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谈科学研究的具体问题自有地方,这里毕竟是人文咖啡馆。选修课上的作业,贴在这里算是报个道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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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枫小说研究
……而那水汽凝成的冰的花……
——顾枫《雨夜》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其间优秀作家众多,杰出作品层出不穷,文艺理论方面也获得了极大的丰富。由新文化运动正式开创的白话文学经过十多年发展后的渐趋成熟,外国文艺理论、思潮与作品大规模介绍到中国带来的思想碰撞与全新视野,以及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在丰富创作素材的同时提供了压制与疏忽交错的自由,而盛行的革命思潮促进了新生力量的自觉成长与权威的弱势化,这些对文学发展都有着积极的意义。“那是最好的年代,那是最坏的年代。”①),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中国的文学事业进入一个异常繁荣的时期(这种繁荣并不仅限于文学),以至有人说“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所达到的总体高度是迄今为止整个白话文学的最高峰”②。
那是一种百花齐放而近于百无禁忌的状态。以小说为例,鲁迅、巴金、老舍、张资平、郁达夫、茅盾、沈从文、废名、穆时英、张恨水、施蛰存、张爱玲、萧红……即使仅仅列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都成为庞大的工程。其作品题材涵盖范围之广与风格流派之多也使人叹为观止。直到今天,一些刻意创新仍不自觉成为拙劣的仿古(当然,也许一贯如此)。
对一个作家——真正的,以写作为追求的人——来说,身处这样的时代意味着置身双重的危险之中:被太多的名人淹没,或是成名而跻身众多同样成名的人之中,就像一支跑进光明中的蜡烛的处境。另一方面,这种危险对于真正的作家毫无意义,就像对蜡烛一样。从这个角度看,也许保持顾枫现在的知名度并无不妥,但是这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顾枫,字封行,具体出生年月没有记载,他也没有提到过。与同一时期的很多作家一样,顾枫也有留学的经历。不同的是他在学业结束后并没有回国,而是留在了海外。顾枫于1922年秋赴英国高斯福特学院学习,1927年获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此后在学院的图书馆工作到1936年,“非常勤勉,而且有着非凡的热情”③。离开学院图书馆之后的顾枫,似乎彻底消失了,当地的户籍以及出入境管理处都没有关于他的记录。
顾枫的创作集中在1928年到1936年,即从他进入图书馆工作一年开始到他离开图书馆为止。他的全部作品包括八篇短篇小说,大约三十篇散文和随笔——我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以及一些未完成的小说构思片段——有九百七十页左右的稿纸。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数量上绝对称不上大,完全可以说少得可怜。
他的第一篇小说完成于1929年3月,有关梦与自我复制的人;最后一篇小说完成于1936年7月——即他离开高斯福特学院前的两个月,是一次假想旅行的游记片断。在此之后他的创作完全终止了(包括那些未完成的尝试——他习惯在构思片段的页边空白上记下日期)。这使我们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命名他为“图书馆作家”,就像有人对路•豪•博尔赫斯的称呼一样。的确,除了共同的图书馆背景,顾枫与博尔赫斯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处:对隐喻的使用,对长篇小说的拒绝,对神秘题材的热衷(在顾枫的构思中,涉及最多的概念是时间、梦、死亡与人的物质化或物质的意识化),等等。他们的不同在形式上主要体现在顾枫的作品中从不出现任何引用——绝没有任何来自其他作品(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警句,甚至他的作品之外的人说过的话都不会出现;在内容上则主要是对时间的态度——顾枫的小说中从不明确的提到超过一天的时间概念,尽管其内容的跨度也许是远远超出了这一范围。这或许是因为他想完成“对记忆的彻底逃离”④。
记忆是许多作家喜爱的话题。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花了200多万字记录自己的一部分记忆,莫迪阿诺在《暗店街》中找到了自己的记忆。记忆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负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对确定性的唯一把握。如果完全没有记忆这一概念,因果性就无从落实,我们所谓的确定性,也就失去了定义的基础。
