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屠夫还是祭司?谈谈莎剧《裘利斯•凯撒》中的布鲁托斯
廖康
美国大学生未必都看过或读过莎士比亚的话剧《裘利斯•凯撒》,但很少有谁不知道凯撒临死前的那句名言“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1 即便是朱生豪的妙笔,也难以把这句充满惊奇、绝望的呼语传神地译出。布鲁托斯家族为捍卫罗马共和国而著称于世,布鲁托斯本人也是德高望重的元老院成员,而且他还是凯撒最亲密的战友。当那群叛党在元老院举剑刺杀凯撒时,他虽然身中几十刀,仍在顽强反抗。直到布鲁托斯也刺了他一刀,用安东尼的话来描述:“当他拔出那万恶的武器的时候,瞧凯撒的血怎样汩汩不断地跟着它出来,好像急于涌到外面来,想要知道究竟是不是布鲁托斯下这样无情的毒手……这是最无情的一击,因为当尊贵的凯撒看见他行刺的时候,负心,这一柄比叛徒的武器更锋锐的利剑,就一直刺进了他的心脏,那时候他的伟大的心就碎裂了……”凯撒绝望了,惨叫一声:“还有你,布鲁托斯?”便倒地而亡。短短的这一惊叹,穿越千年,成为西方人在遭逢背叛时,表达愤恨和绝望最有表达力的用语。所以莎士比亚在话剧中保留使用这句为人熟知的拉丁语,没有把它译作英文。
对于布鲁托斯参加叛党,刺杀凯撒这件事,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从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丁在《神曲》里,把布鲁托斯和刺杀主谋凯歇斯以及出卖耶稣基督的犹大一同打入地狱最深一层(Giudecca),以最严厉的刑法惩戒反叛恩主者。但众多学者认为布鲁托斯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豪无私心,只是想防止凯撒称帝,为了挽救罗马共和国,才背叛自己的恩主和朋友。
那么,莎士比亚在剧中把布鲁托斯究竟塑造成了什么样的人物?强调一下,我这里不是评论历史上的布鲁托斯,而是讨论莎翁剧中的布鲁托斯。少数人认为他是个阴险的屠夫。多数评论家都认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在剧中扮演的是祭司的角色。在那些少数人中,我大学本科的郑敏教授曾发表过《凯撒——一颗多截面的钻石》,并对我们耳提面命,连同此剧一道,讲了半个多学期她的观点。然而,此处我不得不借用亚里斯多德谈论他老师柏拉图的一句名言“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我认为布鲁托斯在莎翁剧中是个犯了判断错误的理想主义者,是个悲剧英雄。其实,对于文学作品,我们并不需要统一的理解。不同的阐释越多,越有助于深刻理解原著,多方面欣赏原著。通过讨论,也可以明白西方戏剧的一些要素。
在《裘利斯•凯撒》第二幕第一场,有一大段布鲁托斯的独白:“只有叫他死这一个办法;我自己对他并没有私怨,只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他将要带上王冠;那会不会改变他的性格是一个问题;蝮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所以步行的人必须时刻提防。让他戴上王冠?——不!那等于我们把一个毒刺给了他,使他可以随意加害于人。把不忍之心和权威分开,那权威就会被人误用;讲到凯撒这个人,说一句公平话,我还不曾知道他什么时候曾经一味感情用事,不受理智支配。可是微贱往往是初期野心的阶梯,凭籍着它一步步爬上了高位;当他一旦登上了最高的一级之后,他便不再回顾那梯子,他的眼光仰望着云霄,瞧不起他从前所恃为凭籍的低下的阶段。凯撒何尝不会这样?所以,为了怕他有这一天,必须早一点防备。既然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不是因为他现在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就得这样说:照他现在的地位要是再扩大些权力,一定会引起这样的后患;我们应当把他当作一颗蛇蛋,与其让他孵出以后害人,不如趁他还在壳里的时候就把他杀死。”
