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小人物的史诗>
叶开先生的这篇小说写在2002年或更早,这里转贴给大家欣赏!
  1

我第一次见到我八叔钟世通,是在二十年前。我刚满十岁,上小学三年级。那时候,现在大名鼎鼎、富可敌国的我八叔还只是个穷困潦倒、为三斗米折腰的无名小卒。我们繁荣富裕、声名远播的罗州市,还萧条衰落、默默无闻。县治所在地为罗州镇。
罗州镇房屋破败,人烟稀少,面积小得让人惭愧。
罗州镇是个弹丸之地,座落在我们国家南部一个类似小鸡鸡的半岛末端,既非通衢要道,又不是鱼米之乡,更没有什么富饶的矿产,名气还比不上小孩子放的屁响。我们罗州人生性诙谐,比较幽默,称之为睾丸之地。比睾丸之地还要小百倍的镇子名叫坡脊。坡脊是个火车避让站,往大里形容,可谓依山傍水,草木繁茂。山是山包,长了些蒿草;水是小溪,有几条小鱼游来游去。坡脊共有十来户人家,说是镇子,有点名不副实。
我们家就住在坡脊镇上。坡脊镇小得如同稗草上的一粒草籽,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就会轻轻飘起。
一天大早,我们坡脊镇所有的居民都被一种陌生的轰隆声给吵醒了。首先可以肯定,这不是火车的声音。火车虽然吵闹,但是我们听惯了,火车的声音越响,我们睡得越香;哪天晚上听不见火车的轰隆声,我们反而会彻夜难眠。这亦非公鸡打鸣。我们镇的民风淳朴,不爱看钟瞅表,习惯闻鸡起早。我们的公鸡又肥又壮,清晨的啼叫分外嘹亮,特别悠长。才早上四点多钟,天色尚且熹微,公鸡们还在梦游,不可能到处闲逛。现在应该是静谧一片,安寂得像一团冰凉的豆腐脑。间隔很长时间才出现一次的火车轰隆声和汽笛声,不仅没有撕破这种静谧,反而使静谧更加浓郁。各种虫鸣蝉噪声,也被卷裹在粘稠的夜里,越响亮越显微弱,越让我们感到阒寂无人。这种乡村的反常感受,才是我们的真实体验。我们喜欢这些动静,喜欢这些蝉噪虫鸣,它们的节律让我们听了神朗气清;它们越是聒噪,我们越是能够睡上一个美妙的好觉。
这天早晨的声音不然。把我们吵醒的这种噪音噗噗噗乱叫,听起来喑哑难受。用比较粗鲁的比喻,就像是一个巨人站在我们坡脊上空放屁。当然这不是什么巨人放屁,而是我八叔的东风牌大卡车在神气活现地喷气。
全镇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围在我们家门口,激动地参观我八叔驶来的汽车。
我八叔从驾驶室跳下来,身上穿着了不起的帆布工作服。他甩甩脑袋,拍拍双手,踢踢两脚,清清嗓子,抡抡胳膊,威风凛凛地站四个巨大的车轮旁边。这时,我八叔的样子可谓是器宇轩昂,睥睨众生。我觉得,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高大全”式人物形象,我八叔在开车来到我们坡脊的那个清晨就完全具备了。我八叔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我们镇所有屁大点儿的孩子都被他迷人气质给彻底征服了。我八叔这副近乎完美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泥中,很多年以后,我八叔拥有大奔,住进了豪华别墅,身边粉蝶绕花全是美女娇娃,已经达到做男人的极致了,我反而觉得他的形象没有二十年前那个清晨,驾驶着威风凛凛的汽车出现在我们坡脊时那么高大,那么神奇,那么令人着迷。
所有人都往我们家门口跑,像潮水一样涌向我八叔和他的汽车。人声鼎沸,高声嚷叫,人数之多,让人怀疑搬家的蚂蚁都长大成人了。我们既激动又紧张,我们身体里所有的废气都涌上胸膛,我们两眼发直,放着闪闪的光芒。
我八叔环顾四周,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我们兄弟几个。我八叔的目光极其犀利,他一眼就看出我们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跟他同宗。
我八叔一把抱起我弟弟钟文光,说:“是文长文理文光吗?八叔的汽车威水不威水?”
我们异口同声说:“威水!威水!”
“威水”是我们罗州的土语,请大家原谅它的粗鄙。这个词听起来跟黑话一样,其实就是“威风”的意思。我八叔问我们,他的汽车威风不威风。
我觉得八叔的形象高大全极了,他的汽车了不起极了!


2
在我八叔作为一号男主角隆重登场之前,我觉得有必要事先介绍一下我们生长于斯的坡脊小镇。
上文说到,比睾丸之地罗州镇还小百倍的就是我们坡脊镇。整个镇子只有十几户人家,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把坡脊称之为镇。我们坡脊是个表面上与世无争、性情淡泊,实际上风云际会、玄机暗藏、阶级斗争情况跟其他地方一样复杂的微型小镇。坡脊过于微小,小得我们难以开口,可以恰如其分地把它比作芝麻绿豆。从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上往外看,我们坡脊小得像一只匍匐在草丛中的耗子,因为惊吓一掠而逝。在旅客眼中,我们坡脊宛如灵巧的麻雀,腾地而起,扑翅消失。
二十年前的坡脊是一个火车避让站,所有的居民都住在一条不到三百米长的黄泥街两旁。黄泥街为南北走向,人们的房子要么面东,或者朝西。黄泥街的路面受到雨水长年累月的冲刷,变得沟沟壑壑,凸凹不平。街上陷阱密布,泥水横流,镇里的居民因此常常跌跤。跤跌得多了,我们这些孩子对于跌跤就十分着迷,一天不跌它几次就屁股发痒腿脚发软。根据我不太牢靠的记忆,大人们中跌跤比较精彩者乃夏蒸锅之小脚老奶奶。
有那么一天,天雨路滑,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晃悠,忽然脚底打滑,一跤跌倒,微型脑袋嵌在地缝里,吓得哇哇乱叫。远远看去,她好像被夹子捉住的一只耗子。她摔断了小腿和脖子,在地上翻白眼,吐白沫,冲着我们这些瞅热闹的孩子哼哼唧唧。她罗里罗嗦地朝我们说了一通鸟语,语气恳切,涕泗横流。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们猜她大概是要我们帮忙,把她从地上拔出来。很显然,这是她的痴心妄想。
我们正在放学的途中,每个人都不甘心就这么回家,见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在地上像鲶鱼一样抽搐,觉得有趣之极,心里十分满意。我们一致觉得,这时候把她拔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乃是封建残余,罪大恶极,据说是解放初年由湖南流窜至此地。她的方言口音我们一直听不明白。我们平时就很想模仿大人们当年的做法,狠狠地批斗批斗她,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当时“文革”业已结束,国家正在拨乱反正,我们这样的痴心妄想有些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新社会人人都有一双厚实的大脚丫子,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落到如此下场,我们看了十分解气。我们猜要是正好刮起狂风暴雨,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肯定会摇头摆尾,变成一条老气横秋的大鱼,熟门熟路地向大海游去。
我们在边上瞅热闹,大家都很高兴,谁也没有理会她的请求。
关于小脚老奶奶跌跤这件事,夏蒸锅原本也极合心意。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小脚老奶奶会这么一跤跌死,所以暗地里欢喜。不料小脚老奶奶身体健康,精神爽朗,跌上一跤,根本无妨。等别人像拔萝卜一样连泥带水把她从坑里拖出来之后,她照样生龙活虎,像从前那样东游西逛,搬弄口舌,惹事生非。她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这么整天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黑。想想也是,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玻璃瓶子,怎么会跌一跤就碎了呢?
