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作品写于巴赫的“魏玛时期”,他把主要精力用于管风琴的时段。也正是从此开始,巴赫展现了他在管风琴上的才能:不仅有高超的技术,而且有着强大的创造力,既忠于德国复调传统,又为它带来了新生。而在当时的魏玛,恩斯特大公宗教感极强,把宫廷搞得肃穆简朴,仪式礼拜和布道无休无止,四野内外充满清教气氛。然而在雇佣乐团上他却不吝啬,提供给巴赫奢侈的条件,让他掌管乐团。让我们想象一下,在有几分压抑的高大教堂空间里,唯有琴声歌声飞扬,音乐吸吮人的全部心潮,正好往一个方向指引。连现在的教堂中,烛光昏昏琴声冉冉而我们群起站立那刻,我想如果时光能定格于此,世上再便无焦虑和绝望了。
话说管风琴与其他乐器的协奏作品,巴赫只在康塔塔中用过,并没写过专门的完整作品。本文要谈的协奏曲,是他根据别人的协奏曲改编的管风琴曲。那些也许活该被遗忘的作品,借着巴赫的血肉重生,而我们从中窥见“别人”和“外国”, 跟北德意志的巴赫相比照,非常有趣。
此外,有人要开始听巴赫的管风琴作品,我第一推荐他的一组六首三重奏鸣曲,第二推荐这组协奏曲。这组曲子真是好听得贴心,而且好录音多多。不必太苛刻,只要录音清晰得能听到脚键盘的声音,你就可以轻易跟上他的甜美乐思-因为伴奏声部有明显的重复音型,饱满地托着声音,于是管风琴在这里少见地可吟可唱,尽管其中也有深埋三尺的赋格。所以你可以想象出来,这音乐不太高华,不太繁复,而是可亲可狎,值得大书特书。虽然,它们没有到达三重奏鸣曲后无来者的精巧和深度。
其实,巴赫的管风琴作品几乎都是“协奏曲”,那三四个声部各自风流,好象特意等人改编成小型管乐或弦乐,只是声音不好调配。不忍心让那修远之声成为小提琴上的摩擦,让紧凑的声部中凸现出小号鲜明的金光,我们于是只好留它在管风琴上孤独千古。而这组在管风琴上“收缩”(音区凑近) 而且“浓缩”(引入新动机)的协奏曲,这一人主宰风光的形式,巴赫同时代的另一位名音乐家瓦尔特(Walther) 也深爱之,有若干首协奏曲存世。
甚至,有时我喜欢这些改编作品甚于巴赫自己的作品。既然巴赫留下那么多好东西,我们也可以奢侈一把,寻求些新鲜刺激。他以他手改编他所爱,我们既见得他的趣味,又能捕捉时光中流失的古声,在巴赫中看到“巴赫之外”,岂不妙哉。
这几首曲子(均为小提琴协奏曲)的原作者是维瓦尔第和一个音乐学生,十九岁就死去的恩斯特。维瓦尔第不用说,声音常常甜得满地流糖,而且比较程式化,在精密纤敏之处仍然有迹可寻。但我们在不同的演奏者那里听到丰润得好象墨在宣纸上扩散的声音,或者轻盈得不留足迹的声音,都不能跟弦乐声等同,虽然管风琴上有 “小提琴”音栓。通常,管风琴上少有室内乐各声部交融得要融化的感觉,无论音乐流多么柔顺,我们终将感到风起云涌,因为那脚键盘的声音如同低低的喉音,而尖细簧栓横竖要象碎金属渣一样晃人耳目。
难道这不是管风琴值得赞美的地方:它的难于调理,它的宽广声音里深埋的戾气?我们的确不能连续倾听这样的音乐,而当你被它“打通”,突然神思缈缈飞扬不止之际,你会感念倾听中的困难和忍耐,那是多么让人敬惜的困难啊。