说布鲁托斯是阴险屠夫者认为,在此独白中,他没有提到对共和国与帝国的选择,也没有说到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冲突;从中看不到什么高尚的动机,无非是担心一旦凯撒得势,就会看不起并且伤害别人,包括布鲁托斯自己。如此评论者忘记了莎士比亚并不相信共和制;忘记了莎翁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是英帝国的鼎盛时期。莎士比亚信仰其英明君主治下的帝制,所以他避开这个政治问题,而只谈凯撒可能有野心。布鲁托斯担心他权力扩大后会危害大众的利益,因为他是凭本事一步步登上高位。这在我们看来可能是合理的,但对于信仰共和的布鲁托斯以及信仰君权神授的莎士比亚却是危险的。分析文学作品,不该违背作品内在的逻辑和历史观念。
这段独白清楚地表明,布鲁托斯不是为一己私利决定背叛凯撒的。有些人不相信他的话,这说明他们对独白(soliloquy)2 还不够了解。戏剧里的人物想什么,必须由演员说出来,观众才会知道。当然,一般的情绪也可以演出来,但抽象的思想还得靠语言来表达。独白时,通常是一个人在舞台上自说自话;有时可能有人在偷听,但独白者不知道。所以对独白者来说,只是他一个人在场,他没有必要说谎。独白其实就是自言自语(thinking aloud),就是让观众听见人物的思想,相当于我们在小说中读人物的内心思想,他想:“……”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其真实性。
这段独白虽然说明布鲁托斯是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决定背叛凯撒,但同时又显示了他思辨上的逻辑错误。他那蝮蛇和蛇蛋的比喻暗示着他的三段论:大前提,独裁者对于罗马就象毒蛇会咬死人一样,应该杀死。小前提,凯撒是独裁者。结论,应该杀死凯撒。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所受的教育可能没有我们多,但他们主要就是学修辞和逻辑。很多人立即就注意到布鲁托斯的小前提有误,凯撒还不是独裁者呢!他们也注意到那不恰当的类比式论辩(argument by analogy):毒蛇蛋一定会孵出毒蛇,但人不一定会变成独裁者。布什当然会赞同布鲁托斯这种预防性打击(preemptive strike),尽管有莎士比亚这么家喻户晓的历史剧明镜高悬,眼前和个人的利益照样会把决策人导入歧途,历史上同样的错误往往是一犯再犯。
布鲁托斯的判断错误导致了他的个人悲剧,为了拯救罗马,(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他加入了凯歇斯之流因私怨而反叛凯撒的阴谋者。但是他不许他们多杀一人:“卡厄斯•凯歇斯,我们割下了头,再去切断肢体,不但泄愤于生前,并且迁怒于死后,那瞧上去未免太残忍了;因为安东尼不过是凯撒的一只胳臂。让我们做献祭的人,不要做屠夫,卡厄斯。我们一致奋起反对凯撒的精神,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他流血:啊!要是我们能够直接战胜凯撒的精神,我们就可以不必戕害他的身体。”正是由于他放过了安东尼,而且还允许安东尼对公众讲演,使安东尼有机会煽动群氓,扭转局势,把反叛者,包括布鲁托斯,赶出罗马,并最终令其兵败自杀。
对于布鲁托斯的高尚品质和动机,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都有口皆碑。凯歇斯在第一幕第二场结尾的独白中说:“好,布鲁托斯,你是个仁人义士;可是我知道你的高贵天性却可以被人诱入歧途;”在第三场结尾时他对同党这样提到布鲁托斯加盟的意义:“啊!他是众望所归的人;在我们似乎是罪恶的事情,有了他便可以像幻术一样变成正大光明的义举。”显然,这些反叛者很清楚他们的勾当和布鲁托斯的行为大相径庭,他们是在利用布鲁托斯。在全剧结束时,安东尼如此评价自杀身亡的布鲁托斯:“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叛徒们都是因为嫉妒凯撒而下毒手的;只有他才是激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善良,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
