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伙去乘凉



一九九四年夏天燥热异常,摇滚歌手杨毅这时候搬进我家地下室。地下室冬暖夏凉,面积约十五个平方,后来成了“金属草莓”乐队的排练场。这个名字是杨毅起的,当时乐队刚刚组合不久,大家正为起名字头疼,忽然有一天杨毅看到女友小芷提一包草莓来看他,于是就脱口而出“金属草莓”,正符合乐队走的路线──重金属风格。事实上,这几个搞摇滚的朋友我那时候刚认识他们不久,但不知怎么的他们见了面总要来找我,据说有我在的场合大家都特别带劲,因为我理解他们。我个人觉得是因为我酒喝得不多且很会控制,总能喝得恰到好处,大家聚在一起喝醉了酒闹翻天我可以一个个安全的送他们回去。

杨毅在六月里曾经接过来自北京老鸭的电话,老鸭是杨毅在Z 城一起玩摇滚的兄弟。杨毅和老鸭在电话里兴奋地交谈着,杨毅问老鸭在北京混得怎么样。老鸭说,马马乎乎,用老崔的歌词就是,凑合,兄弟们都在凑合着混。哥们俩在电话里没头没脑的说了一通。杨毅一时疏忽了,他应该问清楚老鸭的详细地址,方便以后联系。但他当时只顾向老鸭打听北京摇滚圈的事情了,哥们俩隔着电话线,吐沫横飞地讨论北京越来越多的朋克乐队,说着说着电话就突然断了,好像是老鸭的磁卡用完了,后来就杳无音讯了。杳无音讯。杨毅并没有像老鸭那样去北京发展,虽然老鸭邀请过他,他的理由是,在哪里都可以摇滚。“在哪里都可以摇滚”,杨毅经常这样对我们说。

年轻人大概都无一例外喜欢风花雪月的浪漫。杨毅在工程学院的演出中喜欢上了一个大二女孩,女孩在那群如醉如痴的观众里最为突出。那次演出,乐队成员的配合达到从未有过的默契境界。看台下许多女生伸出她们粉红色的小手抓向空中,男生的许多书本和纸片则兴奋地飞上舞台。演出是在校园餐厅临时进行的。乐手们都听见了青春勃发的男女生发出狂喜或痛苦的声音。这样的演出是吸引不少异类人士的,媒体方面的记者也来了,开始对这场小型演唱会做报道。小芷就是那个疯狂如鸟的女孩。她尖利的叫声让周围的人们怀疑她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对摇滚乐如此着迷。她甚至跟着乐队的节奏在台下疯狂扭摆起来,长发飘来飘去,左右摇晃,然后陡然转一个圈,在空中形成一道美丽的圆弧。长发女孩小芷后来成了杨毅的女友。再后来她坦率地向熟识的朋友们披露她的心迹,我就是喜欢杨毅叛逆、另类的样子。据说杨毅和小芷的恋爱非常有意思,日常生活浪漫多情但也象摇滚乐一样令人不安。有一次吵架,是为了小芷买衣服的事情,杨毅多说了几句责备的话。不要就不要吧,小芷听完一扬手把那些东西扔到了角落里,杨毅见女友转过身来,委屈地瞪着他,他看见女友眼角有有隐隐的泪水正在涌出,杨毅用手在女友的头发上轻轻的挑了一下,他看到女友抖动了一下,然后他清晰的看到一滴晶莹闪亮的泪珠,终于从女友的脸上落了下来。女孩走后,杨毅无动于衷,他抓起吉他,用娴熟的技巧弹奏了一段乐队歌曲的前奏,地下室里顿时又充满了他激情的歌声。杨毅做为Z 城知名的摇滚青年,热衷于玩音乐、闲逛、喝酒、读古怪的哲学书或先锋诗歌,杨毅的思想从来都是杨毅的思想。而小芷是个心细无比的女孩子,既多情又敏感,这导致了后来小芷最终与杨毅分手。

九四年夏天世界杯比赛如火如荼,不少人在《意大利之夏》悲伤的旋律中感动的一塌糊涂。九四年夏天地下摇滚乐也在汹涌暗动。在Z 城街头你常会看见几个有着愤怒面孔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啤酒,方便袋里买了些下酒的菜肴。他们一边踢着马路上的石子,一边嘴里哼唱着乐队原创的歌曲。看见这样一群小伙子,你就能确信摇滚青年的生活是散漫而惬意的。
有一天傍晚,杨毅散步踱到了共青团路的北方商场前,夏日里这里总爱聚着一帮京剧票友,他们自发组织京剧纳凉晚会,有唱的、有拉的,自得其乐。听众里以老年人居多,也有中年人和少量的青年人,还有许多孩子挤在大人们中间玩耍嬉闹。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琴师伴奏下用裘派唱法演唱《探阴山》,声音低低切切,委婉动人,唱到动情处,人群中响起阵阵掌声。杨毅后来就干脆坐在一个空闲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的得听起来。杨毅注意到老人的表情庄重而陶醉。渐渐地,杨毅的神情也变得庄重而陶醉,那是另一种陶醉。那个傍晚他就这样在商场门前听了近两个小时的戏,打发了晚上的时间。夏日的大街上,不远处还有另一家商场在做着嘈杂热闹的流行歌曲促销演出活动,杨毅却丝毫不感兴趣。