我们一家七口住在一栋泥砖砌就、房檐低矮的房子里。大门朝东,后窗向西。我们平时进进出出,好像过街耗子。房前屋后的景色可谓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说坏不坏,说好不好。当然,我们坡脊镇所有房子的茅檐都十分低小,所有人的房子周围都是青青翠草,所有人进出时都像是受惊的老鼠。由此可见,我们家一点儿都不特出。
在坡脊,我们家的地理位置略有特色:朝东的门口是一个平整的土坪,沿着土坪四周种有五棵番石榴树。番石榴枝叶婆娑,春秋各结果一次。每次果实即将成熟,果香即将飘荡之际,我们家周围都会招来一些神出鬼没的身影。番石榴尚未完全成熟,味道尚且青涩,他们为了能够免费吃上这些番石榴,真是煞费了苦心。我们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女人不泡不黏,番桃不偷不甜。“番桃”指的就是番石榴。
我们家房子背后是座土包,大概是黎雷铁路开山搬土时堆在这里的。土包土质疏松,动不动就一副要塌了要塌了的吓人模样。土包上面长满了高大的茅草,逢到刮风下雨,就显得分外妖娆。茅草的肥根类似缩微百倍的甘蔗,甘甜可口;我们喜欢将茅草根连泥拔起,扔进嘴里咀嚼,感到十分惬意。茅草根利尿,我们因此经常尿床。深挖洞广积粮的时代早已过去,我和我弟弟仍然热烈地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在山包脚下挖了一个大约两米深的地洞,准备在战争爆发时逃之夭夭。战争没有爆发,地洞口长满了蒿草,把它伪装成了一个陷阱,我们家的鸡鸭猪狗因此经常失踪,让我们整天挨骂。我们又转战小山包,准备挖一条地道,以便和日本鬼子打地道战,万一美帝国主义丧心病狂地朝我们家扔原子弹,还可以在里面避难。由此可见,我们的少年时期,身心上下澎湃着多么汹涌的英雄主义。
我发现,我和我弟弟的这种奇思妙想跟人民解放军的军事训练不谋而合。解放军战士常常接受这样的训练:前方原子!后方原子!!这是原子弹在前方在后方爆炸的意思。前方原子,战士们就得向后趴;后方原子,他们要朝前扑倒。首长说,原子弹爆炸,十分可怕。我们知道,原子弹爆炸时冲击波很厉害,我们的头部抵挡不住,要转而用屁股来对付。解放军战士经常接受这种训练。首长们喜欢正着说反着说,顺着说倒着说,就像说顺口溜一样,锻炼解放军战士的第一反应。首长说:后方原子!战士们就不需要转身,直接趴倒就可以了。有些反应迟钝的同志偏偏要一百八十度转弯,结果就把自己的脑袋瓜子对准了原子弹。他们的脑浆就藏在薄薄的一层脑盖骨里面,可想而知这是多么的危险。我和我弟弟也害怕原子弹。我们把家里的锄头锯断,变成一把短柄挖泥镐。革命加干劲,战斗无不胜。很快,我们挖了一个近两米深的地洞,在里面堆了不少貌似粮食的垃圾。
我们再接再厉,挥动锄头向深处挖去,就像是齿坚爪利的穿山甲,我们身后堆满了黄泥巴。我父亲得知此事,上来就是两脚,把我们准备抵挡原子弹的地洞给踩塌了。
革命陷入了低潮,我和我弟弟天天丧气垂头。
后来,我父亲带领我们在土包上开荒除草,种上很多向日葵。等到向日葵长高,它们就迎风摆柳,如此多娇。为了防贼防盗,我们在向日葵四周种上许多剑麻,还暗地里埋了大量的玻璃碎渣。有个贪嘴的小伙子太过心急,在我们的向日葵还没有长熟之前,就前来偷盗。我们家的大黄狗十分机警,一嗅到异味就狂吠狂叫。这个小偷,也真是可笑,因为害怕,连忙就跳。可是他怀里兜着十几个葵盘,根本就跳不高,落在剑麻之上,被剑麻的利刺扎得鬼哭狼嚎。更有甚者,他的脚后跟也被玻璃渣割了一道,血流如注,差点儿死掉。他的父亲见到这样,心痛得不得了,拉着大队书记掌柜并来我们家兴师问罪。
他说:“不就是摘几朵葵花吗,你们这么干还让不让人活啦?”
我父亲被他这么批评,感到很惭愧。
我父亲于是诚恳地进行了道歉。
我父亲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以后注意……”
大队书记张贵宾总结说:“注意就好,改正了就是好同志!”
