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温迪汉堡店等她。今天是给她上英语课的第一天。我们约好了, 每个星期上一次。这样我就不必到她的店里去看她了, 免得在老板眼皮底下怪不自在的。
我是提前五分钟到的。她晚到了十五分钟。还好,我本来准备等一个钟头,因为我知道墨西哥人的时间观念跟美国的不一样。我等着她的时候,看一本《怎样在加州死亡》的书。最近在CND 看到有人讨论写遗嘱的问题,猛然想到自己天天骑车,暴死的概率很高,而自己竟然没有遗嘱。 身边又没有亲戚和好友什么的,万一死了,谁来收拾我那一堆烂摊子呀。
从窗口望出去是双向车道的宽阔马路。因为是周末,所以车辆不多,有点像一个炎热午后人们都懒得出来活动的时刻。
一个纤长苗条的黑衣女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就是她,因为在店里她是不穿黑的。她走进店里的时候,倒也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我。我 Hola 一声,才让她注意到我。
她在我对面坐下,把一个横格本放在桌上。我没有料到的。我原以为她就是来随便听听的。
我看了看她, 发现她与平时在商店里的样子不同。 因为没有化淡妆, 可以看到进入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细细的皱纹。她的肤色在明亮的阳光下也显出墨西哥人的咖啡色。突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仿佛我刚刚从北京来到中原某个小县城, 坐在一个小饭馆里, 约会一个跟我素味平生, 仅仅通过几封信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背景与我不同,都写在她的肤色和脸上。我一方面感到这种差异带给我的迷惘,一方面也感到它带给我的新奇感和兴奋感。
她很像詹妮佛罗佩兹,只是稍微瘦一点。 三个孩子的母亲,身材竟然还保持得那么苗条,不知道她有什么秘诀。
我们开始上课。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另外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顾客,一个黑人,一个拉丁裔人。因为它们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几张桌子, 所以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练习发音。
柜台后头站着一个墨西哥女孩,不时朝我们这边看几眼,大概是奇怪怎么一个老亚教一个老墨英语。
因为是初次上课,内容很简单,都是问候语。相应的西班牙语句我也能说,所以解释起来并不费事,只是每次我说西班牙语的时候,心里就一悸。职业习惯了:我们学校是不准在中文课上对学生讲英语的。
练习了一会儿基本问候语和自我介绍的句子以后,我说:“现在,请你问我几个问题,关于我,我的家庭什么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大年。” “你是从哪儿来的?““从中国,北京。” “你家里人都在哪儿?”“在中国。我父母,兄弟姐妹。” “你结婚了吗?”“现在没有。我是离婚的。”“你有孩子吗?”“没有。” 问了五个问题以后,她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想不起来什么问题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看了看表,脸上的表情是该下课了。她打开手袋,问我:“这要多少钱?”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她有这种想法。那我岂不是把给自己赚外快的事硬摊到人家头上了吗?毕竟是我建议教她英语的。我赶紧说:“不要钱。我很高兴看见你,跟你说话。”“那这是为友谊了?”“对对,为友谊。”“那,你想吃点什么?”“一杯可乐,一杯可乐就成了。”我们来到柜台边。我要了一杯中号的可乐,她给孩子买了一个中号的炸薯条。她显然跟服务员交流有困难。我说下次学习怎么买东西。她高兴地说:“行!”
她出门的时候,我提醒她:“那下个星期。。。?”“Equal, equal,”她说。 我不知道equal 还可以这样用。
我在靠窗子的桌边坐下,慢慢地喝着可乐,目送她穿过马路。当她走到马路那一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就是街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我本来有的对她的特殊的印象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感觉又使我困惑起来。我极力回想着她的模样, 思忖着在她那浑圆的额头后面,究竟有哪些东西可以构成我们沟通的桥梁。如果不是这个英语课,我们能有什么谈呢?
