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七格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想起来十年前翻译的迪伦马特这篇。今天重读,觉得当年胆大包天。即不是学语言出身,又刚出国不久,竟然敢译迪伦马特啊,竟然还就有刊物敢给发表了~~~。——只是,因为喜欢他呀!也包括他的“未完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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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休假记
(未完成作品)
(瑞士)弗.迪伦马特
魔鬼X先生的存在对我们从来是一个谜。这会儿,他离开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场所,硫黄色的火焰仍在他的周围喷吐着火舌。艰难地登上无穷无尽的层层楼梯,攀越过高无止境的座座扶梯,经过长途跋涉,他来到了上帝U先生的办公室。
X先生已经很久很久,无法想象有多麽长时间,没有来这儿拜访他的上司了。这一天,他特意为此次极其重要的造访打扮了一番。当然,这是与他平时真实而自然的穿着相比较而言。众所周知,X先生在他那既不通风,又炎热无比的居所里成年累月地从事着他肮脏的日常工作,他的着装从来是漫不经心的。——这会儿,在他瘦小的身驱上晃动着一件破旧的礼服,裤子刷得平平整整,一双手也洗得乾乾净净,只有指甲缝里还残留有洗不干净的污垢。同样还有那张与我们大多数人想当然的印象截然相反的脸,充满了谦虚与诚恳,也打整得清清爽爽。终于,已经爬上通向U先生办公室那腐烂木门的窄小梯子了,忽
然间他一下失去了那一直激励他勇敢攀进的勇气,毕竟,瞬刻间他将要面对他的顶头上司。
在那扇门前他稍微犹豫了片刻,小心地揿响了门铃。但愿别太吵了,他忐忑不安。门铃却出乎意料地发出巨响,犹如教堂的钟声一样使他大吃了一惊。不一会儿,门上一扇活动窗掀了起来,一张老人白须髯髯的红润脸庞闪了一下,又马上消失在既刻关闭的小窗子后面。小窗第二次开启的时候,换成了另一张年轻的面孔,风尘仆仆的X先生也同样让这张脸上布满了诧异。从这张刻板的脸上不难断定,这是隶属于U先生管理机构的一名职员。眼下,他为天国日复一日的常规经营被打断而满心不悦,但又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
然而,出乎这俩个人的意料之外,X先生却马上被召见了。“老板有请!”年轻的高级职员Y领着X先生穿过走廊,走廊的尽头座落着U先生的书房。这是一座空气流通的建筑物,腐烂的地板在X先生的脚下被屡屡踏穿,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悬浮于无以言表的空间。终于,最后一段艰难的路被他甩在了后面,他看见了站在那儿的U先生。这位从外表看上去象一个乡村牧师的老板热情地迎接了他。
“我希望在您底层管辖的范围内一切正常。”老板用无不担心,无不疑虑的目光盯着X先生说。
“当然,一切正常。”X先生回答道。
“感谢上帝。”U先生舒了一口气。“请坐吧。”
客人小心异异地在老板指给他的那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间位于天国某处的书房,巨大而宽敞,象走廊一样八面来风,看上去更象一座棚子。单薄的木板拼成了墙,宇宙的冷空气穿过木板的裂缝和空洞钻进屋里。习惯了另一个环境,另一种温度的客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
他有一些拘束。尽管写字台后面老板的目光温和并带着赞许,敞开的窗户里飞进来许许多多的鸽子,散落在窗台上,友善的咕咕叫着,但他仍然被周围的一切弄得不知所措:成堆的电话簿七零八落摆得到处都是;一架又旧又长,已经生了锈的望远镜静静地站在那里,准确地将宇宙极远处某监察点收进视线,在那里,一轮蓝色的无以比拟的太阳正孕育着一场爆炸。而高级职员Y先生的面目表情更使X先生感到难堪,——与神学有关的一切都让他别扭,尽管,他为神学对他的敌视反而感到一种特殊的骄傲。U先生令他的部下退下,这会儿,只剩下X先生单独与他的老板在一起。