我父亲拿出十块钱交给兴师问罪的父亲,算是赔礼道歉,贴补医药费。
这件事情让我们感到不解。我们说,是他先不对的嘛,他不来偷我们的向日葵,我们的剑麻会长脚去扎他?他偷我们的东西,我们不找他们赔,反而要赔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我父亲说:“他偷我们家的东西,是他不好。不过因为这样的小事情要是闹出人命,就是我们不好了。”
我父亲说是这么说,但是我们还是不明白。对于我父亲的话,我们是明白要执行,不明白假装明白也要执行。所以,对于那些觊觎我们家番石榴的人,我们既不能放狗咬,也不能开枪打。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像蜥蜴一样往上爬,我们也不再高声叫骂。问题是,并非人人都像我父亲这么理解问题。对面村子有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卷心菜,头一天在卷心菜上喷了敌敌畏,第二天村里就有两个人口吐白沫,四脚朝天了。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也没见到村里有什么人责怪他,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土坪下是一条灌溉渠。渠内积满枯枝烂叶,还长满了小虾小鱼。我八叔经常带着我的堂兄弟妹,一大早就出动,把渠里的水放光,瓮中捉鳖,泥里抓鱼;从上游抓到下游,大鱼小虾通吃,一抓就是好几里。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八叔他们简直就是在破坏生态平衡。但是当时他们不这么想。他们只是想着怎么保持自己胃里的饥饱平衡,其他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灌溉渠外是一级比一级低的梯田,七级梯田之后,到了一条正式的河道边上。
我觉得我应该着重谈谈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出于叙述方便的需要,可以暂时将它命名为小罗州江。有小罗州江,当然有大罗州江。大罗州江因为被修建起的高耸大坝所拦截,水流不通畅,肚子肥胖起来,变成鹤地水库。我爷爷、我奶奶、我大伯和我八叔他们原来居住的风稍村,就座落在大罗州江中游,依山傍水,土地肥沃,算得上是块风水宝地,长此以往很可能会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修建水库时,他们每户领了几千块钱动迁费,搬到了小鸡鸡顶端的海东县。海东县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看来极其遥远,彷佛远在天边。我父亲说,海东县在琼州海峡边上,海峡对面,就是海南岛。在海东县,我爷爷他们属于外地户,饱受歧视欺凌,一直想迁回来。鹤地水库建成后,风稍村被淹没在水底下,归水龙王管了,我父亲建议他们回到坡脊来住。
小罗州江是罗州江的支流,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坡脊显得有些山清水秀。小罗州江虽然水域窄短,但是水量很大;平时水流平缓貌似温柔。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喜欢在江里游泳,洗澡,乘凉。有女孩子经过独木桥,我们还会从水底突然钻出来,掏出自己根本就貌不惊人的小鸡鸡,对着她们撒出一线冲天小尿。刮风下雨时,小罗州江洪水暴涨,泥沙俱下,汹涌澎湃,显得十分嚣张。这样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是要把河水放干不太现实。我八叔他们就在河中撒网,在岸边放钓。有时,他们还朝水里投毒,让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死鱼烂虾全都死翘翘。我堂哥钟文祥善于织网。他织的网不仅结实,而且网眼极细,这么细小的网眼不仅能够一网打尽所有的家禽,对各种水族的杀伤力也很大,运气好还能网住猪狗牛羊。这时候,我八叔家里就肉味飘香,令人向往,甚至令人为之断肠。猪狗牛羊的主人找上门来,我八叔一家四口早已经吃饱喝足,斗志昂扬。大家免不了要吵上一架。吵完架手脚发痒,又免不了操家伙械斗,打得天昏地暗,鲜血横流。打完架,大家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一起到卫生院去找兽医马大夫给伤口缝线。缝完线之后,人们看起来就很像麻袋了。
街北,是卖糖果兼开修理铺的张运来家。他们家旁边有一个发臭的水塘。从前塘水干净的时候,我们在这个臭水塘里玩水;后来水被污染,水塘成了老鼠们的天下。再后来,连老鼠们也呆不下去了。我八叔后来办废品收购站,收来的废品经过雨水的冲刷,向臭水塘里灌注了大量有害的物质,把这个臭水塘变成了一个臭气薰天的杀人池,不仅腥臭,而且有毒。臭水塘里长出像排球一样巨大的水浮莲,让臭水塘显得像个小山包。有个叫做阿菜的神经病不知深浅厉害,一脚踏进去,立即就不见了。他的家里人为此心里高兴了很久,着实松了一口气。
张运来家隔开几幢形状可疑的房子的南边,是夏蒸锅家——他的大名叫夏振国,我们偏要叫他夏蒸锅,他也拿我们没办法——夏蒸锅家卖人肉包子、豆浆、豆腐脑和锅碗瓢盆、犁耙锄镐,生意很不错。人人都要吃喝拉撒。你吃喝拉撒,就得吃人肉包子,喝豆浆豆腐脑,使用锅碗瓢盆。我们对夏蒸锅怀有某种天然的敌意。夏蒸锅家有投机倒把的传统。在我们镇上,生意做得这么复杂,商品门类跨越了这么多的领域,也就只有他们一家而已。我们虽然很想批斗他的小脚老奶奶,暗地里更想对他实行专政。我们这种愿望当然也是痴心妄想,谁叫我们晚生了十几年呢。我们常常希望夏蒸锅家里的锅碗瓢盆一转眼全部碎掉,也常常盼望他们家蒸人肉包子的罪行东窗事发,被公安一举捉拿,即行枪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种恶毒的想法,也许我们就是这么想想而已。我们天生就看不惯夏蒸锅,天生就是喜欢看见像夏蒸锅这样的人不得好死。
夹在夏蒸锅家和我们家之间的大瓦房,是光线阴暗、气氛压抑、味道难闻、理发师的举止行色都极其可疑的国营红光理发店。我们老是怀疑理发师傅翘脚七是个杀人犯。他凶神恶煞、残酷无比,杀完人分完尸,就论斤论两,打对折便宜卖给夏蒸锅家做人肉包子。到了迫不得已,被父母强迫着来理发时,我们看见他手上飞快转动的推子和剃刀,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肉跳。翘脚七还经常威胁我们,要把我们的小鸡鸡割掉,让我们小便不了,痛苦万分地死掉。我们对翘脚七又惊又怕,我们情愿等上大半天,等另一个师傅老安有空的时候再剃头。相比之下,老安师傅这个人比较温和比较唠叨,所以我们感到他相对可靠。我们暗地里甚至还认为,老安很可能就是一个没有小鸡鸡的老太监。太监们都是比较阴柔的家伙,根据我们的暗中侦察,老安做事情就像太监一样女里女气。他用剃刀布磨刀锋,能够耐心地正着磨,反着磨;前磨磨,后磨磨。他的目光极其温和,看起来就像故事里的狼外婆。翘脚七相反,总是对着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看起来貌似我们龙平小学一度传说得甚嚣尘上的计划生育阉人工作队队员。
我们坡脊地理位置偏僻,人们消息闭塞,什么古怪的传闻都有,而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辞确凿。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传说计划生育阉人队已经阉完广西人,接着就要阉我们了。我们这些脐下三寸有一根多余小鸡鸡的男生整天焦虑不安,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知道,要是把我们阉了,我们说起话来就女里女气,就跟张春芳她们这些女生一般无异。我们最担心的是,没有了那根小鸡鸡,我们就不能再随地大小便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到处便溺。我们路上尿,草丛里尿;我们走着尿,站着尿,蹲着尿,趴着尿,躺着尿;我们醒着尿睡着尿,岸上尿水里尿。总之,是尿样百出。我们甚至能够用小便尿出一行毛主席语录来。尿短的是“你办”,稍长的是“你办事”,更长的是“你办事我放心”,有史以来尿最长的姜红卫甚至能够神乎其神地尿出“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来。我们的小鸡鸡可谓是用处多多的宝货,这让我们非常骄傲。可是被阉之后,我们也要像女同学那样蹲着,再也不能这么趾高气扬,这么飞扬跋扈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打击。当然,听到这样的传闻,也并非所有人都不高兴,张春芳她们这些女生,就整天交头接耳,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对着我们挤眉弄眼。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能够只阉我们男生,而让女生成为漏网之鱼呢?