第二个星期照常在温迪快餐店碰头。她又迟到了。 进来后不好意思地说:“得先把孩子哄着了才能出来。”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现实向我撇了一下嘴,投过来一丝冷笑, 但是我很快打消了这个一闪念,不失时机地用英语问她好, 问她工作情况,就这样开始了上课。
本来我打算用《英语九百句》进行句型操练,可是一开始,竟然忘了书在书包里,只是跟她干说, 说到她不会的词句,就写在纸上,仿佛那是我的黑板。说着说着,自己意识到没有个章法,不免有点发慌。没想到曾经教过十年的英语,今天会在个别辅导的时候乱了阵脚。咳,全赖现在的工作,一个星期一个课表,养成了看课表上课的习惯。过去在国内,哪里有按小时排的课表?负责一种课,进度如何全在心中。
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本Side by Side 第一册,完全是新书,却是在丢弃报纸的地方捡到的。 捡到的时候还想,怎么那么巧,正愁没有课本呢。这个课本图文并茂,比900句好。让她念了一段短文,都是简单句型。然后问她问题,主要练习的是是字句 SVP 结构:我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在哪儿。这本书有趣吗?这些电影有趣吗?等等。指着一个房子的图画,让她描述自己的住处,趁机侦查了一下她的居住情况: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车房,没有地下室。显然是租的公寓,不过这样也得一千多块一个月了,不知道她怎么付这房租。
在主语跟动词搭配上,以及疑问句动词前移上,她有些困难,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原先想很快能让她说基本日常会话,现在意识到不太可能了。一个星期一个小时,猴年马月了。至于到能交流比较复杂的事实,乃至交流看法,更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还没有呢。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用西班牙文说了一大堆话,我听着的意思是她要回去复习, 下次接着学。 孩子该醒了。 她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没心思喝东西,就说免了吧。
国殇日的周末,天气格外热。我坐在老位子上等她,一不留神她已经进来了。 因为天热,她穿了一件低开胸的露肩膀的背心,坐在我对面,倒真是“酥胸半露”了。我注意到她的左肩头有一颗两个毫米直径的痦子。她的身材,正是我喜欢的那种不胖不瘦。 我可以想象如果把她拥在怀里一定是非常舒适,既没有骨头架子的硌人, 也没有庞然大物的沉重。想着想着, 不觉在心里叹一口气。打消了那些杂念开始上课。
这个星期里,给她做了一个网页。 网页上写了一篇双语的自我介绍。当然西班牙语的部分是用网络上的翻译机翻译过来的。 星期五我给了她,让她预习。今天就是先听她念一遍,再带着她念一遍。念完后, 问课文的问题,她往往是把相关的句子念一遍。 有的时候不得不告诉她得变通一下,不要 over answer 我的问题。问完了以后,换她问,这显然更难一些。心里想这样学真是进展太慢了。我想,该不该再系统化一些,给她排个每周的课表,以便让她自己在家里不嫌着。
在她的网页上,我上了一张洛佩兹的照片,给加工成素描,免得招惹版权官司。上课的时候,我对她说, 我可以把她的照片放在那里。我带了摄像机, 说想给她拍一张相,回去画个素描。“你会画画吗?”,她有些惊讶地问。 “是的,”我指着印出来的网页上的洛佩兹说,“不过这不是我画的。 怎么样,让我照一下?”“以后,以后,”她不好意思地推辞,说今天头发什么的没弄好。 她让我在她上班的时候去照。“我不想到你的店里摄影。你的老板会有想法。 你今天这个样子就很好,自然。”我还比划着说,我回去想想你什么模样,根本想不起来,总是想到罗佩兹的样子。她笑了, 但坚持今天不照。我也没有办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教她英语最有效率。我的英语教学资料都在国内, 当然不能用,何况初级的都是中文解说。我倒是带来了一本英语900句。 我决定用它当作基本教材,循序渐进,重点是学习语法,句型和词汇。另外再搞一点功能-情景对话,以便她能较快地应付日常需要。我可以用报纸广告教购物,计划活动等,免费的教材。最后,鉴于西班牙文和英文有很多同源词,我决定搞一个“被动能力”培养,就是每个星期选一点简易读物,最好是英西对照的, 外加录音的,给她布置为家庭作业。我在网上找到了几个网址,可以下载文稿,有的还有声音文件。没有西班牙文的,可以用网上翻译器翻译。我已经给她注册了一个亚胡电邮, 可以把文件传送给她。
到了周末,我星期五骑车遛弯,顺便到她店里看看,一半也是为了提醒她星期天的课。店老板已经对我见惯不怪了,但是我还是比较自觉,每次去呆不过五分钟就走,免得给她惹麻烦。店老板三十多岁,比较严肃。老板娘则比较随和。一次还问我是不是要给她考试。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跟老板谈话。她在收银台忙活着。我径直走过去,用英语跟她说话。简单招呼之后,她有些招架不住,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说:“我们星期天再说。现在我没有心情。”她说的是西班牙语,说现在没有cabeza (头)。这让我学了这个词的新用法。 我宽宏地笑了笑说,好的,星期天见。
星期天上课的时候,我带了几张报纸。 “你看报吗?”记得很久以前,我跟她说我看西班牙文懂得的比自己能听说的多。她说她也是如此。可是今天,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看不了英文报纸。 “那她是怎么在这个国家生活的啊?”我脑子里闪过这个思想, 估计很多事情都要靠她儿子翻译了。
“你明天有时间吗?”她突然问我。“我白天没有时间,得上班。怎么?”“我现在放假了。”原来她上午半天在一家学校学英语,现在学校放假了。她想上午也跟我学。“不行啊,我只有晚上有时间。”不过看到她跟我学是认真的,我倒是挺高兴。我心里奇怪那家学校怎么教的,她现在的英语简直跟零起点差不多。
上完了课,我照例去图书馆上网。用English 900 搜索看看有没有全部录音。发现的都是句子录音。不过找到了“英语角”网站,资料大大地。注册之后,不少录音材料可以免费收听。这个网站的内容让我对国内英语教学资料之丰富大为感叹。
我看着那些资料目录:许国璋英语,英语900句,新概念英语,仿佛回到了在大学念英语的年代。我点击了新概念英语的录音,从第三册起逐课听来:Thirteen Is One, A Puma at Large,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又转到美国之音慢速英语。那是我们大学的时候听力课的必用内容。
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教她英语,潜意识里是不是在重温自己当年学英文,教英文的时光呢?前几天,在学校图书馆的免费书架上看到几本读者文摘浓缩书,大字本,如获至宝地拿回家,脑子想的是用来给她当泛读教材用。一个星期读20页,笔头回答问题,每周一次课堂检查讲解。哇!那是什么感觉,昔日重来呀!