“你有什么事吗?老部下。”U先生问。进而改用亲昵的称呼。他们相互之间是在一个历史性的夜晚更进一步的相识并成为了朋友。关于这层关系,U先生在他的下属面前从来守口如瓶,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为此而感到羞耻,而是他对于下属们简单而死板的思维方法了如指掌,他不愿让他们疑心生暗鬼。
“你是否有什么要求呢?老朋友。我知道,在地狱里需要进行一些改革,譬如象卫生条件。当然这不是为了你那儿的囚徒,对他们而言从原则的角度来讲必须保持目前的状况,但是,我们也该为那些狱卒们考虑一下。”U先生停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改良又是不可能的。资金短缺,经营无利可图。况且我们也不该由此谋利。所以我们必须加以限制。你自己也看到了,既便在我们上层也不能随心所欲,一切都还保持着陈旧的,临时对付的样子。”
X先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说,自打经营伊始,六千年以来,——他犹豫了一下——或许七千年,确切的年头他也记不清了。反正在这漫长的几千年里,他始终忠心耿耿地做着老板给他安排的沉重工作。老板回答说,这一点他不否认,他对X先生的工作无可指摘。客人接着说,他一直吃苦耐劳。然后鼓起勇气补充道,某些时候他觉得,整个机制中只有他是唯一在兢兢业业工作的人。
工作室渐渐地昏暗下来,鸽子们也不再叫唤。一片飘过的积云遮住了太阳,宇宙的寒气更加彻骨逼人。两个人颤抖地坐在奶白色的云堆里。
“你这麽说也对。”老板说。“你目的明确地工作着,而在我们上层却是计划强于实施。”U先生用近似羡慕的眼光看了他的下属一眼。“这并不奇怪,因为你的工作是具体的,而我们的却是抽象的。”
鸽子又叫了起来,X先生感到浑身畅快。阳光透过了云层,同时在这令人昏眩的高处又开始飘下零零落落的雪花。
X先生说,长期以来他夜以继日而成绩显赫地工作着。如果正视这个世界的状况的话,那么他的功绩不可抹煞.放眼未来,他确信能够取得更大的成就。这一切都足以令他骄傲。-当然,X先生继续说,-问题在于,他的成就恰恰给每一个富于怜悯心的人带来了担忧:这个世界正面临着一步步走向地狱的危险。
U先生为X先生竟有如此精譬的论点而大吃了一惊。他说,你工作得太累了。
“正是!”来客叫了起来。真幸运,他为自己此行的本意找到了台词。“我需要休假。”
U先生惊讶得目瞪口呆,如此的要求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休假?”他追问了一句,但愿自己刚才是听错了。
“休假。”来客肯定地说。“六千年以来的第一次。”
“多长时间?”老板继续问。
“三周。”来客回答说。“这并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你想在这三周里干什么呢?”老板好奇地问。
“行善。”X先生泰然答道。
老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行善?”U先生喃喃地说。
“干嘛不呢?”来客说。行善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桩愿望,眼下他想在三周里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那么你想去哪儿呢?”从U先生的声音里不难听出他的紧张。
客人闪烁其词。他面红耳赤,迟疑地低下了头。“去采齐利厄小修道院。”隔了一会儿,他终于说。
“去CK市的采齐利厄小修道院……”U先生将刚才无意识间打开的<<世界规划>>重新又卷了回去。
“哦,我的上帝!”他叫了起来。“去采齐利厄小修道院吗?去那个人间唯一尚存的遵守我的指令的地方吗?为什么呢?”