我们亲眼目睹做过结扎手术的一个邻村男人的样子。这个男人以前也还算是身板结实,中气很足。阉了之后,他走起路来就弯腰抠背,宛如一只煮熟的大虾。我父亲说,看到了吧,猪被阉了会长膘,人给割掉就完了。这个男人女里女气地吓唬我们这些男孩子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你们的,谁也逃不掉!
我们因此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猜剃头师傅翘脚七打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意为什么这样清淡,而老安师傅的生意又那么红火。我们当然心中有数,因为他是个杀人犯,还可能是个阉人工作队队员。国营红光理发店隔壁是我大伯钟世安家。我大伯家才搬来不久,他们也开饭店,与街对过的国营向阳红饭店遥相呼应。我大伯家往南,是猪肉铺。赶集时节,这里有七八个杀猪的在买肉。猪肉铺再向南,就是牲畜交易市场。市场是一个四面无墙的大瓦棚房。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在这里玩游戏,在猪屎牛屎的地雷阵中穿行。
黄泥街的最南端盘踞着姜红卫家。姜红卫的老窦老母都是瞎子,他们三个弟兄倒是耳清目明,无灾无病,这让人啧啧称神。我们这里的方言称爸爸为“老窦”,妈妈为“老母”,这点跟其他地方不同。姜红卫的老窦有一手抓螃蟹的绝活。他站在水里,用自己的手指头当诱饵,小心翼翼地探进河底,摸向石头,对正在下面趴着休闲的螃蟹加以挑衅。螃蟹们都喜欢呆在石头下面静静地乘凉,被姜红卫老窦的指头一搅,十分气恼,挥起巨螯夹住。姜红卫老窦哇哇大叫,就把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螃蟹钓起来了。姜红卫老窦抓王八抓黄鳝也用这个愿者上钩的办法。
姜红卫老窦能够这么干,别人却不能胡乱模仿,因为他绝对不是普通人。他所使用的手指也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我们所有人都望洋兴叹的第六根指头。普通人都没有第六根指头,所以无法学会姜红卫老窦的绝活。有人邯郸学步,结果五根指头变成了三根半,我们只好大摇其头说他糊涂。值得注意的是姜红卫家的主要产品是麻绳。姜红卫老窦用长着六只指头的手把着绞盘,闭着根本看不见的眼睛,脸上笑眯眯的,双手总共有十二只手指在灵活无比地滑动。我们这些人无论谁都总共只有十根指头,所以我们比不上姜红卫的老窦,我们只好自愧弗如。姜红卫家生产的绳子质量过硬,据说方圆几十里的放牛汉和上吊的人都首选姜红卫家的绳子。

3
以上是我们坡脊镇几户重要居民的简要介绍。其他的居民,还有我八叔,我爷爷,我奶奶和我大伯等人。这些请允许我暂且略过不再赘述。
上面说过,我们坡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我们坡脊,各种正式的机构一应俱全:车站、粮站、供销合作社、税务所、信用社、打铁铺、国营向阳红饭店和国营红光理发店等等令人羡慕的单位,就夹杂在我们这些普通居民的房子中间。虽然大家的房子都混杂在一起,貌似平等,其实这里面自有乾坤。他们的房子跟我们的毫不相同:我们的房子是泥砖薄瓦掺着稻草秆所造,国营单位的房子却是火砖厚檐砌着石灰泥。我们的房子屋檐低小,他们的住所大瓦高墙;我们卑微琐屑,他们气派非凡。刮风下雨时,我们的房子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国营单位的房子却是结实牢固、坚不可摧。国营单位不仅房子跟我们差别很大,工作人员的体态举止,也跟我们大不相通。供销合作社的人全都是像肥猪一样圆咕隆咚的大胖子。他们极其能吃,据说一顿吃掉百把斤大米饭不成问题。税务所的人都是像长颈鹿一样的瘦高个,长长的脖子,扁扁的脑袋,据说他们的脑袋能够转动一百八十度。这个能够转一百八十度的脑袋上,是一双双叮叮咚咚像车轮一样飞旋的眼睛,无论谁想偷税漏税都难以上青天。信用社的人则是四肢长长像竹竿,身体短短如萝卜。他们像长尾猿一样灵活,攀檐上树不在话下,还连脚趾头都会数钱。他们能够顺着数倒着数,颠三倒四地数,还能一边数数一边叨叨咕咕,一直数到我们都糊里糊涂。国营战斗打铁铺的铁匠,都是身上长有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他们能够抡起三四十斤重的大铁锤,眨眼间,就把人们弄来的铁轨接板,锻造成一把吹毛断发的镰刀菜刀或者斩骨刀。按理说铁轨需要接板才能固定,不然火车就会出轨。可是我们坡脊的铁轨接板都被弄来打成各种农用工具了,却从来没有火车出轨的事故发生,这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国营向阳红饭店早先在我们坡脊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们出售的都是变质肉,卖的都是烂菜叶馊米饭,他们的大厨师是乌糟邋遢的老头朱八戒。朱八戒真名不详,据说他自从被他老母生在了灶灰里来到人世间,就再也没有洗过一次澡。既然他从未洗澡都活得山好水好,那么饭店的饭菜显然也是根本不需要用水洗了。朱八戒身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皮肤病,所以他像猴子一样喜欢随时随地抓痒。他炒菜时经常伸手往裤裆里抓痒,一抓就是污泥满手。我们知道国营向阳红饭店灶台上所有的调料佐料,包括猪油酱油花生油,酸醋高汤和料酒,食盐豆豉和生粉,都被老鼠蟑螂和蚂蚁吃过,然而这些老鼠蟑螂和蚂蚁都健康快活,可见朱八戒的调料里都没有毒药,各位客官完全可以放心享用。故事里常听我父亲说,古时候,开店的人喜欢在饭菜里下毒,喜欢用人肉包饺子,还喜欢杀人如麻,比如水浒梁山的英雌一丈青孙二娘。由此推知,喜欢在饭菜里下毒的人都是英雄好汉。朱八戒没有在饭菜里下毒,证明他的心肠还很温和,手段还不够毒辣,注定一辈子是个无名小卒。他们国营向阳红饭店被我大伯的世安饭店打垮,也只是个时间迟早的问题。