据希腊神话记载,记忆女神摩涅莫绪涅与众神之王宙斯结合,生下了9位掌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很明显,古希腊人认为没有记忆也不会有文艺,灵感也建筑在记忆之上。关于这件事,菲莱斯托是这样说的:宙斯借泰坦巨人的力量从克罗诺斯手中夺取宇宙之后,整天处在恐惧的包围中,他开始失眠,大量的脱发(地上因此有了灌木)。他恐惧的原因是杀父的记忆无法从自己头脑中消除,又害怕这样的记忆会使他的后代做出同样的事情,把他杀了。同时,因为克罗诺斯死了,时间开始没有规律的运行,有时今天过完了还是今天,有时会一天一天的向前退回,而诸神的记忆并没有被抹掉。宙斯恐怕总有一天克罗诺斯死前的某一天会再次出现,向西列诺斯询问解决的方法。西列诺斯告诉他,记忆就是时间,因为没有记忆的时候,根本无法谈论时间。宙斯就去夜宫找摩涅莫绪涅,想问她对这混乱有什么办法,让她帮助自己解除痛苦。摩涅莫绪涅和梦神墨菲斯是夫妇,但是墨菲斯总是变幻无常,摩涅莫绪涅很苦恼。宙斯就安慰她,告诉她忘却是生活的另一面,摩涅莫绪涅说,我已经开始忘记了。两人缠绵之后,宙斯匆匆离去,忘了求助的事情。尽管如此,开始忘却的摩涅莫绪涅使记忆与遗忘走上了正轨,时间的车轮从此滚滚向前。众缪斯女神由此而来。宙斯的头发继续脱落,可还会长出来的。⑤
顾枫在他1930年的手稿(总第210~211页)中写道:……克罗诺斯的消失是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混乱的开始。这次的混乱远比太初卡奥斯在时严重,因为人们认为自己从此走进了秩序世界……由记忆产生的无尽的痛苦——无法遗忘、由突然回忆意识到的遗忘、记住的和忘记的——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把记忆交给了女人……而梦,由于对记忆的随心所欲的态度获得了解脱……
最后一句话似乎表明了他对记忆和梦的看法,可是他的立场无法站住脚。他的所有评价都是在记忆的基础上给出的,实际上是对关于记忆的记忆与关于梦境的记忆做的比较,因此梦境与记忆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其实并没有办法更没有资格做出评价。正如他在稍后写的,这一切“只是塘鱼的张望”。
顾枫创作的最大敌人就是这种矛盾。如上所述,他并非对自己的立场没有意识——他清楚自己必须依赖记忆,正如水中的鱼——可是他却一直在寻找上岸生活的可能性。面对无法超越的环境,无论放弃抵抗还是专注于抵抗都可以使人在前进时有信心,但是在抵抗的同时不断告诉自己无法前进,这只能徒增自己的痛苦。
他的几乎每一篇、每一页作品都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中。无论提出什么观点,他接下来做的就是提出完全相反的可能性,同时进行论证,接下来再回到原来的立场,提出反对反驳的论证。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他的观点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只是在两极之间来回摇摆。重要之处在于,他在这种摇摆的文字中确实使我感觉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矛盾。我们总是认为困境或是软弱使我们走投无路,但是顾枫的文字本身的这种缠绕使我突然意识到,清醒的认识同样会使人陷入绝境。走在边缘是痛苦的,因为那里空气稀薄,或者更加光明。
我推测他最终没有回国与此有相当大的关系。在对自身状况进行过多的思考之后,他习惯性的陷入了一种循环反驳的状态之中。需要作决定,这使他痛苦,于是进行更多的分析,导致更多的互相反驳,反驳之间互相缠绕,把他困在原地了。他就像个鼹鼠,不停的垂直向下挖,想找一条出路,可是忘了自己不会往上爬了。
顾枫从此展开了对痛苦的战斗。他从减轻痛苦入手,在《梦的咒语》(他的第一篇小说)中试图让复制出的其他自身分担记忆,但是只(当然,只能如此)将自己的记忆扩大了数倍。在从失忆走向自杀的过程中,他的故事意识到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什么,仍然是在水中翻滚。记忆始终存在,终将存在。在手稿中进行了一系列对语言结构与叙述转换的尝试之后,顾枫写下了《完美的世界》——一个没有记忆的世界。为了彻底的杜绝回忆,这篇小说中的因果关系被拿掉了,时空关系也被拿掉了。但是还没有写完,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彻底失败——只有时刻不停的小心记忆才能写成这样。故意忽略因果性和时空关系,只说明他把它们放在了极端重要的地位。
顾枫在1933年的手稿中写道(总第303页):“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自身的存在不可逃避。西列诺斯告诉米达斯王,世间绝好的东西‘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乌有。’”
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在这以后,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与自己妥协。如果痛苦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接受痛苦,直到自己变成痛苦本身。在细致的描绘了有关记忆的不确定性以及多重可能之后,顾枫踏上了最后的旅程。