最令X先生恐惧的时刻终于到了,正是为此他曾在门前有过片刻的踌躇。现在他只能如实招认一切了。
他腼腆地说:假如U先生能够决定视察一下,有甚麽挂在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大厅里,离修女欧根妮.冯.“恐怖世界末日”的写字台不远的壁炉上方,那么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U先生站起身来。“那么,跟我来吧。”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解:“让我吃惊的是,怎么会偏偏是你和修女欧根妮. 冯. '恐怖世界末日'有关系。”
U先生领着来访者走向书房另一端的角落。俩个人清理掉天钟及另一些杂物,总算在腐败的木杆之间找到了一个布满蜘蛛网,破旧而残缺不全的电视机。“但愿还能看。”U先生说着,调开了电钮。
找地球在他全然不成问题,对此他有足够的经验。特别是采齐利厄小修道院他尤其欣赏。俩个人在电视机前坐下,即刻被淹没在木杆间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里,惊得网里的十字蜘蛛慌张地爬来爬去。
透过屏幕上厚厚的尘土,他们看到一个异常平整的,黄色粘稠的球体,在它四周环绕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圆球。
“这就是它。”老板兴奋地说。他为自己的熟巧而感到骄傲。
客人小心异异地插上一句说,他倒不这么认为,因为地球只有一个围绕它转的月球。
“你说得对。”U先生翻了翻专著,肯定了X先生的判断。“这个也许是木星。”他接着继续调整。
远处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强烈的阳光被宽敞的房间渐渐的吞没,懒懒地在旧木板拼成的墙上画着小圆圈。
一只蜘蛛慢慢腾腾地爬过了屏幕,一个蓝色的圆球渐渐清晰了起来,两端盖着白色的极帽,红绿色的大陆隐约可见,U先生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这儿!”他说。“但是CK城……我想,应该再往右一点……”
一片海洋出现了,接着是座陡峭的海岸,森林,山丘,一条闪着银光的河流,牧羊人挥动着帽子致意……
CK城迎面推来,金壁辉煌与黑色烟尘的双重色彩以强烈的对比烘托出这座城市。钢铁和玻璃的建筑耸入云霄,浓浓的烟雾从烟囱里缓缓地爬出。接着是望不到头的一栋接一栋简陋房舍。再往前出现了广场和花园,其间座落着教堂和宫殿,交织着铁路和桥梁。
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人间。城市在她的中心密集起来,古老的房屋聚成一团,一派杂乱无章。狭窄的小巷,肮脏而破败,两旁房屋的山墙之间挂满了洗晒的衣物。老板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屏幕上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乞丐,娼妓,鳖脚,武装到牙齿的警察。小偷“丁香库库”从一位游客的裤袋里掏去了他的钱包……
“一个糟糕的地方。”U先生若有所思。“这就是你工作的成效。”他甚至略带嫉妒地扫了他的客人一眼。
一辆汽车发疯般驶过小巷,斜斜地拐了一个弯。“太快!”老板咕哝着。车上的人端着冲锋枪向两边射击。“必须禁止!”U先生喃喃自语道。两旁的人闪开了,警察们吓得躲了起来。一个地摊被掀翻了,第二辆车从后面追上来。
“这是玫瑰贝贝。”X先生解释道。
老板的眉头随着暴徒之王“百合皮皮”的身影的清晰而越皱越紧。“百合皮皮”嚼着口香糖,焦躁不安地站在一个妓院的门口。老板差不多想要关上电视机了,X先生也十分尴尬。皮皮抛出一把刀,刀子弹跳着掠过贝贝的左后轮胎。汽车停了下来。警察们聚成了一团。“玫瑰贝贝”一跃而起,穿过一扇窗子躲到了安全地带。钻进了暴徒之妇梅. 梅克. 梅的怀抱。
老板在他的工作室里思忖着是否该再一次发动一场惩罚人类的大洪水。然而他微笑了一下,用一声苦恼的叹息平息了自己。
采齐利厄小修道院出现了,她矗立在一个大广场的尽头,广场上满是嬉耍的儿童。修道院四周开满了野玫瑰,一座环绕着雕花铁栅栏的洛可可式小宫殿,一半已经倒坍了。修女们穿着过时的服装匆匆穿行,哼唱着圣歌,脚步悄然无声,做着各种善事。一些修女坐在塌陷的沙发里织着毛衣,U先生惊讶地看到,毛衣的式样正和歹徒之王所穿的一样。从一个老式的大厅里传出一阵阵管风琴声,修女小玫瑰.冯.“忍受无尽折磨”正把黄油面包分送给饥饿的孩子们。
U先生的表情逐渐舒展起来,好长一段时间里胆怯哑然的鸽子们此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美妙叫声,太阳光圈在墙上闪烁着强烈的金光。但这一切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瞬,紧接着一场更倒霉的骤变发生了:屏幕上出现了小修道院院长欧根尼.冯.“恐怖世界末日”,她在大厅里读着圣经。在她旁边壁炉的上方,恭恭敬敬地悬挂着一幅由玫瑰镶边的半身像。X先生尴尬地垂下了头。老板惊得目瞪口呆。他把图像调得更清楚一些。
“怎么可能!”他严厉的声音使窗前的乌云聚合成一团。
“这怎么可能!你的照片被挂在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大厅里?我请你解释一下!“
X先生沉默了良久。“我行善的愿望。”他终于回答说。同时受着良心的折磨。
“解释一下!”老板命令道。窗外响起了雷声。
“也许你能看一下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客人结结巴巴地说。
“可以!”U先生低吼着。他按了一下电视机上的开关,反复调试着不同的按钮,终于找到了X先生那吐着硫黄色火舌的阴暗工作场地。
X先生正着手处理一项公务,他审查着一个外交官。站在他面前的死人满身是汗地裹在一件仍时髦的燕尾服里。X先生一丝不苟地工作着,无一遗漏:所有的罪孽,所有的不义之财。他把罪孽填入登记簿,将钞票放在半烧焦的写字台上。同时,正如老板所注意到的一样,他将一些钞票推进一个盒子,盒子上刻着:采齐利厄小修道院。
“你援助我的小羊羔。”U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用办公的钱这么做吗?”
