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

小导


  许多年以前,那个农村的澡堂属我家所管。
  那时候澡堂周围绿草茵茵,我和父亲经常走在漫无天际的草地上,说些吉祥的话,或者仰望那座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楼房,看着人们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在草地上,踏一条只属于我们的金光大道。

  这个时候我父亲已是白发苍苍,完全不像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可是他依旧精力充沛,虽然外面早已流传着我父亲快为澡堂精尽人亡了。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父亲总是仰天大笑,草地里的庥雀闻声四起,很少再回来这片粮食充裕的土地。

  此时我有着旁人极其羡慕的健壮身体,我一条胳膊下夹一袋小麦,一口气可以走两里路。可我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说你没见过你祖父,他的瘦小能吓死你,可你若是听过他的故事,又能把你吓活。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一下这个家族的传奇人物。可我父亲的话匣子已经打开,我没有任何胆量打断他的谈话,况且他现在又是如此的眉飞色舞,我父亲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我之所以招人羡慕,量力而为那座高而庞大的澡堂,而这羡慕之所以没有演化为嫉恨,量力而为他在这世上活着。他还告诉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某年之后我会干瘪成什么样子,但他们敢想不敢言。由此得知,我父亲继续活下去,对我的意义非同小可。

  风吹草动,羊马不饿。我家成群的羊马和我们一样心无他忧,我没想到它们会互相交配。据说,它们是跟澡堂人学的。它们其中的一只黑山羊有一天尾随一个男人去了澡堂,它看见那个男人与澡堂的女工交配火热,它竟然兽性萌动。无可质疑,我家的羊是聪明的。它把那男人的本领在三个月内全部学会并传授给其他羊马。后来我经常见它昂首阔步,身后羊马成群,身前有只羊,似乎在给它寻找好的草片儿。有一次我问它何以这样气势汹汹,它似乎很不屑,扔给我一句话,这个世界最美妙的事是我教给它们的。

  我很想隐瞒这件事,但始终被我父亲知道了。那天风和日丽,我们在暖风中行走在那条金光大道上,那些赶去澡堂或是从澡堂赶回家的行人笑呵呵地对我父亲说,徐爷教子有方啊,这么快就登堂入室了。我父亲不说话只给他们一个凶恶的眼色,于是他们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父亲便开始跟我说话:

  你本不该这么早的。

  早什么?

  别装的一无所知,你心知肚明。

  为什么我要装呢?我向来没有伪装的习惯,你应该了解你的儿子。

  请你不要以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对我讲话,你知道的,这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沉默不语,我没有胆量坚持自己的言语风格和观点。

  最好以后少跟它们厮混在一起。

  哦

  毕竟它们只是微不足道的畜生。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谈话正式结束。

  以后的日子里我用拖地来打发无聊,我以前的优越感不翼而飞,我心里只想着跟谁说说话,哪怕是那只羊。可我只能够看着它引领着长长工的队伍走来走去,踏出一条道来,道上没有想像的那么肮脏,我根本看不到它们的粪便。

  三年之后。

  我和女工娟子已经相恋三年。澡堂扩建了几幢楼,串连在一起。娟子是澡堂里四百多个女人中唯一一个只与男人交配过十次以下的女人。这是因为我暗示过我父亲,娟子是我的女人,我父亲也暗示过村子里的所有人,娟子是徐导的女人。那时候,我开始遭受一些人的嫉恨。

  某个黄昏,我在澡堂旁边的一个饭馆里吃面,我旁边的几个男人面目狰狞,我不知道这狰狞的面孔代表着什么。吃完面我照常不付钱就走,有人就大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元本打算直接上去打他,可我没有,我打趣说,我这又不是午餐。那人站起来冲我嚷,真是败类,你好逸恶劳还心安理得,今天老子就让你吃点教训。我觉得这根本无所谓,我看见他瘦若小鸡,但他绝对没有我祖父强悍的能力。然后我上去就要给他一拳,动作发生的同时我猜想,他那弱小的身子,能否吃得住我这可以夹一袋小麦走两里路的拳头。可是我被按倒在地,我的眼睛碰到了桌角,血流不上。如果不是他有些犹豫,我绝不可能站起来。我说,你他*的手段还真够狠毒。他回我话,报应。我没想到自己曾经力壮如牛,不知为何现在如此孱弱,我没想着和他单挑下去。我说,好,明天让你知道什么是报应。他显得极无所谓,找你父亲是吧,老子统统杀无赦。我说,知道就好,他说,上梁不正——