《东方,东方》里进行的是一次无法开始的旅行。这篇游记的主要内容发生在旅行的准备阶段,确定路线,寻找同伴,准备车票……但是总有原因阻止他出发,天降暴雨,火车停开,忘记行李……然后就结束了。
我还记得头一次从信封里拿出这篇小说的情景。纸有点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浆味儿,纤维历历在目。刚一打开信封就觉得手上轻了很多,屋里的光线也好像暗了一些。匆匆翻了一遍之后,我感觉半天无法移动,整条脊梁像是被捏住了。又过了很久,觉得脸上有点痒,费尽力气伸手摸过去,发现是一滴泪。我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整个人感觉被强烈的撞击了。从此顾枫开始伴我左右,寸步不离。
五年之后,我仍无法把他小说带给我的感觉清晰的描述出来,但是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一点:他成功的使自己成了回忆。而那篇《东方,东方》不仅是他对世界的看法,也是他真正旅行的开端,它就是他:永不开始也永不结束,变化无常却从未存在过。
注:
①[英]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双城记》,花城出版社,1996
②方刚《白话文学史略1906——1996》,远海出版社,1998
③《高斯福特学院年鉴汇编1931——1940》
④顾枫《地下铁路》,在这篇随笔中,顾枫少有的谈到了他的创作情况
⑤[德]弗罗贝(Günther Fröbel)《古希腊作家的神话》,西帆书业公司,2000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而盛行的革命思潮促进了新生力量的自觉成长与权威的弱势化,这些对文学发展都有着积极的意义。“那是最好的年代,那是最坏的年代。”①),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中国的文学事业进入一个异常繁荣的时期(这种繁荣并不仅限于文学),以至有人说“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所达到的总体高度是迄今为止整个白话文学的最高峰”②。
那是一种百花齐放而近于百无禁忌的状态。
高兴imac找到咖啡店。欢迎你来。给文章分段、空行好吗?读起来好费劲啊。
非常羡慕那个年代,稿费最高的年代。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唔……
改好啦,欢迎再看看清爽版的^_^
只是有点奇怪该怎么支持显示段首空格呢?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因为它这里设计得太早了,那个搞设计的应该是个老外,不懂得中文需要起首空两格吧~~~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说两句文章吧七哏儿兄
七格 wrote:
因为它这里设计得太早了,那个搞设计的应该是个老外,不懂得中文需要起首空两格吧~~~
- posted on 05/11/2005
我推测他最终没有回国与此有相当大的关系。在对自身状况进行过多的思考之后,他习惯性的陷入了一种循环反驳的状态之中。需要作决定,这使他痛苦,于是进行更多的分析,导致更多的互相反驳,反驳之间互相缠绕,把他困在原地了。他就像个鼹鼠,不停的垂直向下挖,想找一条出路,可是忘了自己不会往上爬了。
对于我们这些海未归却又两边跑的人,这个描述很适合,我常觉得自己是伊索寓言里的那个“骑墙派”蝙蝠。边缘状态,在动荡与非动荡之间,在回与不回之间,在东方与西方之间,在两个集团之外,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在离开和留下之间,在清醒与混乱之间。这是我们在海外写作中文的独特视角。
对于我,这样的状态是最佳状态,最精神的时候,因为我习惯不选择。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翻版老博。这种写法没出息的~:(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冷~终于有人说话啦~
真能有翻版的水平就开心坏啦,已经从翻版王朔的层次提高到这个级别啦:)呵呵我也知道还是差不少的,先谢谢夸奖啦~
我就是想先翻,翻完了再创作:目
至于乱七八糟,那是风格问题,练习嘛,就是要论文、小说、神话等等一锅烩。不断的指向自己,包括文本和作者,建立错觉,顺便抒抒情,讲点小哲理,这也是小说创作,我以为。
沈默克 wrote: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翻版老博。这种写法没出息的~:( - posted on 05/11/2005
imac wrote:
冷~终于有人说话啦~
真能有翻版的水平就开心坏啦,已经从翻版王朔的层次提高到这个级别啦:)呵呵我也知道还是差不少的,先谢谢夸奖啦~
我就是想先翻,翻完了再创作:目
至于乱七八糟,那是风格问题,练习嘛,就是要论文、小说、神话等等一锅烩。不断的指向自己,包括文本和作者,建立错觉,顺便抒抒情,讲点小哲理,这也是小说创作,我以为。
是,而且很不错,有些功架。是创作,看得出来花不少心思。而且神似老博。不过此路死路也。因为老博就是花瓶伎俩,炫来炫去,言不及义的,只好算二三流精致文学了:)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谢谢!