杨毅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浮躁不安,主要是乐队的走向问题。在去不去北京发展的问题上,杨毅和乐队同仁产生了矛盾。那天在地下室,乐队成员都去了。我也在。我记得当时朋友们是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去的,每个人似乎都想逼迫沉默的杨毅打破沉默。杨毅慵懒地躺在沙发上随便翻看着一本书,但那本书不知不觉就掉到了地上,打了一个小盹后,杨毅又被莫名其妙地惊醒,他用手随意地拨拉着琴弦,大家都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压抑着。小芷没有想到自己热爱的摇滚歌手是这样顽强、固执。杨毅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最后他看着那把电吉他。我的烦恼就是那把吉他,杨毅说,我在考虑应该不应该摔烂它,应该在什么场合演出时摔烂它。你疯了吗?朋友们问。我没疯,我的行为将成为这个小城摇滚乐的一种精神。很显然,小芷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杨毅,但杨毅的想法实在太怪诞了,他甚至提到了要和小芷分手的事情。说他厌倦了Z城。包括Z 城的女孩子。这句话谁听也会生气,朋友们纷纷为杨毅不负责任的对待小芷感到惋惜,进而感到无比愤怒,要知道能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偎在你身边做你的女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这样的女孩你哪里去寻找?

全世界都很莫名其妙。杨毅最后站起身来说。他脸上的表情像一团乌云,把朋友们的思想都给遮罩住了。杨毅突然感到某种极度的空虚。他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他不想让小芷看到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于是他低下头,接着又抬起头,目光冷竣的盯着我。你真的理解摇滚乐吗?摇滚乐其实很恶心。杨毅的话令人震惊却又不解其中之味。我知道他一直想制作出自己乐队最具个性的专集,想叫小芷和他一起回南方老家。但你想想吧,小芷在Z 城有她自己的社会关系及背景,父母怎么能让小芷随他而去呢?

我后来有机会和小芷单独在一起并且和她聊了一整个晚上纯粹是个巧合。事情的起因仍然还是因为乐队去不去北京发展的事情。小芷说杨毅应该听从大家的意见,不应当以主唱的身份去固执己见。杨毅终于和她大吵了一通就走了,整个晚上没见他的人影。那天晚上我和小芷在我家附近的滚石酒吧里边聊天边喝酒,我们聊了很多,话题深入而怪异。

小芷不停的数落着杨毅。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讲,我在听。

后来我终于听烦了,我指的被讲的人。我的一句话出乎小芷的意料之外。后来小芷对我说她当时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把杨毅当做朋友。

既然这样,你就离开他。我说。

小芷抬起头,明亮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看到她苦笑了一下,随后她转过脸去,你别说,她几乎是嗫嚅道,我懂。

不知不觉中,杨毅听京剧突然就听上了瘾。于是我们在夏季的傍晚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杨毅时常一个人黄昏后溜达到北方商厦门前去听戏。我们不晓得摇滚乐和京戏之间有没有必要的联系,但杨毅挤在那些老头老太太之间听得津津有味。假若你当时站在人群之外听戏看热闹,你根本无法区别这群痴迷的听众里,竟然还有一个摇滚歌手。

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杨毅忽然很想一个人喝酒,当然他可以一个人去买几瓶回来自己喝。可是杨毅却不想这么做,杨毅漫无边际的在街头游荡着,后来在一家露天的烧烤摊前停下了。杨毅要了肉串与啤酒。杨毅正在沉默着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邻桌的一个人忽然开口了。你就是玩摇滚的,那个叫什么草莓乐队的主唱吧?杨毅回头说,是我。你们乐队唱得不错,那人说。谢谢,杨毅笑了笑说。你很喜欢摇滚吗?杨毅问。那人点点头。那好,到后天来看我们的演出吧。