莎士比亚在《裘利斯•凯撒》这部历史剧中塑造了两个悲剧英雄——凯撒和布鲁托斯。凯撒的判断错误在于他不听预言者的警告,未听妻子的劝告,执意于三月十五日(the Ides of March,古罗马历)去元老院议政。布鲁托斯的判断错误有三:凯撒尚未称帝便认定他有野心而该杀;以为凯歇斯同样出于正义,要拯救罗马;误认为安东尼心地纯洁,没有野心。为此,《裘利斯•凯撒》在莎翁众多历史剧中独占鳌头,极具悲剧色彩,称之为悲剧也不为过。当然,这是文学,历史上的布鲁托斯该如何评价,是另一回事。
2005年6月14日
注:
1 《裘利斯•凯撒》,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之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这句原文是“Et tu, Brute?” Brute 是拉丁语Brutus的呼格。
2 这个词也译作“自言自语”,很说明其意义;还译作戏剧独白,就不够精确,文学术语“戏剧独白”来自dramatic monologue,另有含义。
- posted on 06/14/2005
其实这是一个搞帝国主义还是搞民主的问题。恺撒开先例,要帝国利益。这是一个国民拥护的最大借口。以后,拿破仑和俾斯麦都是以国家利益换取民主。共和国没有帝国的荣耀来得大。恺撒的做法和以后枪杆子出政权很想。他没有高卢一战就打不开局面。像拿破仑的奥斯特里斯。
所以加图,西塞罗们才败下阵来。但是,民主自由的传统和恺撒的传统,西人看得很清楚。他们还是以为恺撒是历史,民主是现实。
所以,老莎关于布鲁图的说法是诚恳的。他平衡了这两个角色。而克里奥配特拉的塑造,又是一个元素;就是女人和历史,和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有超越性,所以,就有了戏剧魅力,历史魅力。不光是民主自由在历史上有魅力。女人,帝国,艺术,民主,都有魅力。呵呵呵。
还有,他们讨论自由共和很早。我们现在许多问题,老亚,老西塞罗早就有了真知卓见。
自由主义也是可以在皇上面前谈的。像伊拉丝谟,让君主听从耶稣。
虽然,尼禄疯疯癫癫,他不会听塞内迦的话;但是那些话,公民社会该如何如何;皇上该如何如何,是早就有的。
所以,莎士比亚是懂那些共和语言的。他怎么会不懂西塞罗呢? - posted on 06/14/2005
在《裘利斯•凯撒》第二幕第一场,有一大段布鲁托斯的独白:“只有叫他死这一个办法;我自己对他并没有私怨,只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他将要带上王冠;那会不会改变他的性格是一个问题;蝮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所以步行的人必须时刻提防。让他戴上王冠?——不!那等于我们把一个毒刺给了他,使他可以随意加害于人。把不忍之心和权威分开,那权威就会被人误用;讲到凯撒这个人,说一句公平话,我还不曾知道他什么时候曾经一味感情用事,不受理智支配。可是微贱往往是初期野心的阶梯,凭籍着它一步步爬上了高位;当他一旦登上了最高的一级之后,他便不再回顾那梯子,他的眼光仰望着云霄,瞧不起他从前所恃为凭籍的低下的阶段。凯撒何尝不会这样?所以,为了怕他有这一天,必须早一点防备。既然我们反对他的理由,不是因为他现在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就得这样说:照他现在的地位要是再扩大些权力,一定会引起这样的后患;我们应当把他当作一颗蛇蛋,与其让他孵出以后害人,不如趁他还在壳里的时候就把他杀死。”
说得多好啊。
老廖,我觉得这里不好用逻辑去说(凯撒还不是独裁者,因而布鲁托斯的谋杀动机不成立),凯撒想称帝就预示了他的野心,这与布鲁托斯的高贵天性是冲突的,这就足够了。就像贝多芬知道拿破仑称帝后愤而涂去英雄交响曲上的献辞,虽然他当时并无理由相信拿破仑一定会是个暴君等等。
同意自立,这里莎氏的倾向性是很清晰的。
- Re: 是屠夫还是祭司?谈谈莎剧《裘利斯•凯撒》中的布鲁托斯posted on 06/14/2005
Dare to differ :-)
称帝前与称帝后有本质的不同。否则一切预防性打击都是合理的。
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如何反应以及莎翁是真心实意地信仰帝制都有定论,不是我的独创。 - posted on 06/14/2005
side with liaokang.
