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南方周末   2005-05-19 15:13:45


  □本报记者 张英 实习生 董宏杰
  
  2005年4月18日,俄罗斯作家协会秘书长、高尔基文学院院长谢·叶辛应国家版权局和中国作协的邀请,到中国开始了为期一周的访问。
  除了写小说和教书,70岁的叶辛还是俄罗斯著作权协会作者理事会副理事长。在与中国作协的工作交流外,叶辛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与中国版权机构和出版社的业务洽谈沟通上。
  他随身带了俄文版老舍的《猫城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他去了上海的外滩,爬了浦东的金茂大厦,还逛了新天地的酒吧,抽空去了浙江绍兴鲁迅故里,还去了陆游的沈园。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古典中国,江南的小桥流水、庭院楼阁。在激动的同时,他说:“与俄罗斯作家故居的宁静相比,鲁迅故里和陆游的沈园周围太闹了,商业摊点太多了。”
  采访结束的时候,叶辛说:“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又回到文学圈,这令我感到幸福。人类生活处处都一样,问题也基本相同,希望我们之间政治少一点,文学多一点。”
  
  15年没诞生一部伟大作品  
  记者:前苏联文学曾经对中国人的影响很大,现在的俄罗斯文学处于怎样的状态?
  叶辛:最近15年里,俄罗斯人一直在寻找、发现能够代表俄罗斯这样一个国家的思想,在培育属于俄罗斯民族的思想。
  在前苏联时期,在文学、艺术当中,就存在这么一种思想,它包含了俄罗斯人的道德价值,包含了社会思想,包含了为国家服务、无私、忘我的思想,这种思想里集中了文学当中最好的东西。
  古典时期的俄罗斯思想源于东正教,在此基础上诞生了俄罗斯文学。这样的思想和传统被一代代俄罗斯作家继承下来。但是,就现在的俄罗斯社会,昔日这些被我们珍惜的东西都不再需要了。
  文学失去了它最基本的思想,作家们在精神上失去了信仰。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抛弃,文学还剩下什么呢?文学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呢?在新时期,没有一个作家能全面地、有机地理解这些观点,他们的才能没有达到这种程度。这15年来,俄罗斯出现了一批新的作家,却没有诞生一部伟大的作品。在他们的作品里,我们看不到思想。
  记者:您是不是太悲观了?
  叶辛:俄罗斯文学失去了很多东西。在前苏联时期,俄罗斯文学作品在各加盟共和国流传,在很大的范围内被广泛阅读,影响了加盟共和国的文学创作。同样,在俄罗斯文学的基础上诞生了苏联文学,很多作品走向了世界,俄罗斯文学也从中获得了某种东西,比如获得新的语言,对社会有了新的视角,汲取了其他国家文化里的许多东西。
  这15年来,俄罗斯文学的传播范围大大缩小了,文学失去了很多读者。像乌克兰、格鲁吉亚、亚美尼亚,这些国家开始摆脱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他们在俄罗斯文学基础上,发展自己国家的文学。他们以前是俄罗斯文学的忠实读者,但是现在,俄罗斯文学永远失去了这些读者。
  记者:过去作家往往被视作代表民族良知的人,今天的俄罗斯文学里还有这样的传统吗?
  叶辛:这个问题可以有几种回答方式。在今天的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坏,比方说现在俄罗斯的医疗服务越来越糟,在教育领域里现在也开始实行收费了,在很多领域还进行了私有化改革,但是这些改革没有使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
  所以,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民主化、自由,我们认为类似在骂人。当然,我们很肯定地回答,我们谁都不希望生活在专制统治下。在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里,问题不应该比在专制统治下更多。因此,我想作一个简短的总结———作家应当是永远反抗独裁、反抗专制的,因为所有的作家都希望这个社会越来越好,每个人都应该生活得更好。
  记者:对作家来说,压力是不是必须的?有压力才能写出好的作品?
  叶辛:对作家来说,压力是永远都存在的。比如以前,作家在描写社会现实上可能面临着压力,他必须去寻找一种特殊的形式、特殊的语言,一种能和读者结合起来的方式和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中诞生的作品思想深刻,有着极强的个性和特殊的艺术风格。
  今天的俄罗斯作家,在创作上面临着更多的选择,他们在作品里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作品因此变得直白,作家不再为寻找小说的形式和特别的语言而冥思苦想。而且他们认为像过去的作家那样写作是比较可笑的。读者在读这样的作品时会感到失望,因为他的想法和作家的想法完全相同,没有新鲜感了。
  