正是。X先生轻声承认道。否则修女们靠什么生活呢?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行善付出的更多了。采齐利厄小修道院通过邮局收到钱,修女们认为捐款的是大庄园主苏德伯洛姆。
透过窗子他们看到X先生正在填写一张邮寄单。X先生继续解释道,当小修道院院长那一次向他请求得到一张照片时,他恰巧把自己的一张半身像附进下一部邮件里。反正人间有谁知道,魔鬼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老板为此深受感动。他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电视机。俩个人满身尘土,头上挂着蜘蛛网,回到了写字台旁。
这会儿,X先生很想知道,U先生究竟如何看待他的休假计划。
U先生一边重新打开<<世界规划>>一边说,他感到十分为难,并且这完全违反了<<世界规划>>的条款。但他准备为此问一下他手下的高级职员Y,他在此问题上甚至比老板本人更精通。
高级职员来了。他说,如果一定要问他的话,那么他情愿承认,他从来不真正了解X先生日常工作的意义何在。<<世界规划>>上铭文规定,X先生的事业终有一天会衰亡。那么,X先生今天的存在其实已经是多余的。
乌云散开了。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面包走到窗前,喂给鸽子们。然后通过望远镜向宇宙极远的那一轮将要爆发的太阳凝视着。
“X先生行善事。Y先生又认为,X先生本人的存在都是多余的。”他严厉地审视着俩个人,终于说。
“你们都不安分守己!”X先生和高级职员尴尬地欠了一下身。客人同时打了一个喷嚏,他感冒了。
“好吧。”老板说。“我们必须试一下。三周。你援助了我的小羊羔。你应该受到表彰。”
高级职员Y试着解除U先生的尚有顾虑。他说他认为<<世界规划>>并不会因此而被改变。虽然X先生三个星期之内不再引诱人类行恶,但仅仅由於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也不会从此改邪归正。
“有可能。”老板漫不经心地说。他已经在考虑其它更重要的事情。“有可能。我所担心的只是,你行善的愿望太强烈。祝你好运,X先生。或者苏德伯洛姆先生。”U先生示意二人退下。高级职员Y先生在送客的途中私下里摇着头。
大功告成。X先生舒了一口气。他兴高采烈地回到他的陋室。-假如楼梯有扶手的话,他就会从天上滑下来的。-回到地底以后,他给小修道院院长写了几行字,告诉她两天之后他将来访,并逗留三个星期。他把这封信交给手下一个正要到上面去的,专门处理淫荡事务的职员,让他将信投入最近的人间邮筒。
X先生(也就是庄园主苏德伯洛姆先生)写给小修道院院长的信是第二天早晨邮差埃米里欧最后送出的一封信。埃米里欧四十五岁,二十五年来供职于邮政。每个月十三日必须送给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寄款,在他身上刻下了烙印:他的左耳被撕碎了,右手上穿满了枪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受枪伤的肺才刚刚治愈。这一天,他又无可奈何地上路了。
恐惧使他骑上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这肯定会是一个包袱。老城的名声很糟。他沿着“弗格里元帅大道”向右拐,骑过了一座万神庙,在“雷娜与伯特”旁边穿过了克塞勒小巷,来到了危险地带。
他的恐惧不无道理,他觉察到克塞勒小巷非同寻常地冷清和寂静。看不到一个活物,就连一只耗子也没有。犹太教堂的大门被障碍物堵着,烧毁的学校还冒着火苗,住宅的窗户钉上了木板,商店都关了门。只是由于在“雷娜与伯特”旁边的克塞勒小巷坡很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他不能不全神贯注,所以直