看你的这几个剧评让我也很nostalgic.特别是今天。今天的阳光就跟5年前纽约中央公园的阳光一样明媚,让人心旌摇动。5年前的的夏天在纽约的中央公园的莎士比亚露天剧场跟福里得舅舅看的这出剧,那天也请xw来的,他觉得晚先走了的。
布鲁托斯血气方刚,相信理想,但不知政治从来跟理想根本不是一回事,正如耶稣基督跟后来的教会完全不是一回事。
西方的英雄跟我们的英雄定义有点不一样。恺撒作了恺撒该作的,布鲁托斯作了布鲁托斯该作的事情,安东尼作了安东尼该作的。每个人都作了他在那个位置上该作的事情。我不记得哪里的台词了,那个死的人说:你作了你该作的事情,you did what you had to do. 在《裘利斯•凯撒》,三个人都是英雄。安东尼宣布恺撒死亡的那段也很精彩。
曾经也有一个类似的场景,知道那个落井下石的人是自己最亲的朋友,一时天昏地暗,接连问了三次,真的是你,你也……
在另一个世界,如果恺撒见到布鲁托斯,我想他会说:你作了你该作的。
这时的布鲁托斯该如何呢?
命运决定了这一切,决定了我们扮演的角色。
宿命是莎翁永恒的主题,哈姆雷特里如此,罗米欧与朱丽叶里也是如此。
……………………………………
纽约的夏天,中央公园里有莎士比亚剧院演出的戏剧。那时正在上演《裘利斯•凯撒》。莎士比亚剧院是市政府为市民办的夏季节目(这是朱立安尼市长在位时做的不多的好事之一)。门票是免费的,但是大家都要来排队买票, 一个人只能买一张票。舅舅知道了,中午的时候就跑去给我站队了。他排了大半天的队,我记得他说他是最怕晒的, 那天他给晒了四五个小时,晒得皮都脱了。《恺撒大帝》是我那个夏天看到的最好的一个演出。剧场是传统古风的露天半圆形剧场,跟真正的沙翁剧场一样。满月挂在天上,傍晚凉风习习。舅舅拿着大蒲扇给我赶蚊子。有舅舅给赶蚊子真好。看完戏的第二天,他也不知从曼哈顿的哪个破烂堆里给我拣来了一部1943年出版的精装本《裘利斯•凯撒》。他还给我拣过夏天的凉鞋,冬天的毛衣,书,等等。曼哈顿最好的东西是在破烂堆里面。我即使不穿也洗干净了放着,害怕伤老头子的心。但他最爱拣的还是苹果电脑。他每个星期还要到救世军和其他旧货商店找老电脑。
- posted on 06/14/2005
走进心灵的迷宫
———读《裘利斯·凯撒》
残雪专栏
罗马城是一座梦幻之城,天空和大地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兆头;清醒的做梦者在街上行走,随口说出寓言;而在城中生活的每个人,都有释梦的职责。在这座城里,陈腐的历史被演绎为一部人的伟大的精神悲剧,剧中的每个人物,已转换了世俗的身份,成为一桩秘密的事业的执行者。这些不同的角色,又体现着人的不同的心理层次,将这丰富的史诗成功地在舞台上演出。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被按心理层次的深浅来分裂成各种不同的角色。
勃鲁托斯的密友和爱将凯歇斯就是这样一个有点神秘的人物。他具有不一般的性格,不亚于勃鲁托斯的感悟的能力,但他并不是勃鲁托斯那样的学者型的人物,他是一个涉世很深的行动者。他不像勃鲁托斯那样总是沉浸在那种抽象的境界里,而是像一个分裂的人一样,随时可以站得很高地评判自己和别人的行为,既世俗、又超脱,将完全矛盾的事浑然不觉地做下去。在叛变的群体中,只有他是最能理解勃鲁托斯的人,他也是在追求事业方面做得最好的人。
一开始凯歇斯就决心搞垮即将成为独裁者的凯撒,他的理由本来是冠冕堂皇的,很有说服力的,但是当他向勃鲁托斯讲述出来时,这些理由忽然变成了纯粹的个人恩怨、妒忌,甚至下流的诽谤。幸亏勃鲁托斯是一个具有很高层次修养的思想者,他知道要如何来倾听这位朋友的讲述,他一点都不大惊小怪。凯歇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读者能站在勃鲁托斯的境界里,就会感觉到凯歇斯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他可以随时从粗鄙的世俗跳跃到崇高的理念,并将两极不露声色地包容在他那复杂的心胸之内。凯斯卡、凯歇斯、勃鲁托斯三人构成人性的阶梯,凯歇斯在中间,他同时具有凯斯卡和勃鲁托斯身上的特点。