BWV596, 593和594,维瓦尔第的原作我们不太容易听到,从管风琴中听,居然跟<<四季>>一个味道,轻佻透明的重复十六分音符多不胜数(尤其是594),似乎廉价得可多可少,天女散花一般,填满空间就是了。不过最著名的593稍稍特别,它仍然是正宗的维瓦尔第风格,但灵感不断,自始至终不见理屈词穷,而且愈变愈勇。我自己弹过,自始至终爱其浓郁,尤其是只用双手演奏的第二乐章。维瓦尔第有这样的曲子,也不枉<<四季 >>带来的大名了。管风琴家必录这一曲,成为肖邦钢琴协奏曲那样熟滥的曲子。可选择的录音很多,比如卡尔。李希特,汤。库泊曼,雅那切克的录音都很不错。然而在冷血的“熟滥”一语之外,你我若不弹它,怎能想象出那永久的喜乐。我在上课时弹第二乐章的时候,老师告诉我,恰好两天前他出席一次管风琴会议,见到一台小管风琴奇怪地安装在楼梯入口,一个女子静静演奏这个乐章,分解八度潇洒地断开。我想,那象是人来人往中的水声吧,大滴大滴。
596 少有地由五个部份组成,我听到的德国演奏者Peter Van Dijk以缓缓升高的海浪之声开头,海浪碎裂之后出来岩石般“尖硬”的声音,我是指,缭乱的对位铺陈。在这里,只有非常熟悉巴赫复调思维的人,才能在如麻的筋脉中抓住曲子的骨骼,不然的话,也许会在那典型的管风琴大喧哗中却步。而当你的意识平安地进入后面慢乐章的温暖血流,你会发现这清清楚楚的洞天何其 “快”哉,快雪时晴的快。。。
BWV592 和595的原曲作者恩斯特是个小王子,当时大公的侄子,跟瓦尔特学音乐。595也非常复杂,遗憾的是并未完成,只存留一个对位密集的乐章,正好是作曲家学习的范本。然而为羽管键琴所作的BWV984,是它的另一改编版本,对同一乐章的处理有所不同,羽管键琴版本短得多。也许管风琴由于变化和层次更多,作曲家回旋余地更大吧。
BWV592协奏曲带有典型的意大利风。尤其是充满附点音符的第二乐章,还有各乐章cadence 的结尾。从旋律本身来看,它圆熟醇厚,取悦人耳,象是专为温良的巴洛克小提琴而生。巴赫在这里“微调”了原作的分句,使之更适合于管风琴,而且在脚键盘上加厚声音,为飞来飞去的旋律坠上点“配重”。那天在教堂里,我慢慢练好了这首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它标明情绪是“庄重”的,但充满水泡一样游动的附点音符。脚键盘不过出现几小节,在左右手的装饰音之间摇身一晃就完了。我左手用最轻的四码音栓,那水一样的声音在音管跟前的祭坛上,在每一排椅子上停留。那是夏季,天蓝如镜。“天”,“天”,音乐缓缓翱翔的时候,我满脑子是这个被音乐注释和放大的汉字。
在这五首之中,除了BWV592有些嘈杂,其余几首都是安祥清澈,容易录音的作品,非常之“管风琴”。我总是乐于与人分享它们的安慰,所以总是拼命推荐,至少其中的一两首。我想,能感受到维瓦尔第的<<四季>>之美的人,不会拒绝BWV593吧。
其实,小到这组曲子,大到巴赫全部管风琴作品,我不时要拿来听听,而且大写特写。我的朋友们都有些奇怪,你真不厌倦吗?
如果我是个衣食无忧的音乐家,如果生活允许我有更多的时间投入音乐,让我连续倾听和演奏管风琴的话,厌倦和疲倦也许会不期而至--然而生活常常让我隔离巴赫。在一点点念想中,被厌倦磨损的声音就水灵灵地刷新了。日子替我们保鲜巴赫的音乐,它在各种情绪,想象和焦虑中安然打坐。所以只要生活继续,我们永远有爱的机会。在爱之中,管风琴声竖起细高的悲伤或者让欢愉碎裂,飞扬。若不是一直目睹此间深情,我又何必忍把光阴换成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