杨毅说到做到。一九九四年暮秋的一个夜晚,我们都抱着期待的心情去观看了Z城地下摇滚音乐节的演出。 一批年轻的乐迷雀跃万分,门口写着心脏不好者禁止入内的牌子。但遗憾的是,这次的演出音响效果不尽人意。杨毅仍是一副愤怒青年的摸样,在舞台上狂野四奔,声嘶力竭地演唱。他的目光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中闪烁不定。杨毅显得心不在焉。杨毅在台上演出到最后的时候,摔了吉他,甚至踢翻了鼓。音乐声嘎然而止。与此同时,杨毅听见了空气中某种类似细沙坍塌的声音,那种声音随后挥之不去,越来越强烈。杨毅产生了幻觉。

杨毅后来就很少远足。偶尔出门的时候他喜欢观察街道上纳凉的人群。似乎一直寻找着和世俗之间的距离,我想这还是很难界定的,假如你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独特个性,又怎能与生活达成和解。

不知不觉到了冬季,杨毅再次到共青团路时已经有了变化。冬日的阳光慵懒的照耀着邮政局空荡荡的广场,显得疲惫无力,不远处偶尔有几辆车在驶过,车上的旅客假若这时候向南侧张望,他们会有幸见到某地下乐队的一场生动的摇滚演出。这样的演出总是会吸引不少过路的行人。摇滚乐手的歌声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广场上驰骋,那是Z城新进崛起的另一只少年乐队。

你如果关心摇滚乐,有一件事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年冬天,有“魔岩三杰”之称的窦唯、张楚、何勇和唐朝乐队在香港红馆的表演震了一把香港观众。杨毅没有实现的理想叫同行中的佼佼者实现了,就和他自己实现一样高兴痛快。杨毅后来在一盘录象带中看到那天现场的震撼场面。这也许是九四年最令杨毅兴奋的一件事了,同时杨毅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记得杨毅在那些日子里一直落落寡欢,有次我在楼道门口碰到他,他突然露出一种难得又古怪的笑容。我问他干吗去?去街上听戏,他说,我现在听戏上瘾了。我说,现在已经是冬季了,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也许清晨的公园里还有吹拉弹唱的。他说是吗?哦。是吗?

杨毅突然从Z 城消失也是这年冬天的事。留下的乐手们有时候聚在一起会想起他,每当这时候小芷便垂下她美丽忧伤的眼睛,眼角依稀泛出泪影。于是大家也就不再提杨毅的名字,再后来杨毅渐渐被大家淡忘了。杨毅走后不久乐队也解散了。那个凌乱的地下室是我和小芷费了大半天天时间清理出来的,和小芷在一起,我觉得异常快乐而轻松。

有从南方回来的朋友说,他见到杨毅了,还见到了杨毅新交的女朋友。新女友有一些神经质,但是颇有气质,也许这就对了杨毅的性格,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能否长久。总之,我们出于好心祝愿他们幸福就是了。从此我没再见过杨毅,你现在想打听杨毅的下落,我也没法告诉你。我们都记得杨毅曾说过的那句话,“在那里都可以摇滚”。他说,只要你心中有激情,在哪里都可以摇滚。

我对摇滚乐队的描述已经流于琐碎,这种琐碎就像我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一样乏味无聊。好在乐队目前已经解散,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工作的工作,求学的求学。关于乐队的话题也临近尾声了。新的乐手如何单飞发展,那是另外的话题了。现在,我们走在宽阔的石化路大街上时,你可以从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流中,看到金属草莓乐队的两位成员,他们是大勇和成浩。他们的长发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在早晨的风中洋洋洒洒,仿佛仍在歌唱着激扬的理想。

快到春节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们至今难以确定那天的事究竟是一次意外还是蓄谋已久的计划。杨毅离我们而去了。他在南方的一次演出中,像黄家驹那样从高空坠落下来。令人琢磨不透的是还有他的那个新女友,事情发生后,人们说她脸上几乎看不出悲伤与沉痛,不知是震惊的面无表情还是本来就没有表情。总而言之,如朋友所讲,那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女孩。虽然美丽,但很神经质。朋友说。

有人说曾在北方商场门前的人群里又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人在听戏,那显然不是杨毅。以前我们或许喜欢别的什么著名歌手,但现在我们不约而同地更加喜欢杨毅。所谓喜欢,当然不是指欣赏他的做法,而是一种怀念和留恋。这么简单的修辞手法,你不会不明白。

小芷现在是我亲密的爱人。我们家后来也搬到了另一处小区,远离了闹市的繁华。有一个夏天,我和小芷一起散步到北方商厦,小芷忽然停下不走了,她看那群边听戏边乘凉的人们和围在大人们之间戏耍蹦跳的小孩子。我拉了拉她的手,她似乎若有所思,我于是也停顿下来。我不愿听京戏,但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小芷有她自己的想法。谁会没有自己的想法?没过多久,小芷转过头挽起我的手,指着路边一家冷饮店,小芷说,天真热,我们去吃冰淇淋。