  俄罗斯已不是最爱读书的国家了
  记者:公开的俄罗斯“布克奖”得主柳德米拉在她的文章里说,作家代表良知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了,俄罗斯当代文学作品同世界各地的文学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意这样的观点吗?
  叶辛:我认为这个论断是错误的。在今天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当中,我们能够看到作家的善良和对社会现实的关怀,在很多作品里我们能看到人性的善良和美丽,这些品质在作品里闪亮,随处可见。正是这些特征使得俄罗斯的文学与众不同,有别于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
  尽管今天俄罗斯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手法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文学作品的影子,但是,在作品的精神气质、艺术特点、风格思想上应该是俄罗斯的,它们继承了让人们通过文学认识社会现实的传统,请让我持这种观点吧。
  记者:20世纪的俄语文学充满了道德精神,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拯救世界的美”,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作家有这样的责任感、使命感,强调通过作品介入社会,作品有强烈的教化功能。这些特点在今天的俄罗斯文学里还存在吗?
  叶辛:当然,我认为这个现象还继续存在,在一些文学流派的作品里没有丝毫的改变,我会支持这种文学流派的观点。在任何时候,作家都不能抛弃对社会的这种责任感,因为我们是俄罗斯作家,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我们的文学一直是反映社会的镜子,承担着这样的功能。
  有一个英国作家在和俄罗斯作家对话时说,在俄罗斯的长篇小说里,他看不到这个社会的面貌,他希望在俄罗斯的小说里看到能够代表这个社会的标签,比如能将上等人的时尚生活和时髦的物品加入到小说里去,不要总是在小说里谈政治和社会问题。这个建议没有被俄罗斯作家采纳,因为我们更喜欢直面我们的现实生活和走过的历史,我们不想对现实视而不见,抛弃这样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
  但是,作家应该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他应该清楚自己走的道路。如果作家都糊涂了,随波逐流,不知道自己将写些什么,那他不是个作家,而是个记者。在西方,不管写一本政论书或历史书,好像只要是出版书的人就是个作家。在俄罗斯就不会这样认为,因为作家写的是文学作品,真正的文学将会永远和人伴随在一起。
  记者:作家们怎么看待俄罗斯在政治、社会、生活领域里的变化呢?
  叶辛:从创作角度来看,虽然现在没有政治问题,却出现了经济关卡,出现了金钱的权力;失去了团结一致,却出现了贪污、腐败。集体主义消失了,人人开始为自己负责;大部分人在变化中失去了很多东西,少数人却攫取到更多的东西,他们非法获得的财产数量之大,即使是在沙俄时期也是没有过的。
  我们开始读全世界的文学,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书都能够见到了,日本的图书也有了,但俄罗斯已经不是世界上最爱读书的国家了。我们开始周游世界,开始去埃及旅游,但今天的学生们却不知道埃及金字塔叫什么名字。
  
  文学杂志就像退休的元帅
  记者:经过巨变之后,前东欧国家在文化领域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面对消费文化、外来文化,维护本国的文化传统,同时创造性地描述新的文化经验。对俄罗斯文学来说,这是一个存在的问题吗?
  叶辛:文化是已经存在的东西,它不是正在创造过程当中的东西。我相信一种伟大的文化传统是不会那么容易消失的。像你们中国现在创造了新的工业,你们开始学习英语、看外文报纸,穿西装、喝咖啡,这是否预示着中国正在失去文化传统,失去语言?即使失去了这些东西,难道就可以说中国就失去了古典文化了吗?难道就可以说我们不再去读李白和杜甫的作品了吗?难道说我们就不再信仰儒家之道了吗?难道说这些信徒们开始信仰不同的宗教了吗?
  当我们在思考别人怎么生活而不考虑自己国家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文化就会失去,就会飞走的。
  记者:商业消费文化在俄罗斯年轻人中的流行,没有对俄罗斯文学造成影响?
  叶辛:你们知道俄罗斯是个特殊的国家,在文化艺术方面它一直走在世界前列,比如俄罗斯人比法国人还了解法国文学,比英国人还了解英国文学。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潜藏着很多很多的西方文学传统,所以我就有某种感觉,我们俄罗斯的中学生和小学生可能比中国的学生更了解中国的文学。
  从接受的角度来看,文学当中的任何流派对俄罗斯文学都是有益的,对作家来讲也是有意义的,一个肌体吸收了外国的血液会使这个肌体更加丰满和强壮。从这一点来讲,俄罗斯的文学已经包含了世界各国文学中的人性、情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的文化是先进的。
  记者:俄罗斯的文学期刊生存状况怎么样?
  叶辛:现在的俄罗斯文学期刊比较多,比如说厚的文学杂志有几十种,我熟悉的期刊可以列举十种。现在的文学期刊的状况应该说不是特别地好,期刊的发行量都比较小,但是他们的编辑都很有社会影响。
  在我看来,俄罗斯的文学杂志就像退休的元帅一样,以前的权力没有了,但是还是穿着元帅服在那坐着。我还是以比较尊敬的态度来关注这些杂志的生存。
  记者:在文学市场上,除了俄罗斯经典作家的作品外,还有什么作家比较畅销?
  叶辛:我不想谈太多,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利益的问题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日本当代文学在俄罗斯比较畅销,比如像村上春树,俄罗斯的年轻人很喜欢他的作品,他的书经常上畅销书店的排行榜,我不知道中国是否存在同样的现象。
  