  他突然倒下,我去摸的时候,他已七窍不通,旁边他的同伙杀气冲冲地向我走来。可他们没走几步,就已目瞪口呆低下头去。饭馆老板说,有种的你们拔他一根头发。我转身说,你怎么现在才出招,你是不是想你的铺子马上倒闭。他连连向我道歉。我听得不耐烦,我的眼睛都瞎了,请你看清楚。他随手挖出倒在地下那人的眼睛,我捂着自己的右眼说,莫非你想让我自己愁恨自己?随后他挖出了他的眼珠,我转头走掉。

  我的眼睛果然瞎了。我讨厌看不清世界,那一望无际的草地我怎么去看的清楚。我父亲听到这些话并无怜惜之意,更没有要替我报仇雪恨的打算。他说这还不值得他自己动手。我于是坚信这是这个世界最荒谬的事情,而事实上,它很普通。我父亲说,你根本用不着那只眼睛,甚至它本身就是多余的。我费力地思考这句抽象的话,我更想顺他,为什么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比从前了。可我父亲接着说,不用你的肢体,你就可以独霸——,他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神色紧张,谁,谁在外面。他闪电般地跑过去,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飞也似的走远。

  他回来后直是摇头,这臭娘们儿又回来了。我好奇地问他哪个臭娘们儿,他随口说是我祖母。

  澡堂的规模发展到空前的大,村子也不是从前那样小了。澡堂附近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和餐馆。我父亲站在澡堂顶上喜气洋洋,连他的咳嗽都无比欢畅。随着草地面积越来越小,经商用地越来越大,我父亲脸上的花就越来越灿烂,仿佛他的脸上四季如春。

  草地减少了,加上人们屠宰,羊马的数量和我的力气一样,可以清楚的看到它们明显的减少。那只山羊快变成白的了,可它依旧是群兽这首,它曾跟我感叹过它们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可我正沉醉于与娟子的热恋中,我根本没心思理会它,况且它的得失与我无关,于是我就告诉它,能保住性命已经不错了,别妄想太多。它当即踢翻了我的桌子,随后又将我的床翻了一个跟头。我先是诧异它哪来的力气,然后我挖了它一只眼睛,告诉它,你没有资格对我无理,你这愚蠢的畜生。

  我父亲居然为此对我大发雷霆,他总是让我捉摸不透。他说,畜生也有灵性,谁这样对它们,谁就是畜生。我摇身一变被父亲说成了畜生,我太不能容忍一个父亲这样对待他的儿子,可我没有胆量反抗,我说了很多遍了。他见我似乎甘之如饴,就将我的思绪引入一个飘渺的夜……

  灯下我祖母摇晃着她微小的脑袋,她似乎坐卧不安,她那双小巧的脚下在地上踱来踱去。我父亲坐在地上抽着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

  你这辈子注定将一无所有。

  我要做个伟大的人。

  你不信就冒一下险,你始终平庸无比。

  我不信所谓的命运定数。

  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也是你命中注定。神色慌张的视线居然咬字冷静。

  就是因为你百般阻挠,误了我许多大事,否则我早已名扬四海功成名就。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误入歧途。

  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他有。

  谁?

  我父亲。

  他骨灰也早已被风吹尽了。

  此时狂风怒起,也只有几秒钟时间,门口站着一个老男人,他佝偻着身子,双眼发着绿光,他说,谁说的?

  我祖母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父亲抢先说,死了又怎样,回来就行。

  我祖母胆战心惊,她看着外面黑漆的树林,目无神色,或者她已麻木。她哑口无言,又开始摇晃她那颗小脑袋,她拿出一块红布来,慢慢展开,然后她又合住,她让自己保持平静,即使她知道自己已是厄运当头。