在这条黄泥街北面,是坡脊火车站。火车站旁边是铁路车站的家属区,总共有四五幢之多。这些房子里有些住人有些空关着,他们调来调去,永无止息,你永远都搞不清楚哪些房子里有人。铁路家属的人走路都十分奇特,要么两眼上翻趾高气扬,要么低头落眉垂头丧气。我们跟他们打交道感到十分困难。他们其实是不屑于跟我们交往,当他们站在我们面前时,根本就目中无人。我父亲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心肠恶毒,性情古怪,而是长年累月在野外修建铁路落下的职业病。他们总是要检查铁路上的石头和枕木,看累了就望望天空,看看流云。长此以往,他们对普通人就毫无兴趣了。
车站对面是四幢房子围成一圈的粮站。粮站从来没有卖过好米,不是糠了就是霉了,不是烂了就是臭了。粮屯里的老鼠倒是一个个都吃得膘肥体壮,硕大如猫,凶狠如狗,在屋梁上来回穿梭。远看仿佛黄鼠狼,又好像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近看有如一头大水牛,至少像头大肥猪。这样说来,这些老鼠就好像是供销社那些人的兄弟姐妹。粮站旁边是整天散发着恶臭气的氨水池。有人喜欢在氨水池上晒东西,他们的衣服被子以及谷子咸菜。都散发着一股氨水味。我不知道人们储藏这么多味道恶臭的氨水干什么用、但是人们说,我们饭桌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就跟这些臭烘烘的氨水有关,因为氨水是一种肥料。
小镇平时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人影不如鬼影多。但是逢到一、四、七的赶集日子,这条街道上会凭空冒出无数的人来。卖者有之,买者有之,走江湖卖艺兼卖假蛇药假壮阳药者有之,鸡鸣狗盗者有之,无所事事者有之,拈花惹草者有之,扒灰通奸者有之,突然暴毙者有之,写字画画者有之,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者有之。总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一应俱全。我们最爱看一个瘦骨嶙峋的瘦子摆摊耍把戏。瘦子来自广西,是一个江湖奇人,传说他是海灯法师的高徒,乃少林寺的嫡系弟子。他摆开摊档之后,拿起一块火砖就敲自己的肋骨,发出嘭嘭嘭的响声。敲完骨头,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接着用食指在火砖上钻洞。指尖所到之处,粉末横飞,好像一架掘土机,很快就钻出一个透亮的洞洞眼。在火砖上钻完洞,四周炫耀一番,他马不停蹄地掏出一条毒蛇,故意被蛇咬了一口。毒血沿着他的胳膊向上游动。他都显得很痛苦,眼看就快要断气了。到了濒死时刻,他还要说三道四,喋喋不休,大肆描述这条毒蛇的犀利;一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脸色惨白;说到他手脚打颤,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四脚朝天,呜乎哀哉,让我们感到心惊胆战,脸色苍白,他才会拿出自己的特效灵药。他剥开蜡皮,拿出黑色的药丸,捏破,一半涂在伤口上,另一半和着米酒吞服。酒是好酒,药是灵丹妙药,转眼间他就活蹦乱跳,恢复如初了。据他介绍,这种药丸的好处在于包治百病,甚至还能够滋阴壮阳。江湖奇人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们,很希望我们掏钱购买。我们坡脊人往往是这样,免费看看耍把戏可以,要我们掏钱是万万不能。我们瞬间作鸟兽散,在空气中蒸发掉。
我父亲说,这种药丸是用牛屎做的,又称牛屎丸。
街道的另一边,有人架起一只巨大的铁锅——我们这里又叫“牛一锅”——在锅里煮着香喷喷、膻乎乎,热气腾腾、令人垂涎欲滴的牛杂碎。在这条街上,各种蔬菜肉食,形形色色家居用品,甚至挂画和美术字,都应有尽有。
赶集的日子,镇子上可谓热闹非凡,让人向往。

4
我们相信赶集时能见到世间所有奇怪的事情。
你要说有个人突然从地上飞起来了,我们也毫不怀疑。我们什么都相信。我父亲说有一种牛一锅在天上飞来飞去。牛一锅在天上飞来飞去不奇怪,可它那么重,还愣是不掉下来,这就让人吃惊了。我父亲说的是人造卫星。在坡脊,我父亲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他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往往出语惊人。我们也相信发生在离我们家乡十万八千里远的唐山大地震,会使我们坡脊的房屋倒塌。我们积极响应党和国家政府的号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搭建防震棚的劳动当中。一夜之间,我们坡脊周围的山坡上,满眼望过去都是高高低低的茅草棚。我们白天在家里吃饭玩耍,晚上在棚里回归原始社会。我们小孩子最高兴的就是这种事情了。按照我们的愿望,天天发生地震才好呢。
我们入学的第一个学期,是一九七六年九月。除了要缴一块六学杂费之外,每人都要给学校的防震棚捐一块竹篱笆。这种竹篱笆用晒干的甘蔗叶子编织而成,搭在屋顶上,支撑沥青纸,兼具隔热功能。在上学的路上,大人们都是一只手拖着小孩,另一只手拖着篱笆。有些人在家里就把篱笆编好了。手艺好的,竹篾修得如同蚕丝,篱笆编得有如蓑衣。我父亲的手艺比较差劲,他编的篱笆松松垮垮,还没有拎到学校,就已经散架。
大人们对地震抱以无所谓的态度。老是防震防震,让大家变成惊弓之鸟,都见惯不怪了。
大地震没有发生,这些防震棚成了我们捉迷藏和打家劫舍的窝点。
上学之后我们什么也不干,我们根本就不学习算数认字。我们一进学校就忙着唱歌,唱完歌之后就忙着种甘蔗。教我们唱歌的漂亮女老师名叫罗春梅。她本来是下乡知青,做人乖巧,学问高深,所以被调来教书,不用种田。她的歌唱得好,教我们唱歌时也很有激情。一开始,我们唱这样的歌:碰上邓小平嗯—猛开炮—!
过了两个月,我们的歌词被改成:碰上四人帮昂—猛开炮—!
同样的调子,内容完全不同,大家一时很不习惯。后来我们都知道,万恶的“四人帮”被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打倒了,华国锋主席就是毛主席说的“你办事我放心”。
我们在自己的作文最后一段,总是这样的一句话: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继续前进!