到老城的中心埃米里欧才发觉到情况的异常,否则,他早就转身回去了。
这时候他骑过了被抢劫一空的“威廉与恩斯特银行”,他环视四周,图然地找着警察。他回忆起曾经历过的一幕:他的手被打穿得那一次,情况也大至相同。而此刻他却不能不继续前进。他开始吹起口哨:“忠诚正直,永生永世”。
他感觉到那一双双通过堵塞的门和窗户的缝隙射在他身上的锐利目光。他拚命地蹬着脚踏板,骑进连接“无名警察纪念碑”与采齐利厄小修道院广场的“屠夫巷”。然而“屠夫巷”比克塞勒小巷更加颠簸,他只能摇摇晃晃小心异异地蹒跚前进。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必须尽可能快地离开这条小巷,因为在巷里那些未被封死的门前站着歹徒们。埃米里欧对他们很熟悉,那些名字在城里人们只敢小声地提起:阴险的寡妇刽子手“郁金香多多”,臭名昭著的攀高窃贼“樱粟佛佛”,小偷“丁香库库”,强奸犯“紫罗兰奇奇”,以及其它各怀伎俩的喽罗们。邮差冒着汗从他们中间穿过,恐惧地吹着口哨。新闻界方面只有<<时代> >的记者J.P.怀特布雷克在场。歹徒们倚着门框,仰望着高空,拔地而起的楼群层层迭迭,窄小的缝隙间透出夏日刺眼的阳光。“上帝之路,不可偏差。”邮差吹着口哨,歹徒们和他一起吹着,虔诚的旋律恐怖地升上天空。歹徒们静立不动。洒满阳光的,落满了鸽子,奔跑着孩子们的采齐利厄小修道院广场出现在埃米里欧的面前,广场的另一端是小修道院。每当埃米里欧送信到那儿的时候,他只需喝下修女玛丽亚.冯.“难耐麻风”硬塞给他的茉莉花茶,便可以摆脱所有的忧虑。这会儿,邮差好象捡了一条命,他只要再通过那间破败失修的“虔诚愿望酒店”,就万事大吉了。
酒店那布满尘埃的玻璃窗前开满了天竺葵,擦得锃亮的天蓝色招牌上刻着金色的店名。正当邮差打算冲刺的时候,他发现了站在酒店门里的梅.梅克.梅。她正望着他笑着眨着左眼。(电视机前的U先生甚为不快地看着这一幕)埃米里欧刹住车,在他的肺被击中那一次,梅也是这么冲他眨着眼睛。如今虽然伤口才愈,但邮差无论多么畏惧那些歹徒们,害怕他们在他的旧伤痕上再添新伤痕,但在女人面前他还是一个英雄。他把自行车靠在人行道边上看着梅。她比矮小的埃米里欧高一点,丰满而漂亮,满头金发,完全不同于他在“信徒巷”家里那个围着五个孩子和尿布团团转的妻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佩诺酒吗?”梅.梅克.梅说道,又一次眨着眼睛。歹徒们靠着门框继续吹口哨,仿佛不再注意邮差。
“很高兴。”埃米里欧结巴着说。反正他现在要送给小修道院的只是一封信,而不是钱。况且,今天不是13号,这一点歹徒们也应该心里明白。他象梦游一样地伴在漂亮的梅身边走进了“虔诚愿望酒店”。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射了进来,在“信徒巷”里有他那朝南的住宅。歹徒们的口哨声从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忠诚正直,永生永世”。
酒店里空空荡荡,象他肺部中弹时那次一样。酒吧台后面站着瞎子切里欧,老狼狗普洛托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抬。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两杯佩诺酒,在阳光下白中泛绿。埃米里欧兴奋而放肆得有些忘乎所以。梅浑身散发着“晚礼服香水”的味道,上一次她喷的是“爱情之夜”。梅坐了下来,埃米里欧也坐了下来。他们微笑着碰杯。埃米里欧抿了一口酒,马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次他们又耍了一个新招!”这是闪过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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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篇(题纲)
