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冉·

Downt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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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巷子里穿过昏暗的小店。一个白晰的女人伸出手,自楼窗向外,徒劳地
要牵回某种无形的东西。我依在破旧的檐下,房子的年龄与我一般大,看着她扭
曲的手臂。她仰或要表达。这狂热的亮斑,激情的冲击下我油然升起宗教意味。

  她的黑发占了身体的一半,这二月也已占据一半。我离她的距离正是地面与
楼顶的差异。一只狗衔一只绣花鞋从楼梯上窜下。它庞大而结实的身躯旋风般冲
向街头。这个街区富有生的喜悦莫过于此景。

  我正剖析着孤独,一只青瓷的盘,一条剖开肚腹的鱼似乎还在喘息。残月在
街上,滔滔。我急于示人,这毫无独立性,不能再游于水的鱼,鱼的血丝流下我
赤裸的嘴唇。音乐似铁丝,曼吟。生鱼的火焰,升起。

  我的眼眶感觉鱼缸。鱼缸是玻璃的,不朽如大海深处的水。

  楼里人声鼎沸。烟火的气息,渺视风,在天空繁华与灭。注视着血管在皮肤
下,以及皮肤上微伏的汗毛。她的手势精确如刀。

2、

  我仔细去听,那首曲子风云翻涌,似一个时代的结束。

  天空蔚兰,一个人对着我说要去自杀,我袖着手,笑意盈然,天气多么好啊,
路无处不在。在脚下,悬崖上风大。这么说的时候,想摆脱自己,无从控制,遂
将自己交给谁。我感觉命运之神,三个幻影,哦,那深夜与黑暗的女儿,一个纺
织生命之线,一个将其抽长,一个将其隔断。

  我什么都不是,我回去房子里,关上门。房子里的墙壁被涂黑,不必使用眼
睛。房子的中心有一个光桌,光散向四周,幽幽人影飘忽,他们在分食。

  光剖开我,象切开石榴。猩红地流向空中。这个下午泠泠地响彻,我深入虚
幻,海潮似剑,摇曳于泥土之宏大。我在黑的角落朗诵古老戏剧,来表示头颅的
本质:我无意表示。

  人影,如潮水的羽毛,纷离若孔雀之翎。

  他们看见,一切都是纸。

  我会去买海景。我不用心血换回成摞的纸。我宁愿在街上伫立,偷听店里的
曲子。我愤然地踢门,门不存在。

3、

  图案在身体上,慢慢地杀青。

  图案是一朵花,玫瑰。血珠细致地渗出,玫瑰的刺渐渐凝固。腋下似乎生出
一对翅膀飞出围墙。街上,地上落着玫瑰影子。

  草地上的树遥远若雾。黑色的雨溅湿了他的白衬衣,他盘膝而坐,天空在他
的头颅后,伸向浩邈,风暴就要来,血腥的气息隐隐地冒出土地,车子围绕着街
区梦游。

  黑雨造就白玫瑰,在他的衣裳。黑雨倾盆,白玫瑰消失在水。我想起什么,
拿一枝玫瑰给他。他说,不许摘花。我的怀里突然拥着一百朵玫瑰,灿烂得象阳
光,收拾不及。

  我说,我没有目的,就象玫瑰,它为开而开,它为谢而谢。他冷得发抖,牙
齿打着牙齿,象芭蕉打着雨。他用一支手指点着远方,那里有一个池塘与屋子,
他说:我回到那里,我就是一朵永生的玫瑰。我笑了,迷茫,整张脸上孕育着湖
水。隐隐,象山里的溪水潺潺,映照最后一抹夕阳。我说,我从那里来。

  此时月缺,一只狼在街边的车子里嗥。房子都是白的,天色烟蓝。我怀里的
玫瑰在静虚里眩晕,涌入我的肉体,寻找出路。无数灵魂们飘出,在街头,守在
窗子里,为了从未饮过的而沉醉!

  玫瑰,骨头一般燃成火焰。灰烬在空地里远行。

4、

  明彻的梦境,是否可能?当座边的一个女子吟唱:这一个下午意义非凡。地
点与人物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光线淡金,就要过去的一天,再不会,不会
回来。

  屋顶悬一幅地图,地图上有一个红圈,象似红唇。海鸟收翅落在红圈上,恍
惚也似一抹遥远的帆。

  爱欲,醉,逝去的秋天,以及山上流泻的绿。阳光里层叠一件璀灿的衣。轻
盈的天蓝色抹上了肤色外。山比实际更大。埃及人的侧影,那鼓点,高烧后的眩
晕。女子明亮的音色,步步逼近。整个庭,花瓶,以及肉体在挤入平面时,伸展
着,平面的阴影打回来。

  户外的光,颤动着,在睡莲上,通往教堂的路,丰收的麦田。渴望奉献的向
日葵漾化开。阁楼上的水泼翻,弯腰的女子。从这只眼睛,望见另一只眼睛。三
维挤入二维的空间。远近的距离,俯冲在涂开来的森林里。喝一杯水的心情,独
自体会家族的兴衰,百年孤独,团结,血缘的神秘。留住在核心,那淡黑的影子,
提高性格的关键。