罗春梅是我八婶苏小娟的同学,她们都是下乡知青;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八婶。这就是她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人帮”是什么意思我们小孩子根本不理解。我们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人帮”,就是四个人一伙到处害人的意思。我们一伙:我、张春红、姜红卫和张春红的妹妹张春芳也是“//人帮”。他们都这么叫我们,以表示对我们的敬畏。张春芳比我们小一岁半,但是她也跟我们念同一个班级,这让张春红感到很没有面子。我和姜红卫却感到很高兴。张春红能够不高兴,我们就幸灾乐祸。有一次我跟姜红卫在水井边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架,他打肿了我的眼睛,我却一无所获。于是,我伙同张春红埋伏在姜红卫必经之路上,用石头来袭击他,直打得他鬼哭狼嚎,屁滚尿流。有时候我跟张春红好,有时候我跟姜红卫好,但是跟张春红好的次数比跟姜红卫好的次数多一些,因为张春红家开小卖部,经常有糖吃。我们关系的好坏跟大人之间关系的好坏有直接的联系。我父亲看不起姜红卫的老窦姜瞎子。姜瞎子是个瞎子,他老婆也是个瞎子,生了三个儿子,却个个都耳清目明,岂非咄咄怪事?
后来,我父亲在打牌时赢了张运来十块钱。张运来想赖帐,我父亲不答应,他们立即开打。张运来就是张春红的老窦,他既开小卖部,还修拖拉机。你们也许还不知道,我父亲是个退伍老兵。遥想当年,曾经抗过美援过朝,搞过四清剿过土匪,可谓是经惯风见惯浪,闻过仙人放屁见过大蛇吞象。在我们坡脊镇,我父亲属于德高望重之辈。在这次冲突中,他一脚把张运来踢昏,轻松解决问题。
张运来掏了钱,但口服心不服。
过了三四天,张运来纠集七八个远近亲戚,手持扁担锄头,粗声粗气,大声嚷嚷,在一群幸灾乐祸的围观者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打上门来。我父亲也弄了一条扁担,到街上跟他们对决。我没有看到打斗的场面,但是我知道了结局。我父亲采取最为直截了当的方式,把领头的张运来大哥一扁担劈倒,趁其他人惊惶失措时,再各个歼灭。张运来和几个亲戚到卫生院吃了好几百块钱的伤药,我父亲的胸口也挨了一扁担,从此落下了心口痛的病根。我父亲后来说,要不是我母亲在旁边碍事地劝架,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根本就不会挨上这一扁担。我母亲生性胆小怕事,在性格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像她而不是我父亲,我们也都胆小怕事。
我们坡脊人总是认为,你要说服一个人,与其浪费口水,不如来上一脚。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在宣传计划生育时,对于顽固分子,通常都是一脚踹倒,叫人拉走,免得多费口舌。
我父亲和张运来打架之后,我和张春红彼此间都深深地感到有断交的必要。我们也不约而同地想到要通过武斗决定双方的高下。跟我一样,张春红也是一个怯懦的家伙;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比我还要胆小。张春红家里开糖果铺,整天有糖吃,嘴巴里长满了虫子,蛀得他满口剩下不到半颗牙齿。一个只有半颗牙齿的家伙还谈何英雄?他的最后这半颗牙齿被我打落,终于镶上了一口假牙。张春红满口假牙时正好年满十一岁。我的鼻子则被他用半块砖头打塌,从此再也没有挺起来过。
问题在于,我父亲和张运来在半年之后又和好了。晚上吃完饭,他们还是凑到一起打四十分,从前的事情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当时也没有电,我们坡脊一到晚上就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娱乐,打扑克是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在我们看起来,夜晚的世界到处都是恐怖的事情。大人们打牌用汽灯照明,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妖魔鬼怪在密谋害人。大人和好了,我和张春红不约而同地认为我们也应该和好。我们好得勾肩搭背,同进同出。
我们胆子虽小,但想像力丰富。我们常常计划实施各种惊人的计划,比如在计划生育阉人队来到之前,躲进山里打游击;又比如密谋长征到一个十几里路远的农场去偷橙子。在我们坡脊,“偷”这个字也可以换用“弄”字和“拿”字。比如偷橙子,我们就说弄点橙子吃吃;偷白菜,我们就说拿两颗白菜。不管是弄还是拿,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变成你的东西。人家拿了我们家的向日葵,我们家还要赔他十块钱作安抚费。我父亲家教比较严,所以我拿的东西不多。在我父亲单打独斗张运来和他的亲戚之后,我决定对我父亲死心塌地地进行个人崇拜了。在我八叔没有出现之前,我眼里的父亲同样也是个高大全般的人物。夜晚无事,我父亲给我们讲述了种种神乎其神的故事。
我父亲善于讲故事。他刚搬到坡脊时栽下的五棵番石榴树,已经枝叶婆娑,果实累累,成了我们的乐园。一个人拥有这么繁茂的番石榴树,想不善于讲故事都不太可能。我们热爱这些番石榴树,恨不得把床都搬到树上去。久而久之,我们的身手就像猴子敏捷,我们的习性也有所改变,喜欢像猴子在一样在树上生活,在树上吃喝拉撒,除非迫不得已才从树上下来。我们在树上搭棚,在树上睡觉,在树上学习,在树上唱歌,在树上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树上我们兴高采烈,精神飒爽,活蹦乱跳,乱叫乱嚷;下到地面我们就蔫头蔫脑,头晕眼花,肠胃不适,十分难受。由此可见,这五棵美丽的番石榴树让我们出现了返祖现象。我本人在树上是大王,攀来荡去,敏捷无比;在地面上却唯唯诺诺,手无缚鸡之力,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其时也,我身材消瘦,手脚长长,双眼放光,身手还算敏捷。不像现在,一身肥肉,肚子圆滚滚,一副贪官污吏的模样。当然,我说我在地面上比较软弱只是一个托词。我在树上虽然也可以说是身手敏捷,但是跟姜红卫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姜红卫胆大包天,他在树上完全就是一只蜥蜴,甚至能够像螳螂一样站在树叶上迎风招摇。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坡脊的俗话还说,吃熟不吃生。对我攻击比较多的就数张春红和姜红卫这两个死党。
张春红姜红卫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的关系就像《三国演义》所说的那样,分分合合,时好时坏。张春红这小子仗着自己有一个卖糖果的父亲,在当时过上了一种极其奢华极其腐败的生活。当我们为能吃到一把花生米而心满意足时,张春红就已经拿珍贵无比的糖果当饭吃了。我们虽然在心底里极其羡慕张春红,也梦想着总有一天能够拿糖果当饭吃,但是表面上我们还是非常看不起张春红,认为他是一个窝囊废。当然,张春红把口袋里的糖分给我们吃的时候,我们就迅速地改变对他的评价。我们跟他勾肩搭背,亲亲热热,为的是能够讨他的好,再得到他的糖。我常常跟姜红卫策划着怎么把张春红干掉,从而把他口袋里的糖果吃了。我们的计划总是停留在想像中,从来也没有得到实施。后来,姜红卫把我们未遂的计划泄漏给了张春红,成为了可耻的叛徒,从而得到张春红一把糖果的犒赏。这让我感到十分愤怒。我转而接近张春红的妹妹张春芳。虽然是一母所生,气血连枝,但是张春芳比起张春红来就大方多了。我不仅得到了张春芳的糖,还赢得了她的芳心,这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所失必有所得。