死路与否先不论,自是不会走下去的,人家已经占了的茅坑,就算是镶金的也不应该老蹲着,应该自己找片儿空地挖下去。本身的练习目标是写完了各科的专著再用在小说里的,只能放弃了,把一些思辨放进去就算了。
沈默克 wrote:
是,而且很不错,有些功架。是创作,看得出来花不少心思。而且神似老博。不过此路死路也。因为老博就是花瓶伎俩,炫来炫去,言不及义的,只好算二三流精致文学了:) - posted on 05/11/2005
嘿嘿那我就贴篇更老的,然后回去开始写。
嗯,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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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日子
抄起一本杂志,随手翻看时被一个词勾了过去:德军军官。再过几页,又有一个:骆驼。
于是在眼前出现了一名骑着骆驼的德军军官。
这名德军军官--不妨叫他,嗯,比因利希,德国人嘛,名字都拗口--一身浅灰军官服,浑身笔直,衣缝历历在目,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儿,军官帽正中一颗纳粹党徽,帽檐压低,几乎盖住眼镜。他带一副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双眼深陷脸中,似睁非睁,瞳仁淡灰,乍一看似乎没有,眉毛也仅不多几根,颜色又浅,很难分辨。与之相比,扛着眼镜的鼻子触目惊心,因为前半个没有了。假设这还是他是士兵的时候被地雷碎片削掉的--当时有地雷吗?应该有的吧。--这样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我就得挑个他旁边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顺便削掉他的半个鼻子。这个人,比方说,可以是他的班长。既然鼻子不全,眼睛腿就弯成勾状,钩住耳朵后面,以免出汗使得眼镜滑落后一下砸在嘴上,这样就非擦不可,因为镜片会沾上皮脂。比因利希双唇紧闭,嘴唇很薄,表皮干裂,没有血色。他虽然很想舔舔嘴唇,但是一直忍着。这样,他就只能用正对前方的鼻孔呼吸。干热的空气划过鼻孔边缘时弄得他很痒,想笑又觉得十分难受。他手上戴的是染成浅灰色的麂皮手套,摸上去非常舒服,感觉有点像婴儿的脸。这双手松松抓着骆驼的缰绳,由着它慢慢的,起伏很大的向前走。比因利希的军官裤两边有缝上去的红线,标志着他的身份。裤腿下端束进一双马靴里,破坏了裤缝的钻进去,好像被掐住的脖子。其实这不是双正经的马靴,因为它高不及膝,但是,这又如何?马靴的靴筒毫无褶皱,光可鉴人,看得出保养得很好。但是你只能看不能摸,因为现在天气太热,一摸就会留下指纹,不好看。凑过去可以闻到鞋油味儿,说明他出来的时间不久。他的双脚耷拉着,几乎踢到骆驼的腹部,随着骆驼的前进轻微的晃来晃去。考虑到骆驼的高度,这位比因利希的身高非常可观,可能有两米。德国人嘛,天生大个儿多。
一说起骆驼,我眼前出现的就是一峰双峰驼,颜色深褐,四蹄硕大,微微昂起的头上有一张安详的脸,浑身毛茸茸的。就这么个东西。在我看来,其他牲口基本上都低着头,至多平举着,惟有骆驼昂着头,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是身材决定的。但是双峰驼只在亚洲有,这样的话比因利希就是骑驼在亚洲漫游。这样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说,当年日本侵华之时,曾经请德国观察员来华访问,这比因利希正是其中一员,而他对中华文明尤其是敦煌文明兴趣浓厚,于是从日本人的甘肃伪政府里借来一峰骆驼,带足食物和水之后只身拜访。这样他就是一名有文化、有层次、附庸风雅又有些浪漫的德军军官。但是面对我这样的解释,他忍不住扭过头对我咆哮起来,认为我编得太离谱。如你所知,德国虽然出了不少音乐家,但是一般德国人还是不太喜欢浪漫,而且热情高涨。依我看,不浪漫的国家出浪漫大师倒可算是一个特点。既然他不同意,我就只好给他换上一峰单峰驼。那峰双峰驼只是冲我眨了眨眼,然后就面色安详、慢慢悠悠的扭头走了,硕大的四蹄在沙漠上留下几行脚印。而单峰驼,正如骆驼牌儿香烟的烟盒上画的那样,颜色浅黄,身材瘦小,光秃秃的。此外,它们脾气更为暴躁,善于奔跑,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们。所幸单峰驼也有硕大的四蹄,足以应付沙漠。