  我父亲告诉我,澡堂里那块红布里包着的,就是我祖母的一双眼睛。

  娟子知道后问我,为什么许多事情都与眼睛有关,她说那天一只只山羊的眼睛对她充满仇恨。对此我告诉她,我无力解释。

  我父亲建立这个澡堂是因为和祖母较量,而建立澡堂不建其他什么,是我提出的。我还记得我向父亲提出建议时他高兴的表情,简直与现在判若两人。开始的时候澡堂就是二层楼,可是在农村这般有气势的建筑虽然是一种新兴事物,但始终无人问津,况且在农村的他们,根本没想过去澡堂洗澡,夏天在河里洗,冬天干脆不洗。可我父亲并没有心灰意冷,反而他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澡堂被人们意识到是缘于几个年轻人的行动。冬日家闲之时,他们百无聊赖,就去洗澡。我父亲把握了他的心思,首次免费,更重要的是,这些犹如旱地里茶花的年轻人,被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于是他们便像喝足了水的花草,尽情生长,还不时的向别人炫耀。因此,澡堂就能称为澡堂了,男人们守纳不住内心的寂寞,便前来洗澡,当然,洗不洗是另一回事。这些人于是就像抽了大麻一样,离不开澡堂。我曾听说一个男人在花光了钱忍不住寂寞时,竟然逮着我有的母羊作欢。而我一直想不明白,澡堂里越来越多的女人是何来历,我曾一度怀疑她们是母羊幻化而成,她们有着无穷的魔力,让那些男人们终生不娶,只来澡堂图乐,以至于那个村子很多年都没有澡堂之外的女人。可是依然有小孩的出生,这让我始终不解,是男人们与澡堂女人的产物,还是田人与羊马的产物,还是男人与男人的产物。

  当我把这些告诉娟子的时候,她双眼放出殿堂的光芒,让我想起我挖掉的那只山羊的眼睛。我心有所悸,请求父亲将婚礼推迟一些。父亲说要他去城里观察一下。

  之所以称那个村子为城,是因为它已不再是一个小村子了,而是一个像样的城镇。昔日那些破旧落后的房子早已化为平地。它们在泥泞中在人们的践踏下号哭,像受伤的婴儿。那些大片大片的草地已蒙在鼓里上了厚厚的灰尘,这是折倒旧屋子工人们给它们的最好的葬礼。男人们都蹲在一个大楼梯上,他们依旧精力旺盛,我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因为狂笑而咧开的嘴,像一个个大而深的黑洞,我想变成一只苍蝇,飞进他们的内脏,享受美味。可我来不及了,我父亲领我回去准备结婚。在此之前他领我去羊圈走访,那些羊马住在一起,相交甚好,有的还不住的互相亲昵。我看那只只有一只眼睛的羊在一个向阳的角落里安睡,我父亲踹了一脚圈门,它马上就醒来,然后徐徐走来,它身后,羊马成群。我突然看见地上有许多白骨,还有殷红如花的鲜血,我不禁问自己有汉有见过有骨头有血的草,而在农村生长数年的我坚决的否定了这一事实存在的可能。于是我就思索,那些是什么呢?因为我专注于思想这个很难解开的问题,我忽略了我父亲和那只羊的亲密谈话。

  婚礼莫名其妙的选择在晚上进行,我莫明其妙地胆战心惊。婚礼一开始人就济济一堂。那羊是后来才来的,它的随同是几只可爱的小羊和小马,但它们很快又回去了,很久也没有再来。婚礼的开幕词是我父亲讲的,他居然在介绍那只羊的时候称它为贵宾,除了村里的男人外,几个刚来这里搞建筑的年轻人狂笑不止,但他们没没有笑多久,因为转瞬间他们就叭在桌上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醒来,因为后来我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

  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家红光满面,笑声哭声骂叫声,杂乱无章。杂乱之下,娟子给羊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她们就不见了。许久之后,我听见娟子大声喊叫,畜生,你这畜生,我是你主人的妻子。我起身就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可我三步之内就跌跌倒在地,始终爬不起来。我浑身乏力脑袋昏沉,我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也开始朦胧,直至最后一片漆黑。在此之前,我隐约看见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男人领着一只羊从娟子喊叫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向我走来。那个老男人只有一只眼睛,但却炯炯有神,他说你听外面,工人们正忙着搞建筑呢,明年此时,这就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了,哈哈哈。那只羊双眼流露出一些凄惨的怜惜,它咩咩地叫起来像在喊我的名字。同时,另外一种咩咩的声音向我走来,它身后,是无数声咩咩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而它的声音,像极了我父亲。

  后来我就不省人事,据说那城市已经建立起来了,庞大无比,异常壮观。它的名字叫做,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