总而言之,我们在坡脊镇上的生活如上所述,虽然貌似丰富多彩色彩斑斓,其实还是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这种平静的生活自从我八叔搬回来之后,就被彻底地打破了。
5
可以说,我八叔的惊人亮相彻底把我给征服了。我天生是一个三心两意的人,我看见八叔和他威风凛凛的汽车之后,立即决定第一崇拜我八叔,第二才是我父亲。我八叔站在汽车轮子旁边的完美造型,在二十年后回想起来,还是令人激动不已。
当时,汽车是像长了角的马一样不现实的东西,是一种传说中的事物。在我们的小镇上,能看见手扶拖拉机就不容易了。看见一辆汽车停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地接受我们的参观,我们可以说是热血沸腾,激动得发愣。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在我八叔摆出一个很酷的扮相,身上穿的的崭新工作服闪闪发光时,我发现自己连基本的思维活动都停止了。
这时,就像老母猪下崽一样,驾驶室里又接二连三地蹦下一女二男三个小孩,向我们虎视眈眈。
我八叔说:“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说完,他砰咚一声扔掉我弟弟钟文光,就像扔掉一捆柴火,然后向我们介绍被驾驶室屙下来的三个小孩子:“这是钟文祥,这是钟文斌,这是钟文玲……”
他们三人都是我八叔的孩子,因为拥有汽车,神情傲慢自大。钟文祥最大,比我哥哥钟文长大几个月,手臂长长身体瘦瘦,像个猴子。我哥哥也手臂长长身体瘦瘦像个猴子,从体形上看,他们倒是很般配。他们出生时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尚未结束,举国上下都缺衣少食,这导致尚在腹中的我堂哥和我哥哥都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我后来发现,凡是跟我哥哥同龄的人,都瘦叽叽的像个猴子。三年之后出生的我和我堂弟钟文斌则相反。我们都长得圆咕隆咚,肉嘟嘟胖乎乎,像个油炸肉丸子。我堂妹钟文玲比我弟弟钟文光大两个月,跟我弟弟一样出生于一九七二年。她的神情总是显得忧郁,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身材也是瘦长瘦长的,目光显得很迷茫很深刻。这样,我八叔的三个孩子就和我们一一对上号了,各个重量级的选手都有。我还有两个姐姐钟文春和钟文秋,单以孩子的数量而言,我父亲在几个兄弟中占了上风。我大伯的孩子是两女一男,年龄普遍比我们大很多,缺乏可比性。我们还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臭丫头时,我的两个大堂姐都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我大堂哥钟文堂是个痨病鬼,身体极其羸弱,人家向他吹口气他也会东摇四晃老半天,好像随时都要撒手归西。钟文堂是我大伯的独子,他的糟糕身体让我大伯操尽了心,到处寻医问药,访仙找道。我大堂姐和二堂姐的孩子年纪都比我们大,却要称我们为叔叔阿姨。这让我们感到很惭愧。
我跟我堂弟天生就是一对死敌。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对他那副蛮横的样子就印象很不好。反之,他对我的印象看起来也十分恶劣。我对我堂妹比较有好感。我堂妹是一个神情故作忧郁,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子。我觉得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天生就是诗人和艺术家。我弟弟钟文光也天生优雅,我觉得他也将是一个艺术家,只不过当时他还不显山露水而已。
说到底,那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时代。我八叔当时也是一个落魄潦倒的中年男人,客居在外县,将近十年的田间劳作,使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不少。那个时候,谁又能够想像得到他日后创立运通世纪国际股份有限公司,名下的财产富可敌国,大名鼎鼎,成为我们罗州天字第一号的活招牌呢?
该出现的人物都露脸了,我八叔呼之欲出。实际上,在我们这些跑龙套的次要角色渲染好气氛之后,他开始正式出场了,亮相了。
我八叔身材魁伟,器宇轩昂。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学的渲染手法。即便我八叔身材矮小,腰不如蛇粗高不过五尺,宛如一个当代的武大郎又怎样?作为一部小说的主角,他代表了我们钟氏家族的光辉形象,进一步代表了我们罗州的光辉形象,就算他本人真的是个侏儒,我也要把他塑造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拥有一辆汽车是神乎其神的事情。我八叔在我记忆中的亮相可谓是仙人放屁不同凡响。他以他的实际行动瞬间就征服了我那颗像女人一样善变的心,当然他也征服了心灵善变的所有女孩子和各种类型的妇女。我从那时候起,就决定最崇拜我八叔,其次才是最崇拜我父亲。我父亲当过十几年兵,他在昏黄灯光下吹嘘过的英雄事迹,固然也可以说是婉转曲折,变化多端,甚至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但他的故事中致命的缺陷是他本人身上没有一块伤疤,这使他的故事缺乏真实性,说服力也大打了折扣。他身上的光环诚然有之,但是只像脚踏车轮胎那么大,而我八叔身上的光环则像汽车的轮胎,又粗又大。
从我八叔这里,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大人们对事情的评价方式跟我们永远不同。我因为八叔的汽车而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我父亲则说他是个化财宝。据我父亲说,我八叔变卖海东县的房产,倾其所有购置了这么一辆二手破车,在别人的眼里——我奶奶罗秀茭除外——他简直是一个化财宝。“化财宝”是我们罗州市的土话,顾字思义,“化财宝”就是“败家子”的意思。不管这个词有多么大的贬义有多么深的嘲讽,我偏偏就崇拜像我八叔这样拥有一辆汽车的“化财宝”。我觉得他化得有理,化得抒情画意,化得牛气十足。像他这样的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当然要有不同凡响的举动了。要是我父亲有一辆汽车,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化财宝呢。一个没有汽车的人,在我看来就是跨下缺少坐骑的没落骑手。
我八叔为人大方,在这点上一般人——尤其是我们坡脊镇这些芸芸众生——根本就比不上。那时,他靠在汽车轮胎边对我们说:“喜欢汽车吗?来,到驾驶室里来坐!”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皮球一样嗵嗵嗵地弹了起来。我哥哥我弟弟的心脏想必也乱跳不已。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好事?
因为太突然,我们都惊呆了,面面相盱,毫无反应,像足了藤上结的呆瓜。钟文斌首先跳了起来:“我不给,车是我们家的,谁也不给坐!”