于是,比因利希骑在单峰驼的驼鞍上,慢慢行走在北非的沙漠中。既然身处北非,他很有可能是装甲师团的一名军官,正趁着难得的空闲时光,观察这里的地形。此时,太阳熔化在天空的某片区域,把那一片全部染白,只在很远的地方剩些勉强的蓝。空气因为比热不匀,远远看去波动翻腾,搅出了很大的动静。
在这样的炎热中,比因利希衣冠楚楚的骑在骆驼上,脸上的汗水还没流下去就被蒸发掉了。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脸没有胀红。
他的身体随着骆驼的前进不停晃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但是,这句话刚写完他就停了下来。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叙述。果然,他调转驼头面对着我,看了半天说:“朋友。”以德国人来说,他的汉语说得很不错了。
我不动声色,等着他进一步的表示。“不,朋友,你的双眼在鼓励我,让我向你解释。”好吧,算你对了。你想干什么,纳粹?还有,你凭什么叫我朋友?他往前凑了凑,突然有些悲伤的说:“我会听和说,却不会读中文,朋友。”从正面端详,这张缺半个鼻子的脸简直就是一张戴眼镜的猩猩的脸。此刻,它正望着曾经栖身的密林化为乌有。我见他沉默良久,打算让他回头继续巡视,他果断的一挥手,说别急朋友,我真的有事相求。傲慢的纳粹,礼貌倒还剩很多。他从驼鞍上挂着的淡灰色书包中抽出了几张纸,爱怜的瞅了几眼,递给了我。生活在平面。第一行正中写着这五个字,比正文略大些。字写得有些混乱,但是一种秀气隐隐可见。纸不很光滑,白得舒服,看上去很适合写字。几页都是中文,只写在正面,黑得纯正,略有些大,笔划间有时有轻微的分杈,看着像蘸水笔写出来的。我想象着眼前几张刚摊开来的这样的纸,上端还打着卷,手中一只鹅毛笔,别别扭扭的捏着,旁边是一瓶有些臭的黑乎乎的墨水,再旁边是散放着的鹅毛笔。我盯着窗外,想了半天写下了“生活在平面”这五个字,然后把笔插进墨水瓶,仰靠在椅背上,头枕着双手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思索,考虑该怎样写下去。
“朋友,你能把上面的文字念给我听吗?”德军军官的声音搬走了书桌,拆掉了书房,使我返回沙漠。出于好奇,我问他是谁写的,他支吾着不肯说,被逼急了就掏出手枪--好像是白朗宁的--指着我说再问就毙了你。也不知他的好脾气去了哪儿。当然,我可以让他返回猩猩群做首领,但是我选择了不反抗。时间有的是,我可以慢慢打听。
“生活在平面。”我面色庄严的开始了朗读。偷眼瞅一下比因利希,他一下变得很急切,脖子朝我这边伸得很长。“我身形瘦小,手指纤细,感情脆弱,优柔寡断。作为男人,这些都称得上是遗憾。”自恋的家伙,我想,不由顿了顿。“但这些基本上不会成为我的困扰,因为谁也不可能整天盯着这些不放。使我长久以来无法摆脱的是一种感觉,即生活在平面的感觉。”这就破题了。此时的比因利希非常不安。
“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的想法、对事物的看法都会发生改变,一般而言,是一个逐渐深刻的过程。我虽然也是如此,但似乎深入了之后,身后的地层就自动愈合,使我一直都是在一个平面内想问题,完全无法融会贯通。”看样子他是准备专门谈感觉了。我不甚喜欢这类文章,但是比因利希的眉头拧得几乎要把眼镜顶下来,头似乎想从身体上挣脱,他这付样子使我无法停止。我咬咬牙,一路念下去。
“从读书年代开始,我的这一特征就显露无疑。无论是哲学、政治,还是数学、物理,我面对知识时无法思考,没有疑问。凡此种种,对于我都是作为客观存在而接受的,其缺陷、矛盾、诡辩、片面,即使仅仅作为一种可能性也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只有别人指出后我才可能意识到。而别人观点中的不足,我亦从未考虑过其可能性。这种平面的思考方式,使我完全无法体会科学这一概念背后的内容与一把椅子的区别。至于说掌握规律,把握内在联系,这些都是遥远的神话。
“当我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时,这种感觉几乎瞬间将我击倒。我的所有感受都无法表达,所有的事都旁无枝蔓、独立发生,所有的人都神秘莫测、不可理喻。我被淹没在这个世界中,伸手呼救时却发现嗓子哑了,只好闭口不语。
“我努力着试图从平面中挣脱,向更丰富的想法前进,但是思绪永远只在平面内延伸,没有一条能进入任何一张其他平面。当我奋力前进时,速度越快远离目标的步幅就越大,可悲的是,当我停在原地时目标仍在远去。就这样,我被困在平面中,无力行动。”
德军军官重重的叹息声打断了我的朗读。他的脖子撑不住他的头,断了一样垂着,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吊死后的猩猩。耳边似乎传来五十公里外空气胀裂的声音和沙粒运动的声音。文章并没有结束,我等待着他的态度。
