰舟的大观园文章,又想起没有伙伴的童年少年了。呜呜~~ 好在现在网络发达,找人扎堆容易多了。
四年前在加拿大见到当年的林妹妹,聊了几天几夜,成了好朋友。小时候的事也一笑了之。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6/14/2005
adagio:有兴趣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
我在某家出版社.
有意的话,请与sobright@126.com联系.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6/14/2005
这故事不是已写出来了吗?
你想用,就拿去,只是不得有任何删节。稿费就免了。用兰舟的名字。反正我除了偶尔给CND从不向任何地方投稿,我的文字若有用其他名登出,是剽窃无疑。但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的。因我的调侃东东不多。游记更是没有。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6/14/2005
什么免了,你不稀罕我还稀罕呢,捐给咖啡店,老板娘天天守摊也不能白守着~~~店小二末黑还有功劳呢。
adagio wrote:
这故事不是已写出来了吗?
你想用,就拿去,只是不得有任何删节。稿费就免了。用兰舟的名字。反正我除了偶尔给CND从不向任何地方投稿,我的文字若有用其他名登出,是剽窃无疑。但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的。因我的调侃东东不多。游记更是没有。 - Re: 少年不识愁滋味,嬉笑惘然大观园posted on 06/14/2005
很生动!近来我也爱回忆,看来是垂垂老矣! - posted on 06/15/2005
哈哈哈,那么,啦啦啦先生,若真用了我的文章,稿费事能否与玛雅接洽?直接寄给她。
这里顺便声明一下,今后我扔在这个咖啡的文字,若有报纸杂志要用,只要符合以下三条既可拿去用:
1,用兰舟之名
2,不得有任何改动
3,稿费寄给玛雅
玛雅 wrote:
什么免了,你不稀罕我还稀罕呢,捐给咖啡店,老板娘天天守摊也不能白守着~~~店小二末黑还有功劳呢。
adagio wrote:
这故事不是已写出来了吗?
你想用,就拿去,只是不得有任何删节。稿费就免了。用兰舟的名字。反正我除了偶尔给CND从不向任何地方投稿,我的文字若有用其他名登出,是剽窃无疑。但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的。因我的调侃东东不多。游记更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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