歹徒之王“百合皮皮”带着他的喽罗们从后门进了“虔诚愿望酒店”。梅不见了,瞎子切里欧和老狼狗普里托也不见了。一位邮政高手从熟睡的埃米里欧的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仔细地打开读了一遍。对手“玫瑰贝贝”也来到了“虔诚愿望酒店”,他同样阅读了那封信。
歹徒之王与“玫瑰贝贝”立誓要争个高下,他们作了可与荷马史诗相媲美的长篇宣言,两个人都有野心,要比对方更邪恶,更放荡,更荒淫。双方进行了难解难分的搏斗,最后打了个平手:他们各自从冲锋枪里射出的子弹在空中相撞。歹徒们欢呼着。“百合皮皮”和“玫瑰贝贝”郑重地立下誓言,相互承认对方野鸡与罪犯组成的家族。(皮皮实际上是教师的儿子,贝贝的父亲是牧师)。他们决定,共同袭击采齐利厄小修道院,在庄园主苏德伯洛姆访问小修道院时抓住他。然后他们将仔细封好的信重新放入埃米里欧的口袋里。
埃米里欧醒了。酒店空空的。梅不见了,但是给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信还躺在信袋里。酒吧台后面站着瞎子切里欧,老狼狗趴在地上。外面的屠夫巷里,歹徒们仍然靠在门框上吹着“忠诚正直,永生永世”。邮差蹬上自行车小心异异地从玩耍的孩子和啄食的鸽子中间穿过,来到了采齐利厄小修道院,他受到了茉莉花茶的招待。
当小修道院院长向大家宣布,庄园主苏德伯洛姆将来这里停留三周时,小修道院欢腾了。客房被清理了出来,在厨房里,修女们开始准备大型欢迎会的糕点。
“玫瑰贝贝”穿着乞丐的衣服来向修女小玫瑰.冯.“忍受无尽折磨”讨一块面包,他其实是想刺探一下,小修道院这会儿的情况。他得到了一块黄油面包,满意地大口嚼着,沉思地望着面红耳赤的小玫瑰。
X先生作为庄园主苏德伯洛姆踏上了地球。他首先出现在一些银行家面前,一一戳穿他们骗人的伎俩。银行家们瘫进软椅中,发着抖给X先生填写支票。腰缠万贯的X先生开始为他的见面礼奔波: 到巴黎的大服装店底欧,法特;到香水店,珠宝店,百货商店。他买了摩登的胸罩,漂亮的晚礼服,昂贵的首饰,上好的红酒,陈年的白兰地。
X先生带着一队挑夫,他们抬着他所有的礼物,浩浩荡荡地来到采齐利厄小修道院。荷枪实弹的歹徒们无所不在地隐藏在一扇扇大门里,一座座高墙后。
X先生受到了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热情欢迎。修女们虔诚地唱着歌。感动的X先生发表了题为<<唯有行善>>的演说。然后他打开了礼物。当小修女们看到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胸罩,晚礼服和首饰时,惊呼着跑散开去,然后又一个个慢慢地聚拢来。她们在各自的蓬帐里害羞地试着衣物,香水。只有小修道院院长站在原地不动。
天国的U先生在他的电视机前注视着采齐利厄小修道院的变化。高级职员Y变得沉思不语。首饰和晚礼服正如他所预料的那么糟糕。他不明白,小修女们如此有伤风化地打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在X先生休假期间,人间的坏事本不该再存在的情况下却更甚。更不用说香水了。高级职员Y焦躁不安地搓着双手。U先生反而微笑着,比较过去而言,他更喜欢小修女们穿漂亮衣服的样子。
小修道院里举行着盛会。小修女们勇敢地穿着晚礼服,佩戴着首饰来到了大厅里。只有小修道院院长一如既往。窗外聚满了围观的居民和孩子。小修道院院长和X先生随着风琴的旋律拘谨而不安地跳起了华尔兹。其实小修道院院长的心里真希望X先生快快离开,只不过她需要他的钱。仅为此她不能不忍耐着。