  屋顶的虚无在打开。将来时态说明已背叛了一切。往事是所有。将要过去的
这一天,再不会,不会回来。最后一个人锁上门。门透明,锁似嫣然一笑。

  从灰烬处,寻觅火。我结束一幅画,束之高阁。

5、

  早晨,放进一些空气。因为静以及美,一切显得暧味与腐朽。放进些音乐,
音乐翩翩起舞,舞在晨光里,自浓黑里苏醒,陷入更深的睡眠。

  小鸟的叫声是本土的,隔着玻璃门,如同隔洋的渡海者。看见其幽幽而忧柔
的眸光穿透,淌汁的壁设。我玩着武器,十九个十元换来的武器。我不无得意地
想:我还怕谁。街离我的住所隔一围墙。那些执着武器的人,披着大衣,走家串
户,邀请街坊参与集会。我去了。

  一个头领在台上表现意志,其意志达到冷酷的程度,呵气成冰。他重复着一
个手势,如同重复一个理由。理由统治整个集会。上千万的人,握着理由,人的
个性不复存在。衰老与卑微消失了,强壮与高尚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理由。

  我似乎看见上千万个武器,聚合在一起。风云在一致的眼眸里变色。我手中
那十九个十元换来的武器,流成面条,流成脓血。我将它捐献出去。我再无需怕
谁,甚至不必怕死,一旦拥有理由。甘为土堆里的一粒尘土,是那么快活。生死
的责任与义务都无需独自顾虑,如释重负。

  集会里的人成为武器,成为一个强大的理由。

  我内心深处在这顺我者昌挡我者死的物化过程里,依然有着疑虑,我不知道
这武器将去向何方,一旦发动,武器的毁灭将是千万个人的行尸走肉。

  台上的首领在祈福,喃喃而语,这历史赋予的重任啊。然而我看透他的本质,
也只是一粒尘土,且首当其冲武器的阴鹫之气。

  我不害怕,然而我开始憎恨。天空里白云疏忽而过,我放弃了意志与理由。
我象一阵烟扑出门去,门外恰是春暖花开,我内疚,为我走开集会的每一步伐。
离开门的刹那,我透明了,影子半灰,唯脚印逐渐鲜活。

  早晨,我再醒来时,桌上有武器,我心里没有。我一言不发地搬走,毫无归
宿感地漂,人要惜福。我喝水时,天下的水甘甜一如原味。

6、

  建一座庙,就近择地,只能建在街区。这个城巨大,一镇套着一镇,无尽梦
魇似的。我需要庙,来收容孤魂野鬼。

  秦始皇时代,人们在暗而高的祭台上肃穆,去海上仙境,白衣飘飘,音乐古
朴。我从海上漂来,海上无庙。

  一个水绿的池塘边,我赫然遇见一座白石的佛,掂花手势,迎向阳光微笑,
端坐木门里,木门简陋的影子落在佛身。佛身后有一树又一树红花。我心里温暖
之极,无以言述。

  木门边斜着有一个木椅子,木门前洁净,没有蒲团,有我走来的一条小径。
我歇息在木椅子上,给走来的朋友们拍照。佛的表情平和,与天地同生。

  回去街区,街区依然昏沉,似无尽梦魇。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去,放弃建庙的
事,却病了。我在病里轻微若兔,窗外的树高大,树荫若云。我的屋里潮湿,以
往租户的信件络绎不绝,封着在角落,是梵文。

  因为病,我昏晕,肉体衰弱,灵魂却一如既往。长夜漫漫,灯气吞吐闪耀。
我穿过无数线条,邻居们正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他们的墙上暗暗游动着翠色的
壁虎,象七贤竹林里的酒杯漂在水流,他们顺手捞来吃了。吃了生物,才气愈发
横溢。

  厨房里传来香气,他们的女人在忙碌,低眉顺眼。有一个女子嘤嘤哭泣,不
知为什么事。一个男子走来厨房,说道,你去别的地方舔伤口罢。

  我遂又思虑起庙的事。庙,历来是一件大事。从来少不了上香与上油,以及
和尚。庵,则是尼姑。但感觉上,庙似乎才是佛教。

  我身体渐好,去参观了街区一座教堂。灯散落屋顶一如星辰。圣母慈爱,她
的儿钉在十字架上流血。在教徒们的墓地里,她的儿还悬在十字架上,血已流尽,
身躯痛苦地扭曲,不朽。

  天父派了他的儿子来受罪,替人类的罪孽受罪。来教堂的人因而疏缓了自己
的心痛,与世事变迁里爱的挫折。可惜教堂容不了庙。

  我忘不了佛。沧海桑田,佛的平和。建庙在土地,庙后收容孤魂野鬼,大家
一起去极乐世界。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