我八叔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函家产!车是谁的?!”
“函家产”同样也是我们的罗州方言,类似“婊子养的”“他妈的”之意,听起来颇为不雅。
钟文斌心里虽然不服,但是我八叔的这一脚颇具说服力,比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在宣传计划生育时还有说服力,可谓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这样,钟文斌就不得不服了。
钟文斌的反应也极其机敏,立即就改口说:“车是钟世通的!”
我得意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就这样我们结下了仇怨。
我八叔对钟文斌的表现很满意。
我们于是鱼贯而上,钻进我八叔的汽车驾驶室里。在驾驶室里,我们一开始小心谨慎,纹丝不动,仿若大家闺秀;接着,我们就开始胆大妄为,乱摸乱捏,有如泡在妓院里的浪荡公子。这样摸摸捏捏一番,我弟弟找到了汽车的破绽,一把将驾驶室里的方向盘拽了下来。
我们都吓呆了。空气和周围的一切都凝结住了,我们全都变成了石头。
钟文斌大声嚷嚷:“好啊好啊,钟文光把我们家的汽车弄坏了!要你赔,要你赔!”
他这一叫,把原本很矜持地等着我八叔前去拜访的我父亲给叫出来了。
我八叔看见我父亲,有些不太自然:“四哥!”
我父亲盯着汽车说:“回来了?”
我八叔说:“回来了……”
钟文斌还在嚷嚷说:“你们家钟文光把我们家的汽车弄坏了,我要你们赔,我要你们赔!”
我八叔又很有说服力地踹了钟文斌一脚,让他摔了个狗啃屎:“闭嘴!”
钟文斌嚎叫一声闭了嘴。
我八叔入乡随俗,喜欢用脚来教育钟文斌。钟文斌被踹倒在地上的次数远远超过他上茅坑的次数,却总是若无其事。我怀疑他练有金钟罩,刀枪不入。从这层上说,我跟钟文斌虽然是死敌,但从实力上我稍逊好几筹。
我父亲听说汽车坏了,脸上矜持的色彩也变成了天空中乱糟糟的浮云,立即烟消云散。不管他怎么见过世面多么见多识广,可汽车这么金贵的东西,被我弟弟拆掉了方向盘,他还是感到心虚。
我弟弟是一个拆卸狂,我们家所有能拆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他拆光了。看见我八叔的汽车,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好家伙,这么大,够拆一阵子了!
我弟弟拆下汽车的方向盘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就在我们吓得目瞪口呆,我父亲的脸上也快挂不住的时候,他又喀嚓一声把方向盘装回去了。我八叔跳上驾驶室,捣鼓了一通,证明方向盘仍然好使。
紧张的气氛立即趋于缓和。
我弟弟拆卸汽车方向盘这件事情让钟文玲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就不顾自己比钟文光还大两个月的事实,整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像条跟屁虫。钟文玲喜欢尾随自己崇拜的人。跟在钟文光后面是开端,她后来还跟过无数的人,这些人中有作家、诗人和画家,有摇滚歌手地下音乐制造者和职业吹牛家,龙蛇混杂,什么货色都有。钟文玲留着一头长发。她长发飘飘,神情忧郁,她跟着你你就彻底完了,你根本甩不掉。
后来得知,我八叔那次搬家时,穷得只剩下一辆汽车,身上不名一文。他倾尽所有购买了这么一辆二手汽车,使自己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我们见到他的那个早晨,他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饥肠辘辘,正站在我父亲和我们面前打肿嘴巴充胖子。我八婶因为强烈反对他的购车计划,被他气回了娘家。我八叔要在我人们面前炫耀一番的强烈愿望,使根本就顾不上我八婶的意见,带着我的堂兄弟妹,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他们饿得浑身上下稀里哐当,瘦瘦长长。钟文祥是个大食客,他饿得两眼放光,像一头饿急眼的狼,恨不得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吃掉。钟文斌则凶狠地盯着我,不知道肚子里转着什么坏主意。
当时我对竟然没有看见我八婶而感到有些奇怪。我到处查探,几乎连汽车轮胎里面都查过了,她就是毫无踪影。我们都知道,有鸡要有鸭,有猫得配狗,有八叔必然要有八嫂,就像有大伯就应该有大婶一样。我觉得这天经地义。
我问:“我八婶呢?”
钟文玲不假思索地说:“我妈跑了!”
她为此得到了我八叔的一记爆栗的优待。我八叔说:“胡说!你妈是回娘家探亲了,难道我没有给你们说过吗?”
钟文玲补充说:“我妈回娘家了!”
钟文玲说的妈妈当然就是我八婶苏小娟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见我八婶。我八婶在县城里做些小生意,预备贴补贴补家用。我八婶对于我八叔的异想天开感到无可奈何,她认为正是我八叔的胡乱折腾,才使家里总是处在一种缺衣少食的窘境当中。
因为钟文玲漏了底,我八叔的老脸几乎要挂不住了。
我八叔不能像对钟文斌那样给钟文玲也来一脚,只好对我父亲讪讪然地说:“四哥,你看这妹子,给我惯坏了……”
我们罗州人的风俗习惯是把女儿叫做“妹子”。
我父亲说:“你嫂烧好饭了,进来吧。”
我八叔和我堂哥我堂弟我堂妹大喜过望,赶紧汹涌而入。
我说:“饭菜是我们家的,我不许钟文斌吃!”
为此我的脑袋挨了我父亲的一个爆栗。

6
第一第二号人物都先后出场了,现在该第三号人物、我大伯钟世安正式露面啦。跟我八叔的大手大脚相反,我大伯在节俭上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搬家时,他连埋在门角落半尺高的尘埃里生锈的缝衣针,都要拣起,在嘴边吹吹收好。他收拾好厨房里用剩的柴草,要带上床头的尿缸,撬起垫在地上的石板和房顶上压房檐的木板,还把其他所有你想不到的破烂收拾起来。他甚至还考虑过把屋檐下唧唧歪歪的燕子、家里窜来窜去的老鼠、爬来爬去的蟑螂、以及生活在微观世界里称王称霸、雄心勃勃的蚂蚁们,也全部搜集起来,一个不丢地带到我们坡脊来,继续豢养。
等所有这些都收拾完之后,我大伯发现自己的东西太多了,起码要雇三辆大卡车才能够拉走。三辆汽车的运费在我大伯的眼睛里是一笔天文数字,他于是坚决地拒绝了。他考虑过雇佣牛车,但是相对于牛车来说,这段路程就太远了。他还想过要自己用手推车%D

此文今年已经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改名为《我的八叔传》

阎连科《为人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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