歹徒们策划了第二天早上的强攻:歹徒之王沉思地穿过广场,一旦他走到广场的另一端,强攻便会马上开始。这是他们的秘密信号。“百合皮皮”现在已经来到了广场中心。突然一个小皮球滚到了他的脚边。他把它拾起来,扔给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冲着歹徒之王天真无邪地笑着。“百合皮皮”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他在广场中心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无助地向那小女孩儿回笑着。小姑娘跑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上。“百合皮皮”感动了,使劲地擦着鼻子。不一会儿,他的身上爬满了鸽子和嬉耍的孩子们,他极度幸福地给孩子们讲着童话故事。行善的诱惑是如此的强烈。歹徒们等了又等,他们无所适从。已经是中午了,一点,两点。X先生走出小修道院散步,他看到了听歹徒之王讲童话故事的孩子们。X先生变开了戏法,孩子们和歹徒之王一起鼓起掌来。接着X先生,皮皮和孩子们一起跳起了圆圈舞。严阵以待的歹徒们大失所望。
X先生和“百合皮皮”成为了朋友,他们一同回到X先生的房间里喝结交酒。X先生喝着香槟,皮皮喝牛奶,他们互相碰杯。“玫瑰贝贝”决定单独行动。他通过一扇窗子进了小修道院,端着冲锋枪嗫手嗫脚地穿过房子。在走廊里他碰见了小玫瑰.冯.“忍受无尽折磨”,她手里端着蛋糕正要给X先生送去。凡是刻有“行善万岁”字样的蛋糕X先生都特别喜欢。看见“玫瑰贝贝”,小玫瑰胆怯地抱紧了蛋糕。两个人相对着慢慢地跪倒下去。“玫瑰贝贝”注视着小玫瑰,她也注视着他。他们接吻。
善事开始充满了世界。小偷“紫罗兰库库”也不例外。他将一只纯粹出于习惯而偷窃来的价值五十万元的钱包送还失主。而失主却拒绝接收。因为他认为,如果库库必须偷窃的话,那么他也一定需要钱。
小修道院院长发觉“玫瑰贝贝”和小玫瑰.冯.“忍受无尽折磨”在修女们的小房间里睡觉,墙上挂着贝贝的冲锋枪,枪筒里插着一支玫瑰。小修道院院长失望之极,她匆匆忙忙到天国去找U先生。但是由于激动她把门铃拉得过猛,以至于毫无声息。上帝的门铃只对那些轻柔谨慎的人才起作用。
X先生行善,CK城忽然变成了天堂。歹徒与警察结为兄弟,“百合皮皮”参加了“救世军”。世界停止了运动,因为只有善事,没有恶行。没有小牛被屠杀,没有秋穗被剪掉。随着行贿和股票市场欺骗的消失,整个经济也崩溃了。
电视机前的U先生不能不决定出面干涉了。他发现了站在办公室前面失望的小修道院院长,便与她一起来到地球上。U先生与X先生进行了一场谈话,X先生明白了他必须停止眼下的一切,回到他的日常工作中去。然而他最好应该象U先生所要求的,对待工作不再象过去一样谨小慎微。X先生告别了小修道院,修女们和孩子们挥着手,唱着歌,受到安慰的小修道院院长夹在他们当中。
世界又恢复了原样。“百合皮皮”在一次救世军的集会上再度成为了歹徒之王。他回到歹徒们中间,策划好在X先生经过屠夫巷的时候抓住他。他抬起冲锋枪对着X先生,然后歹徒们惊讶的看到X先生带着“百合皮皮”陷入了地心深处,街道上只留下一个圆圆的洞,沥青般黑色的小块云朵从洞里慢慢升了起来。
小玫瑰.冯.“忍受无尽折磨”和“玫瑰贝贝”却没有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他们一同离开了这个地方。
- Re: 魔鬼休假记 (瑞士)弗.迪伦马特posted on 06/05/2005
法华,好久不见啊。我本来在给你翻译的这个小说分行,不小心却删掉了,对不起。连同令胡冲的评语。网上看小说很累。今后登文章的时候,记住空出行距好吗?这样让眼睛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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