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身边的女人

南方周末   2005-05-26 16:01:01

  ■榆城书话
  □康正果
  
  《达·芬奇密码》 丹·布朗著 朱振武 等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读过“四福音书”的人想必都会记得,除了著名的12门徒,亲近过耶稣的,尚有些身份模糊的妇女。她们之中,有拿香膏给主搽头发的,有洒泪水洗涤他脚面的,更有追随到髑髅地为他送终的。在男子汉门徒都避嫌疑躲起来的时刻,反倒是那些服侍主的妇人更显得大胆而有情义。其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尤其与众不同,正因有了她在场,耶稣的葬所与复活才得到见证,后又经她亲口传达,众人始获知这一奇迹。她到底是耶稣的什么人?假使他们俩关系很一般,如此重大场合,何以独任她抛头露面?可惜福音书叙事常没头没尾,对这位抹大拉,除《约翰福音》有数处相关描述颇动人联想,其余诸篇均语焉不详。只因断裂处留了这么点藏头露尾的行迹,在众多的圣经人物中,抹大拉其人一直都极丰于叙事期盼。
  这期盼就是叙事者投向她的光照,光照变了,她的形象也随之改头换面。比如,传统社会需要为广大的失足女树立一改邪归正的样板,抹大拉便被打扮成泪汪汪祈求救赎的模样,千百年来,她已定格为美丽的悔罪者圣像。其实在圣经文本中,她的履历全是空白,有关她曾为妓女的说法,纯系后圣经叙事的附会。再比如近来,随着跨学科的性别理论介入圣经的重读,经过基督教女性主义的诠释,抹大拉已在耶稣身边增补为重要的门徒。有关她身世的旧说自然受到指责,被视为教会内男性权威的厌女症表现。更有人撰文力证她《约翰福音》的作者权,说该篇中那个主所“钟爱的门徒”不是别人,正乃呼之欲出的抹大拉也。此类重塑抹大拉圣像的说辞多立足圣经文本,均属咬文嚼字的实证性文章。更为出格的思路则撇开圣经纪事,从新的期待视野上定位耶稣和抹大拉的关系:既然上帝克隆自己的圣子都离不了马利亚这童贞女的肉身中介,为什么尘世的耶稣就不能娶妻室而尽人事呢?让他的孤魂不留下血脉就上去见天父,在世人眼中,不能说不是个缺憾。据说西方民间早就另有传闻,说抹大拉本是耶稣的妻室,耶稣钉上十字架时她已身怀有孕。还说耶稣连衣钵也传给了妻子,教会大权,原本即由她掌管。后来众门徒争夺起教权,圣家族的安全受到威胁,抹大拉才带上耶稣的遗腹子逃到法国,从此埋姓隐名,千辛万苦中延续了圣门香火。欧洲骑士自中世纪以来寻找的圣杯,其实并非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用过的酒杯,而是暗指他隐秘传世的骨肉。
  人皆有好奇之心:华人好言命,西人好解密。言命者忧患意识较深重,谈及个人或家国的福祸盛衰,最倚重问卜看相等术数之学。解密者则爱钻研掩盖秘密的符号,提起寻宝地图或神奇密码,他们总是有讲不完的惊险故事。在基督教世界,耶稣而有妻且有后,自当属特大秘闻。《达·芬奇密码》一书之所以两年来畅销欧美,近又流行中国,就因那老套的凶杀案巧妙贯串了解密圣杯的悬疑情节,同时再穿插上宗教史方面的翻案议论,有关绘画鉴赏的惊人新解,以及密码破解术上的数学、工艺杂谈,使读者对秘密的各方面好奇——从暴露天主教会的阴谋直至揭示天工巧构万物的黄金比率——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随着凶杀案侦破行动层层推进,符号学专家罗波特和密码破译员索菲边逃避追捕,边带上读者穿过历史迷雾,在知识讲解和回忆片断相交织的叙述中,一个秘密会社的来龙去脉渐次显影出来。
  原来罗马教会为树立其父权制的统治,一直在压制耶稣教义中原有的女性崇拜,原来为赢得西方的归依,打压异教的基督教在其确立之初即已融入很多异教的因素,原来以抹大拉为核心,以守护耶稣血脉为重任的地下教会一直都维持着他们的信仰与圣婚仪式……假作真时真亦假,明知这些说法都是小说家言,但面对其雄辩的挑衅,天主教人士还是忍不住撰文驳斥,费力地做出史实的澄清。他们拿实弹去瞄虚影,火力好密集,却都放了空枪。因此有人耸耸肩膀,认为对待后现代俗文化那类娱乐玩意,学者们实在犯不上大动学问的干戈。大众往往靠消费奇谈怪论求热闹,他们不过从诋毁权威和发现阴谋的叙事中掠取些反叛的快感罢了,即使任其离经叛道下去,也闹不到教会威风扫地的地步。就在布朗这本反天主教小说持续热卖的今日,教皇的死讯不照样引起举世的真诚哀悼吗?
  像《达·芬奇密码》这样按电影效果结构行文的小说,本来即以满足大众之喜闻乐见取胜,它的魅力就在于幻化出迷人而乱真的场景,使故事消费者觉得自己也从中参与了抗衡或影响现实的行动。然而历史的脉络是很复杂的,需经认真研究和洞察,才能在重构的表述中触及它飘忽的精魂,至于惊险小说、罗曼司,都只能炮制出简单化和耸人听闻的戏剧性说法。历史进程中确有残酷的坑道,神圣的事业也经历过血腥的浇铸,但任一影响深远的体制之形成,都不可能仅凭偶然得逞的诡计打下坚实的基础。阴谋论也许很适用于编戏,但远不足以解释人世的境况。
  以耶稣后代为核心的隐修会是个崇拜女神的团体,但该会的历届长老———从达·芬奇到牛顿和雨果———则多是些声名显赫的男性。他们的女性主义信仰乃植根于他们自身的双性气质,比如达·芬奇那幅女身而略显男相的名画,其蒙娜丽莎之名,据小说所述,即由古埃及男女二神之名合一而成。这一女/双性主义的追求也体现在所谓“圣婚”的会众性交仪式中:参与者相信,男人通过与女人进行圣洁的肉体交流,可在瞬间的高潮中感知上帝的存在,经此灵肉合一,便达到了天堂极乐。这一神秘的极乐到底与电影《大开眼界》(Eyes Wide Shut)中那种性狂欢宴有何区分,实难以枯笔在此做明确的界定。听说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已在好莱坞开拍,必欲辨别其间的清浊贞淫之分,等那幕好戏上映了,径直去现场一睹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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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我一直犹豫转还是不转,题目我不喜欢,内容尚可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