良久,他从死寂中抬起头,五官似乎都融化掉了。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的脸相,而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单调的景象不停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始终盯视没有任何意外,闭眼一阵后却会发现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我被这片无生命的进化所吸引,浑然我忘我了。
一只苍白的手伸到我面前,上面纹路纵横,却都很浅,几乎没有茧子,无力的张着。我犹豫了一会儿,把那几张纸放回他的手中,担心他的肩膀会被压脱臼。他缓慢的缩回胳膊,把纸塞回书包,戴上手套,再一次垂下了头。
这次抬起头,他的身体佝偻了下来,脸上本来就缺少的光泽消失殆尽,象马路上的一块痰渍一样嵌在身后的天空。他的嘴唇哆嗦再三,归于平静。他掉转驼头,比来时慢百倍的继续前进,半路上似乎说了谢谢你,朋友,再见。但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他走出大约五百米后,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无数砂砾。风停之后,比因利希、单峰驼、沙漠、天空等等一切无影无踪,杂志还在。
每隔一阵,我都有几天状若疯傻,我把这叫做写作的日子。在写作的日子里,我时而情绪高涨,这时我觉得我写下的都将成为传世之作;时而情绪低落,这时我觉得我只能写出狗屎。我写的只是我想写的东西中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在不停的折磨我,为找不到出路而呼号。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看见了一名骑着单峰驼的会说汉语的德军军官,为他读了不知谁用中文写的叫“生活在平面”的文章的前面一部分。
2001.12.16 - Re: 一年半之前写的posted on 05/11/2005
imac wrote:
本身的练习目标是写完了各科的专著再用在小说里的
我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鼓励之:)
当年福楼拜大师就是这么写小说的呀。光一本圣安东尼诱惑,里面关于宗教学神学的信息就接近爆炸。小说只有小说那套东西肯定不行。记得西人一句话,当代文学家应该站在资讯的制高点上写作,大意如此,谁说的不记得了。
- 00posted on 05/11/2005
- Re: 我的看法posted on 05/12/2005
顾枫我人不熟,而且你写的也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好写的~
倒是那个骆驼与纳粹军官的更有意思,但那个又太没情节,当然没情节现在也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说法,不过我喜欢的,是宁损其圆,以求大方:-p - posted on 05/12/2005
……
七兄太忙啦~
沈兄眼毒,一下指出模仿老博的意图
就是编了这么一个没什么劲的人,总在和自己较劲,写着写着把自己写没了,后来又有个兄弟出来写,把自己又写进去了。呵呵。
总而言之,构思太大,展示有限。记忆的探讨是否生硬
嗯,反情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追求。不仅如此,还反冲突、反高潮、反典型形象、试图反一切传统的东西,结果好像把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消灭了。接下来再改吧,总是一个风格没意思^_^
七格 wrote:
顾枫我人不熟,而且你写的也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好写的~
倒是那个骆驼与纳粹军官的更有意思,但那个又太没情节,当然没情节现在也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说法,不过我喜欢的,是宁损其圆,以求大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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