  高尔基:从前的县长,今天的部长
  记者:在不同的时代,对同样一个作家,是否有不一样的解读?比如高尔基。
  叶辛:对于不了解历史,尤其是对有过政治斗争记忆的人来说,他们认为高尔基应该重新评价,根据一些历史材料对他进行新的解读评判。有人认为高尔基是一座山,有人就会说把高尔基这座山给夷平吧!这样的态度好像是在说:“我们把黄河也填平吧!”这样的解读我是坚决反对的。
  虽然高尔基也有不太成功的作品,但是他的大部分作品还是非常伟大的。不管时代怎么变化,迄今为止,世界各国都在出版高尔基的作品,读他的作品。高尔基的作品被改编成戏剧,还在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出。
  记者:在中国,高尔基的作品被收录到中学语文课本里,在俄罗斯,高尔基的作品是否继续得到读者的尊重?对高尔基的评价现在有没有变化?
  叶辛:这个问题是文学史问题。在俄罗斯作家里,高尔基是第一个用另外一种观点来写生活的一个作家。据我了解,莫斯科国家大剧院上演的剧目至少有高尔基的五部作品,在其他城市,高尔基的作品也经常上演。如果这剧没人看的话,剧院早就关门了。高尔基已经成为俄罗斯戏剧的一部分。
  现在高尔基的作品仍然在继续出版,只是不如以前数量那么大。不能说他的作品是有人读没人读,或一定要所有人都喜欢。我就想问你,在不同的时期,李白和鲁迅分别创造了中国的思想、文学世界,是不是中国的每一个家庭都在读鲁迅或者李白的作品呢?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俄罗斯人仍然喜欢高尔基,以前对他的评价是“高尔基是社会主义时期最伟大的作家”,现在他是“俄国杰出的作家”。在今天的俄罗斯,高尔基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这些人齐名的。应该这样形容,以前高尔基就是一个县的县长,现在成为了部长中的一个。
  记者:俄罗斯的诗歌很受中国读者喜爱,比如茨维塔耶娃的诗集就在中国出版过。现在俄罗斯的诗歌处于什么状态?
  叶辛:诗歌的地位正在下降。这些年来,诗人大概是作家中最穷的。我不好正面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能举例告诉你,有位著名诗人正在高尔基文学院就读,按照学院的规定,每个毕业的学员必须出版一本书。这位诗人最近出版了一本诗集,印刷500册。虽然没有任何稿费,但是他也很高兴。
  高尔基文学院所有的经费都是政府拨款的,他的这本诗集出版费用全部由文学院出钱,他自己不用掏一分钱。现在,诗集出版很困难,很多诗人的作品只能印到200本。当然,现在即使很多诗歌的质量不好,但是因为作者有钱,自费也能够出版了。
  诗人的生存状态也非常不理想,是作家中最糟糕的,俄罗斯有家报纸画了幅漫画,开玩笑说,诗人最危险,是离饥饿最近的动物。
  记者:今天的俄罗斯怎么看待肖霍洛夫、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法捷耶夫、茨维塔耶娃这些中国读者熟悉的作家?
  叶辛:现在肖霍洛夫的作品一直有人在读,其他人也类似。我非常喜欢肖霍洛夫的作品。此外,最近我发表的5部长篇小说,其中一个主人公之一就是帕斯捷尔纳克。
  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俄国文学史———在苏联作协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法捷耶夫还坐在主席台上呢,因为他们一直在文学史当中。如果谈到他们在今天的市场行情,他们已经失去了(市场)。
  现在俄罗斯的当代文学状况就像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的那种诸侯割据。这15年来,统一的文学进程消失了,经过了十多年,俄罗斯现在出现了恢复文学统一进程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