如果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一定要说现在我这个病人正在经历的是老年恐惧,是企图用重复年轻时候的事情来否认往日像那东流水已经一去不返了的事实。我闭上眼睛,清楚地看到我的这个学生,已经不是二十岁的花季年龄。
本篇故事, 纯属虚构
to be continued
- Re: 英语课posted on 05/24/2005
本篇故事, 纯属虚构
老方就别扭捏了。我们都知道这位墨西哥女郎是你的意中人,啊,“我终于又见到她了”。我们衷心希望,你能和她天天见,时时见,在一个屋檐下。:)
- Re: 英语课posted on 05/24/2005
画家吴冠中有一年去黄山写生作画,坐在车上在山路上颠簸,远远看到半山上一片片白色的玉兰若隐若现,激动不已。等车到跟前,才发现那竟是一片坟头上的白色纸片,大失所望。
很多时候距离产生美,走近了缺陷就露出来了。想象的世界总是比真实的要美。
我的联想而已,与故事无关。
期待老方更多的故事。
- Re: 英语课posted on 05/24/2005
同意,我们对配偶的认识都是这样的 - Re: 英语课posted on 05/24/2005
这还用你说呀,胖胖:) 真实也可以美, 只是需要一份执著,美好的目光.
胖猫 wrote:
很多时候距离产生美,走近了缺陷就露出来了。想象的世界总是比真实的要美。 - posted on 05/24/2005
看了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年青的时候》,不知道方老看过没有?把一种从感情倾慕对象身上认识自己的感觉,用在两种语言中来来回回体会结合起来写。这是我的感觉。
引一段上来:
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
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
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现在他所看见的是一
个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黄的,可是深一层,浅一层,近头皮的一部分是油腻的
栗色。大约她刚吃完了简便的午餐,看见他来,便将一个纸口袋团成一团,向字纸篓里一
抛。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没有黏着面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
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线之外去。她藏在写字台底下的一只脚只穿着肉色丝
袜,高跟鞋褪了下来,因为图舒服。汝良坐在她对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踢着了她的脚,
仿佛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似的。
他觉得烦恼,但是立刻就责备自己:为什么对她感到不满呢?因为她当着人脱鞋?一天
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脚也该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
做的虚无飘渺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
的心跳。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谈话。他的发音不够好的——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
等他学会了德文,她学会了中文,那时候再畅谈罢。目前只能借着教科书上的对白:“马是
比牛贵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旧的好看。老鼠是比较小的。苍蝇还要小。鸟和苍蝇是飞
的。鸟比人快。光线比什么都快。比光线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太阳比什么都热。比太阳
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
曲表达出他的意思。
“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
“今天晚上会下雨吗?——也许会下雨的。”
会话书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郑重而罗唆。
“您抽烟吗?——不大抽。”
“您喝酒吗?——不天天喝。”
“您不爱打牌吗?——不爱,我最不爱赌钱。”
“您爱打猎吗?——喜欢。我最喜欢运动。”
“念。念书。小说是不念。”
“看。看报。戏是不看。”
“听。听话。坏话是不听。”
汝良整日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东拼西凑,只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沁西亚却不
像他一般地为教科书圈住了。
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
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
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
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
“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么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汝良愕然道:
“丽蒂亚已经结了婚了?”沁西亚道:
“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
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
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
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帐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帐。有时候他买一盒
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书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
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
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
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
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
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
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
轻的一个人。 - Re: 英语课posted on 05/25/2005
没有看过. 到是提醒了我, 因为我写着写着就觉得没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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