当清高的勃鲁托斯忍不住鄙视凯斯卡那露骨的下作时,凯歇斯便为他辩护道:“他的粗鲁对于他的智慧是一种调味品,使人们在咀嚼他的言语的时候,可以感到一种深长的滋味。”(见注①)
于是勃鲁托斯立即心领神会,同意了他的看法。勃鲁托斯当然知道,没有这些庸俗的大众的庸俗的激情,伟大的事业就失去了根基。但他太清高了,有时也不免显出某种局限,在这时,凯歇斯便用他身上的世俗气息启发了他,使他走出玄想,“顾念顾念这个世界”。
既然有的人一开口就要说低级趣味的话,一行动就要犯罪,那么惟一的出路也就在于认识的境界了。在大众眼里,勃鲁托斯就是代表了那种境界的人物,所以直爽、忠心的凯斯卡出自内心地说:“啊!他是众望所归的人;在我们似乎是罪恶的事情,有了他便可以变成正大光明的义举。”(见注②)
凯歇斯用他身上的活力补充了勃鲁托斯的性格。勃鲁托斯对于这位爱将的心情是:时而憎恨他的卑劣行径,要同他一刀一两断;时而又喜爱他的忠诚热情,和他难舍难分。以他的情操,他同他水火不相容;从理智出发,他深知事业一刻也离不了他。正因为勃鲁托斯理念中的事业是一桩有点奇怪的事业,他这个掌舵人便需要非凡的智慧来操纵这艘大船的航向。所有的人都没能完全达到他的境界,但所有的人都向往这个境界,勃鲁托斯必须同每一个人沟通,而其中最难沟通的就是凯歇斯。但他们终于通过激烈的争吵而沟通了。那是一种奇特的沟通,“道理”并不在沟通中起作用,起作用的是被道理掩盖的深得多的东西。凯歇斯并没有放弃恶劣的本性;勃鲁托斯又一次为他的热情所打动。勃鲁托斯的事业是以自我牺牲为最终目的的崇高事业,但在实现过程中的每一步,每个具体的个人都为世俗的欲望所驱使(否则人还是人吗?)。勃鲁托斯必须妥协,凯歇斯用毫不含糊的举动不断启发他明白这一点。凯歇斯丝毫不怕死,为着事业,他随时可以牺牲;但只要活一天,他就不会放过享乐和腐化的机会,谁都阻止不了他,哪怕勃鲁托斯。他说:“这是我的刀子,这儿是我的袒裸的胸膛,这里面藏着一颗比财神普路托斯的宝矿更富有、比黄金更贵重的心;要是你是一个罗马人,请把它挖出来吧,我拒绝给你金钱,却愿意把我的心献给你。就像你向凯撒行刺一样把我刺死了吧,因为我知道,即使在你最恨他的时候,你也爱他远胜于爱凯歇斯。”(见注③)
凯歇斯的话里头包含着他做人的逻辑。他是彻底世俗的,把钱看得很重,甚至不择手段去搞钱;而同时他又具有崇高的理念,可以为朋友去死。他总是把事业和世俗分得很开,这不是出于幼稚,而是由于他那双能够透视事物本质的眼睛。他出于个人恩怨杀了凯撒;但在心底,他知道凯撒是他所佩服的英雄,也模糊地感到此事要遭报应;很可能他竟是爱他的,就如同他爱抽象的事业一样。他在临死时喊的那句话说出了他长久的心病,他终于悟到,他在整个叛乱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凯撒复仇。一开始他并不完全知道他和勃鲁托斯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因为他只专注于行动。他同勃鲁托斯一样,也是在死亡的气息变得浓密起来的关头看出自身的归宿的。他的死和凯撒的死是同一个事业的两个阶段。
凯歇斯的思想和行为总是使人诧异,时常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表演。也许在生活中很少会有人像他那样讲话和行动,但在典型的意义上,艺术的意义上,他所表演的,不正是人的真实面貌么?莎士比亚通过这个形象将人的真正内涵揭示出来,引导读者进行深思。
注①《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第204页 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
注②同上第209页
注③同上第253页 - Re: 是屠夫还是祭司?谈谈莎剧《裘利斯•凯撒》中的布鲁托斯posted on 05/28/2010
几乎忘了,这篇在此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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